第五十九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18)
这一辈子讲的是良知,最看重的是上进,最看不得的就是软弱!现在自己家里竟养出这么一个败落不成器的儿子来,这一气真是非同小可!坐在厅里黑着脸,一时竟不知拿什么出气才好。家人见他这样,一个个吓得东逃西躲,谁也不敢露面,只剩守仁夫妻两个在厅里生气,硬是连个台阶都没得下。
眼看就这么坐几天几夜也没用,宜畹知道守仁这些年在外做官,受气着急亏了身体,怕他气着,只好硬是赔着笑脸对守仁说:“正宪这孩子虽然有一百个不懂事,到底还是知道进学,如今他到杭州是为了准备乡试,也有好处。我看守信家里也没什么钱,正宪手里也紧,不如明天叫书童带几十两银子给他……”边说边看着守仁的脸色。
其实宜畹说这些话只是想让守仁下台。可在守仁听来,宜畹这话里全是回护正宪的意思!
这些年王家是什么情景,宜畹和正宪之间是什么样子,守仁并不很清楚,只是一味自忖自想,以为这是俗话说的“慈母多败儿”,正宪到今天这样,都是夫人给惯的!到现在夫人这里还是一味地护着,守仁更是气得不行,也不说话,站起身就走。宜畹忙在后边跟着,一直回了书房,守仁把房门一摔,黑着脸坐在椅子上,半晌,终于问夫人:“这到底怎么回事?”
宜畹早知道守仁有话要问。
这些年都是她在持家,结果把一个家管成了这样,早已无法交代了。现在守仁气呼呼地问过来,宜畹一个字也答不出,低着头不吭声。
王守仁这一辈子经的挫折多了,可那都是外头来的打击,现在却是自家的事压在头上,而且是这么个想也想不到的邪事!昨天还以为正宪聪明懂事,今天一下子竟成了这样,让王守仁怎么接受得了?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下去,沉声问道:“这些年你是怎么管的家?!”见宜畹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守仁的火气更上来了,厉声说道,“一个女人家,上不知道照应父亲,下不知道管教孩子,整天忙着什么买卖!和外面那些人打交道,正事不管,倒是置房置地这些闲事不够你闹腾的!幸亏我现在没有什么麻烦,要真有了麻烦,别人到家一查,看了这些田地产业,倒说不清了!”
守仁这话是有所指的。
当年在南昌的时候,被那群奸贼诬告他“贪污宁王财宝”,这次回到家里,看到家境如此殷实,倒把守仁吓了一跳,想着南昌的事要真闹大了,那些奸贼到家里一查,这么大一份产业,如何向外人解释?壹趣妏敩
想到这些,守仁每每后怕。可他再不讲理也知道,夫人这些年打理得好,才攒出这份产业,自己总不能因为这个埋怨夫人。所以他平时从没提过这话。可眼下正在气头上,又无处发泄,一急,竟把这无聊的话说了出来。
其实这时候诸宜畹心里也是刀割一样地疼。
儿子不肯让她教,怎么教得好?老父亲根本不理她,怎么侍奉?家里的产业是她十年积攒下的,可这几年落到别人手里,成了什么样?她竟不知道。独守空房十几年,满心只想着丈夫回来,让自己有个依靠,可现在丈夫回了家,倒把一颗心全在别人身上,早把她忘了……
忽然间,宜畹尖着嗓子哭叫起来:“是,都怨我!我不贤不孝,辱了你王家的门楣!我不会持家,败了你王家的家业!我不会生孩子,绝了你王家的后!你当年怎么不休了我!让我出家当个尼姑,也好过在你王家受这样的气,过这样的日子!”
诸宜畹说的一句一句都是自怨自艾的话,每一句话,其实都是拿刀子往她自己的心口上捅。可偏偏王守仁竟然都不知道这些事。他不知道夫人曾为了救自己说错了话得罪过老父亲;他也不知道王家的家业哪里败了;以前守仁从没有因为宜畹不会生养埋怨过她,现在他也一样是这样想。
结果在守仁听来,宜畹这些泣血剜心自伤自咒的话,竟都像是在和他争吵斗气似的。眼下王守仁正在气头上,听夫人说这样的话,哪里受得了?跳起身来“砰”的一声摔上房门,气呼呼地出府去了。
在诸宜畹心里,守仁是她在世上最后的依靠和牵挂,也是她最怕失去的。现在眼看丈夫真就弃她而去,诸宜畹知道自己这一生尽毁了,伤心欲绝,忽然胸中一阵剧痛,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地。
这时候杏儿推门走了进来。
守仁和宜畹这一场大闹,杏儿事先并不知道,这王家上上下下都是王守度和正宪一伙儿的,也没有人真心和杏儿亲近,竟没一个人来把这事告诉她。直到后面闹得不可开交了,才好歹有个跟着正宪的书童跑去对杏儿说,杏儿听了消息这才赶过来,这时守仁却早走了,只剩宜畹一个人倒在地上。杏儿赶紧过来扶她,却见宜畹脸色发青,浑身瘫软,竟已动弹不得。杏儿吓得六神无主,急忙跑出来叫人去请郎中,又问守仁到哪儿去了,这一家子人却都不知道,只知道老爷刚才气呼呼地出府去了。杏儿赶紧叫来尔古,让他上街去,无论如何要把守仁找回来。
不一会儿工夫郎中赶到,诊了脉息,又看了宜畹的面目舌苔,以至手臂等处,一脸凝重地对杏儿说:“夫人这是心痛恶疾!此症极为猛烈,纵是一时缓过来,以后也难说。我这里只有苏合香丸,让夫人急服两粒,若不妥,只怕无药可救了。”
郎中这句话可把杏儿吓坏了:“你别胡说,夫人身子一向好好的,怎么就成这样?”
郎中连连摇头:“这话不对,夫人这心痛病绝非一日,定是积年旧患,于今气急之下尽发了出来。《黄帝内经》有言:‘真心痛,手足青至节,以致痛甚而厥者,是疾旦发夕死,夕发旦死’,若服药后熬得过今夜倒罢了,否则纵是药王重生,也无回天之力……”
这时候杏儿才知道情况真是不妙,赶紧帮着郎中撬开宜畹的口,把药灌了进去,自己守在一旁。眼看宜畹面色瘀黑,昏昏沉沉,情况越来越不好,王守仁却连人影也不见,杏儿真是急了,不管不顾,出去找来宝一、宝三两个管家,让他们一个去找绍兴知府南大吉,一个去通知守仁的学生王畿、钱德洪。
几个人来了,杏儿不提守仁和夫人争吵的事,只说守仁今天出府游玩,不知到何处去了,入夜后夫人突发急病,请这几位赶紧帮着去找人。
一听这话,守仁的三个学生都慌了。南大吉赶紧跑回衙门召集人手,钱德洪和王畿也跑出去通知守仁那些学生,当天夜里,几百人在绍兴县城里到处乱跑,凡想得到的地方一处处都找遍了,偏就没有王守仁的影子!
杏儿这里只是守着宜畹,见夫人情况越来越不好,急得心里火烧一样,可又毫无办法。直至三更将尽,宜畹突然身子微动,渐渐缓醒过来。
见宜畹竟是醒了,杏儿大喜,赶紧叫郎中来看。谁知郎中看过之后却把杏儿拉出来,低声说:“小夫人,小人大胆说一句,这怕是回光返照。既然老爷不在,小夫人进去安抚几句,外面大概可以预备后事了。”
听了这句话,杏儿顿时落下泪来。可眼下守仁不在,全靠她一个人,哪有时间掉泪?忙把眼睛擦擦,强打精神扮出一个笑脸儿,走进来对宜畹说:“夫人醒了就好了。你这是气着了,都怪先生不好,一会儿他回来,我就叫他来给夫人赔罪。”
其实这几年宜畹在心里对杏儿悄悄结了个疙瘩,可她又说不出口。眼下自己到了这般地步,最想见的人见不到,却只有杏儿陪着自己,宜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半晌才低声说:“他向我赔什么罪,都是咱们对不起他,该向他赔罪才是。”
宜畹故意说出“咱们”两个字,暗里是在指摘杏儿也没有生养,话里又带着责备的意思。杏儿虽然温厚开朗,毕竟也是女人家,这几年在府里,夫人对她那层淡淡的意思,杏儿也看出来了。可如今夫人已经病成这样,不管说什么杏儿也不会生气,只是一心想安慰宜畹,笑着说:“先生是夫人一个人的,我才不管他呢,只要夫人赶紧好起来,你们两个谁向谁赔罪都行,这里没有我的事。”
杏儿说这话是在哄着宜畹。宜畹也知道身边能真心对自己好的,只有一个杏儿罢了。当下把心里那些小心眼儿都收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咱们姐妹俩都一样苦命,若能替他生个一儿半女,绝不至于弄成今天这样……”
宜畹这一句话,却勾起了杏儿心里的苦涩。想了一想,郎中的话不敢乱讲,这多半是夫人最后的时光了。自己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一半是为了安慰夫人,另一半也想诉诉自己的苦处,就伏在宜畹耳边低声说:“先生心里根本没有杏儿,只有夫人,我在先生身边这些年,他根本就没拿我当女人看过,也……没碰过我的身子一下。”
天下间再没有一句话能让诸宜畹如此惊愕诧异!半晌说了一句:“傻妹妹,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杏儿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告诉你有什么用呢?这个男人命里注定是你一个人的,难道我对你诉几句苦,就能让这个傻子回心转意,对我生出一丝情意来吗?
闪烁的烛光下,宜畹灰暗的面颊上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红晕,嘴里低低念叨着:“傻东西,真是一个傻东西……”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守仁疯了一样从外面飞跑回来,眼看结发之人竟已病成这般模样,两步抢到跟前,跪在床前拉着宜畹的手大哭起来!
原来守仁发了一顿脾气后,竟是一个人进了会稽山,跑到自己二十年前找到的那个“天帝阳明紫府”边上的小山洞里去闷坐了一夜。那个地方自守仁弘治十七年进京做官之后,再没人去过,他这些弟子们到哪里找他去?到底还是这些人找了守仁当年的老朋友们,听这些人说,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好歹把守仁寻了回来。
王守仁哪!当年和宜畹成亲时他跑到铁柱宫去打混,如今夫人病倒,他又是这样!在夫人面前,王守仁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现在的他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不会做,只知道哭。倒是杏儿过来在守仁耳边低声说:“先生不要哭了,你这样,让夫人怎么办?”
这一句话顿时点醒了守仁,赶紧收住眼泪。
看着这个男人满脸眼泪鼻涕,跪在自己面前乱擦乱抹傻乎乎的样子,宜畹心里又是怜惜又是不舍,自知时日不久,满心的话要对守仁说,就抬起头来看着杏儿。杏儿知道夫人的意思,一声也没出,悄悄退出去,把门关上了。
宜畹伸出手来握住丈夫的手,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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