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18)
到自己胸前,用尽力气低声说:“这些年你做的事……实在对不起我……”
听夫人责备,守仁赶忙说道:“我知道,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做官,不顾家里的事,弄成这样……”
宜畹摇了摇头,用眼神止住了守仁的话:“不在这些事上,你听我说……我不会生养,这我早知道,你也知道。当年我给你寻了一个好人,可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你竟亏待了她,也害了我,害了这个家,这你懂吗?”
王守仁十七岁和夫人成亲,三十四岁杏儿到他身边,如今守仁已经五十四岁!可这个粗心大意的男人心里竟从没有想过这些。直到今天家里闹成这样,夫人病成这样,在病榻之前对他说出这句话来,王守仁回心一想,才恍然明白。
看着守仁这呆呆的傻样儿,宜畹又是爱他又是气他,满心里说不出地伤感,喘息了半晌才又说道:“我听不懂你平时讲的学问,约略听到说是什么良心,什么反省。现在我就要你反省,杏儿是个真心待你的人,不准你这样亏她!我走以后,你一定娶了她!要明媒正娶,好生待她。以后家里过得不顺心,你就离开山阴,到别处安家去,不要那些人也罢,有杏儿一个人在你身边,你这一世也会过得快活,过得安逸。”
听夫人嘱咐身后的事,守仁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把嘴附在宜畹耳边说:“你是我的命根子,你若不在,我也是必死的……”
听了这话,宜畹心里酸楚难忍,叹了口气,轻声说:“你这傻子,把我害了一世,让我受了半辈子的苦,到今天,还说这话让我着急?”
听了这话,守仁这个傻子又急忙抬起衣袖擦抹眼泪。宜畹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守仁,嘴里喃喃地说:“我这一辈子没有别的,只是有你,只对你一个人好……原本以为这些年了,你已把我忘了,现在才知道,原来你也是一心对我好,这就够了,不求别的了……如今我只是舍不得你,舍不得你……”说了这句话,眼里止不住落下两行泪来。
天亮前,诸宜畹去世了。
宜畹一辈子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生了半辈子病,可她一点儿也没有怨言。因为女人这一辈子并不要更多的东西,只要有个人让她疼爱,同时,这个人也是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就够了。
(三)
家里这一场惨痛的变故让守仁肝肠寸断。可还没容他伤心难过,麻烦事一件接一件地找上门来了。
夫人过世了,留下一份不小的家业。可也自从夫人过世起,就不断有人拿着各种借据上门讨债,布商、米商、肉店、酒肆,甚至还有赌档的人来讨赌债的,少的几两银子,多的数百两不等。王守仁做官做得好,讲学讲得好,却偏不会持家,账也看不懂,钱款的事也闹不清,一开始只知道让管家去称银子付给人家,不几天,府里银两罄尽,讨债的却还是不断,想到绸布店里去支,店里却说没钱可兑,把个王守仁逼得焦头烂额,无处措手。
总算守仁心思灵透,渐渐看出家里的情况不对。
家里的两个大管家宝一、宝三办事很不妥帖,那些来要账的人总是要偷着和他们两个见面,然后再来找守仁讨钱。守仁回头问这俩人时,这两个管家一味只说银子该给,有现银就称给人家,没现银时就拿家里值钱的东西去抵,虽然拿东西出去时也给守仁过过目,但人多手杂,拿出十件,守仁只看见五六件,而且所估的价又没准数,说是当了,当票也不见。
管着田亩的添福、添保两个管家又是另一副样子,整日见不到人,找也找不到,好容易找到家里,问起田庄里的事来,支吾再三,却没有一句准话。家里的田地,宜畹在时说已有两千多亩,如今却说只有一千多亩。守仁要看地契,添保只说在宝三手里,宝三又说在正宪手里,正宪却又找不到,又说是在王守度那里,问王守度,又不认。m.sxynkj.ċöm
一个多月操劳下来,守仁弄得头有斗那么大,家里的事一样也没查清,只知道情况不好,隐衷极多,日日有人催逼,眼看不是正路。可守仁在这些事上又死要面子,有难处也不肯对旁人说。倒是杏儿多了个心眼儿,教给尔古一套话,让他出去找夏良胜、钱德洪这几个学生喝酒,悄悄把话透了出去。这一下守仁的弟子们知道先生家里有难处了,一个个都自告奋勇管起事来。
先是守仁的一个学生叫魏廷豹,家里本是做生意的,账上的事最懂,见先生家里有事,就自愿出来帮着看账。接着守仁的两个亲近弟子王畿、钱德洪都找了来,住在守仁家里帮着魏廷豹清理账目。为免先生被讨债的小人磨烦,弟子们干脆一起凑出钱来,在山阴县东边的光相桥下借了一所宅子,请守仁先搬过去住。守仁见弟子们为自己费这么大工夫,哪里答应,再三推辞。后来众人想了个办法,只说这宅子是一所书院,将来凡到守仁这里来求学的,都要集于此处。
这么一来二去的,光相桥下这所宅子真就被当成书院办了起来,最后干脆请了守仁那个当绍兴知府的学生南大吉过来写了一块匾,叫作“阳明书院”,变成一处讲学的去处了。
到这时候,守仁就带着杏儿和尔古两个从自己家里搬出来,在书院里借了一处静室住下,家事一切不理,只管安心讲学。
自有了阳明书院,守仁门下弟子大集,每天来听讲者挤得没有坐处,外地来的人常常数以百计,每间房的地上一个挨一个打满了地铺,住都住不开,热闹得像个集市。到这时候守仁一心只顾着讲学,也就想不起家里的烦心事来了。
守仁这里清闲了,可替他对账管家的三个弟子却真是傻了眼!
原来王家这几年间不知怎么弄的,竟已被人从里到外全掏空了!两间绸布店全做亏了,店里的存货全盘过,折抵欠款,不但没有一分银子的利,反而净欠一千多两银子;一家米店仓里只有些卖不上价的陈米,账上却也有几百两的亏空;有契可查的田地仅七百亩左右,房产不过就是王家这座宅子,以及外面两个不值几两银子的破院子,其他的再没有什么。
府里的家支账目也是一团糟:吃的用的,拿账面和买回来的东西一对,里面全都有鬼,或是出高价买次货,或是买一斤报两斤;仆佣的月钱里也有亏额,有名有姓领着月钱的仆役,竟有四五个并无其人!
除此之外,王家还欠着一笔赌债,也有千把两银子,竟是着落在守仁的儿子正宪身上!且各屋的珍贵玩器之类大多被正宪拿去当了,单找出来的当票就有好几十张,连宜畹身边的首饰衣服也大半被当光了。
到最后,魏廷豹、钱德洪、王畿三个把阳明先生家里的事归结一下,主要是几件:王守度在外面拐骗产业;宝一、宝三两个管家在府里偷;添福、添保骗着少爷卖田卖地,从中捞取好处;王正宪自己吃喝玩乐,又好赌,把家里的田产、值钱的东西当卖得精光。
堂堂一个新建伯,都御史,立德、立言、立功的大宗师,他的家业竟败光了。
到这时候魏廷豹只能拿出一切本事应付这个烂摊子,把所有欠账尽量归拢一起,算出一个总数,竟有近三千两!
为了清偿这笔巨债,魏廷豹专门请守仁发下话来:家里凡不必要的仆佣一律清退,凑到手的银子都拢过来放在魏廷豹那里,不准任何人经手,凑到后来约有千两。绸布店里的存货尽量拿出来抵成银子,又用这点儿钱把剩在手里的两处旧院子略翻翻新,想办法卖出去,仅折数百两。田地也想办法卖掉些,又凑了一笔钱,好歹把账还上了一大半。剩下的实在无力清偿了。魏廷豹私下把几个家境好些的师兄弟们聚在一处商量,把这事约略说了,各人处借来些钱,凑在一起,勉强支应过去。
可这借钱的事不能对守仁说起,怕他脸面上无光,魏廷豹只好又撒个谎,说是已和几个债主讲妥,欠的账分开来慢慢清偿,对方不再来催了。
好在守仁已经封了新建伯,每年有一千石的俸禄,折银也有五百两,自己吃用不了几个,剩下的都交给魏廷豹拿去还债,估摸着三两年倒也还得清。只是堂堂一个状元公的家世,新建伯的门庭,竟给那些小人害成这副样子,又窘迫,又气人。www.sxynkj.ċöm
到这时候王守仁也真是发起脾气来了,立刻把王守度赶了出去,不准他再登王家的门,又把管家宝三、添保赶走,把宝一和添福都臭骂一顿,留他们看着院子。倒是过继回来的儿子正宪,骂又骂不得,打又打不得,只好说了几句冷话。自此家里的账目一律交给魏廷豹打理,旁人一分一文不得动用。正宪身上有锦衣卫百户的荫袭,是个正六品,月俸也有十石,府里的房子还给他住,吃的用的都从俸禄上出,想从魏廷豹那里要一个钱,也不可得。
王正宪年纪轻轻就荫了锦衣百户的六品正职,家境又殷实,这几年享了大福,又跟在王守度身边学了一身的坏毛病,任性跋扈,无心向学,除了在祖父、母亲面前装个样子之外,再也无人管束他。如今他把一份家业败掉了一半儿,却毫不自省,眼看家里的账都被魏廷豹这个外人管了起来,哪肯答应,看着守仁不在家,就屡次找魏廷豹争闹要钱。魏廷豹看着正宪是阳明先生的儿子,再怎么样也不能对他发作,只是左推右搪,说什么也不肯把钱给他。
闹到最后,王正宪简直把魏廷豹看成了仇人,眼看在王家混得站不住脚,又去找那个被赶出去的王守度商量。王守度就把市井泼皮无赖的种种心计点子教给正宪,让他回到家里反复折腾。魏廷豹也有办法,暗里约了南大吉出来,找王守度吃了顿饭,摆起绍兴知府的官威把唬人的话狠狠说了几句,王守度这里才略略收敛了些。
不管怎么说,守仁这些年是做了大宗师、立了大功业的,如今已是世袭伯爵,官高爵显,身边又有这么多弟子,这些弟子们官大的像方献夫、黄绾已经是皇上身边的宠臣,其他的举人、进士、府县官、京官多如牛毛,虽然守仁从不仗着这股势力做欺压别人的事,可毕竟这股势力不是王守度这种市井小人敢随意招惹的。
眼看着王守度消停了,正宪这里没人给他出坏主意了,渐渐也安静下来了。可眼下王守仁的日子过得好不清苦。
夫人过世了,又没有儿女,过继来的儿子又是这样,家里的仆佣没一个靠得住的。守仁身边只有两个人可信:一个是杏儿,一个是尔古,就和这两个人一起住在阳明书院里,平时连家也不愿意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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