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18)
第十八回逆子惹祸夫人亡故,家业败落形只影单
(一)
当年老父亲王华说过:“塞翁得马,焉知非祸。”如今应验了。
若不是杨廷和一意阻止,王守仁早在正德十六年就进京去做尚书、元辅了,那他今天一定已被嘉靖皇帝罢了官,赶回老家了。若不是老父亲故去,逼得王守仁在家守制三年,那么封了“新建伯”的王守仁怕是早就被皇帝召进京师去了,这一去,正赶上“议大礼”,以他的脾气,哪能奉迎皇帝赞成大礼呢?结果怕是又一场惨祸。
可前头有杨廷和拦着,守仁未能进京,后边又是父亲亡故,三年守制,王守仁刚好避过这场政治上的大劫,一根头发都没伤到,反而过了三年轻闲日子,把身体也养好了些,又教出一大群出色的学生来。
到现在王守仁为老父亲守丧已满三年,服阕,又可以出来做官了。
也巧,这时候朝廷正因为大礼之争弄得人才零落,到处都是空缺,连内阁都有几个位子空着。守仁早先在贵阳认识的那位老朋友、如今已经升任礼部尚书的席书,还有刚刚得了势的学生方献夫都来找过他,请王守仁这位学识无双、德高望重、弟子遍天下的儒家大宗师出来说几句话,支持一下嘉靖皇帝的“议礼”。壹趣妏敩
这个时候像王守仁这样的人如果真肯站出来支持议大礼,支持嘉靖皇帝,那他必然扶摇直上,先到北京城里去当个尚书,以他的本事资望,再加上席书是他的老朋友,方献夫还是守仁的弟子,这些人一捧,用不多久王守仁就能入阁做个元辅。
若在此时入了阁,王守仁和他的“阳明心学”必然闻名天下。他那些弟子们,已经做官的自然要升官;还没做官的,也都能入官场了。
内阁里一个先生,朝廷里一帮学生,个个满腹经纶一肚子主意,这是多么大的一股势力,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势力!
可惜,王守仁已经从孔子、孟子那里学来了圣学的真义,弄懂了“致良知”的道理,他已经看透了这朝廷是个争权夺利的屠场,是个同流合污的粪坑,这一辈子再也不屑于到这样的朝廷里去做官。所以不管是席书、方献夫,还是他的朋友兼学生黄绾……不管是谁来找他,让他对“大礼议”发表看法,王守仁一律不加理睬。
除了讲学,山阴城里的阳明先生天下的事都不懂,天下的事都不理,只知道讲学。
然而这世上终有一句话,叫作“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嘉靖四年元月,春节刚过不久,这天黄昏时分,守仁正在书房里和几个学生讲论学问,他那个做绍兴知府的学生南大吉跑来拜访。进了门和师兄弟们寒暄了几句,就对守仁说:“咱有个事想问问先生的意思,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听南大吉这么说,几个师兄弟就退出去了。守仁知道南大吉的脾气,这个陕西西安府渭南县出来的乡党是个粗声大嗓壮言豪气的人,今天这么个小心谨慎的样子倒令人好奇,忙问:“有什么事?”
眼前这个事,南大吉真是难以启齿,抓了半天头皮,这才说:“先生知道城里东街有个元成巷吗?”
“不知道。”
南大吉又是好一通抓耳挠腮:“难怪先生不知道,那地方都是些赌场娼寮之类。其中有个赌场叫什么‘顺财’的,今天中午有一帮人聚赌生事,打闹起来,山阴县的官差去办,拿了几个人,倒有府上的两个仆人,一个叫宝三,一个叫来贵,都在赌场里打人闹事,给扣下了,”又犹豫半天,“碰巧公子也在……”
当南大吉说到管家宝三的名字,守仁已在暗暗吃惊,又听说自己府里一向跟着正宪的仆人来贵也在赌场里闹事,他就隐约想到这里怕是有正宪的事,现在听南大吉果然说了出来,守仁大吃一惊,忙问:“到底怎么回事?”
“山阴县把人带了回去,倒没有审,送到府衙来了。学生问了几句,赌场里那些泼皮竟说是公子欠了赌场的债,却不肯认。仆人们又和赌场的人争斗,公子在一旁,倒没有动手。可赌场的人当堂拿出画押借据共有七份,内共合银五百三十两,上面都是公子的签字画押……”南大吉嘴里发干,脑门上冒汗,真是不好意思说下去,“学生看着公子并未与人斗殴,就先让公子回来了,两个仆人现在还在绍兴府扣着,只是这几张借据现在弄不清真假,学生问过公子,说是假的,可赌场的人却说是真的,学生这里也弄不清楚……”
守仁这一辈子什么风浪没经过,什么事没见过?听南大吉这几句话,他已经全明白了。分明自己的儿子王正宪到赌场里去滥赌,欠下巨债无法清偿,竟和赌场里的人打闹起来,惊官动府,让人家拿了。可王正宪是他新建伯王守仁的儿子,身上又荫着锦衣卫百户的职司,山阴县不敢动这个贵公子,只好把人送到绍兴府,偏这绍兴府正堂又是自己的一个学生,平时自己觍着一张脸给人家讲良知、讲圣学,南大吉对自己那么敬重,现在自己的儿子和赌场里的泼皮无赖滥赌斗殴,倒让南大吉送回来……
王守仁这一辈子从没像现在这样无地自容!忍不住瞪着眼吼叫起来:“正宪这畜生在哪儿?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见阳明先生大发雷霆,南大吉更是尴尬窘迫,低着头不说话。守仁这里也立刻冷静下来,低头一想,刚才南大吉分明说先让正宪回来了,可正宪却并没回家,看来是知道闯了祸,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也许是逃回西林亲生父母那里去了。
眼下王守仁什么也不能想,第一件事就是先把正宪欠的滥债还清,把这个事办了,南大吉才好把正宪的事厘清,把赌场的人支应过去,把王家两个仆人送回来,不然事情闹开了,山阴王家斯文扫地,这“新建伯府”的匾额还挂不挂?这“阳明先生”四个字,以后还怎么在人前提起呀!
想到这儿,守仁赶紧冲南大吉拱了拱手:“瑞泉在这里稍坐,我去去就来。”转身出了书房,急急忙忙到后院来找夫人。家里的事全是夫人在管,王守仁一窍也不通。如今他只知道赶紧弄到这五百三十两银子,把这难堪支应过去。飞一样闯进静室里来。宜畹正捻着素珠在佛龛前坐着,见守仁没头没脑地冲进来,忙问:“怎么了?”
这时候守仁也来不及解释了,只问:“你这里有钱吗?”
“要多少?”
“五百三十两。”
听守仁要这么多钱,宜畹倒愣住了。这些年她早就不管家了,手里要十几两银子倒有,几百两!哪里弄得来?忙问守仁:“要这么些钱干什么?”
这时候守仁已经急了,听夫人问他,瞪起眼吼了一声:“你那宝贝儿子在外面赌钱,欠了赌债,如今绍兴府上门要债来了!”
守仁说的事,宜畹心里其实隐约知道,现在见事已至此,赶紧说:“你不要急,去找宝三,府里的钱账在他那里。”sxynkj.ċöm
“这畜生也被扣在绍兴府里!”
“那找宝一……”
王守仁扭头就往外走。可满心是火无处发泄,走到门前,忍不住回头吼了一句:“看你教的好儿子!”
和宜畹成亲三十七年了,守仁对夫人从没说过一句重话,可如今他真是气得很了,发了脾气之后扭头就走,却没见诸宜畹这里双手捧着胸口,已经瘫坐在地上。
王家外表一团和气,其实内里捅的窟窿比天还大!这些诸宜畹都知道,却管不了。她也知道早晚有一天这个窟窿要漏出来,到时王守仁一定会把王家上下所有的账都算到她一个人身上!所以宜畹早就给自己准备了这间空屋子,躲在里面吃斋念佛,因为她早就算到了,早晚有一天,连王守仁也会恨上她,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个理她,那时候她就只能躲在这小屋里,对着青灯古佛过一辈子了。
早知人生如此艰难,自己根本就不该来这世上走一遭。
一时间诸宜畹真想大哭一场,可这个命硬福薄的女人,偏偏天生就不会落泪……
(二)
宜畹那里的伤心怨苦,王守仁这个粗心的男人哪里想得到?这时候他正急着把管家宝一找来,瞪着眼立逼着宝一拿出五百三十两银子来。
守仁平时是个好脾气的人,又从不管家里的事,这些管家见了他除了打躬赔笑,并不怎么畏惧。可王守仁毕竟是个办过大事、打过大仗的人,身上自有一股官威,如今真是急了,面目如虎,声色俱厉,把管家吓得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赶紧跑出去忙乱了一会儿,到底把银钱凑了出来。
银子是拿来了,可这管家也没忘了告诉守仁:“这是小的当了几件金器才换来的银子,当票在这里……”守仁哪有工夫理他,赶紧拿着银子回来交给南大吉。
南大吉今天赶来,是一心要帮守仁把事情搪过去的,现在有了银子,其他事就好说了,先把守仁安慰了几句,说:“什么事也没出,只是家仆闹事,并不连带公子……”说完赶忙拿着银子赶回绍兴府,帮阳明先生堵漏去了。
这时候王守仁才想起来生气,黑着一张脸坐在厅里,立刻叫管家到西林正宪的亲生父母家去,找正宪回来。
眼看今天这件大事真是躲不过了,宜畹也只好从后边出来,陪着守仁在这里等,到时候看着实在不好,再想办法打个圆场,从中调和一下,免得弄得太僵。
到天黑前,王家的管家宝三和仆人来贵都被放了回来,一见守仁的面赶紧跪下求饶。守仁是个大学问家,懂道理,知道这时候要问就问自家人,犯不着拿仆人出气,先叫人把这两个东西关到厢房里,只等着正宪回来问他!想不到一直等到深夜,派去的家人才回来,告诉守仁,正宪已经离开绍兴,连夜到杭州府去了。
原来王正宪自己也知道这次闯了大祸,父亲不但要重重责罚他,肯定还会牵涉出平时赌钱胡闹种种事来,另外守仁在外面做官这几年,王家这些管事的人一个个上下勾结,外盗里贪,早已弄得全是亏空,一旦查起来,只怕自己立时要被父亲打死,所以从绍兴府衙被放出来之后,根本不敢回家,而是逃回西林,跟自己的亲生父母把事情说了。
正宪的父亲守信是守仁的堂弟,这是个没主意的老实人。听正宪说这次要被守仁打死,他这里先怕了,和老婆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让正宪避一避,就从自家凑了几两银子让正宪带上,只说“明年要应付乡试,你先到杭州去读书,以待秋闱”,就这么硬是让正宪跑到杭州去躲起来了。
想不到正宪不但顽劣,而且懦弱,竟然避事而逃!这脾气秉性岂不是和那个前朝正德皇帝相似吗?
王守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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