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4)
置酒犒赏张永,把刘瑾、马永成这几个掌权的太监都叫来相陪。
此时张永已经和马永成商量妥当,酒席上把时间拖得越晚越好,直等刘瑾退了席,就由张永上奏,一鼓作气扳倒刘瑾。
定下这个主意,这顿酒除了正德皇帝,其他人都吃得异常谨慎,几个太监互相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笑容亲切,言语客气,似乎都把从前的旧怨揭过不提了。一直喝到深夜,朱厚照年纪轻,还熬得住,刘瑾毕竟快六十的人,身子乏了,就告辞出来。本想回东华门外的私宅休息,可再一想,皇帝还没睡,离得远了心里不踏实,就在内值房里睡了。
刘瑾告退了,皇帝也有了几分酒意,张永觉得时机到了,冲马永成使个眼色,马永成会意,也起身告退,却没真走,而是站在暖阁外头,等张永一旦劝动皇上,他这个提督东厂太监马上随传随到,和张永一起捉拿刘瑾。
眼瞅着一切都布置妥当了,马永成也在暖阁门口看住了门,张永立刻上前跪在皇帝脚下说道:“老奴有一件机密大事报知皇上!”
朱厚照已经喝得满脸通红,随口道:“什么机密要事?”
“老奴在外面探得司礼监掌印刘瑾意图谋反的证据,特来报知皇上。”张永从袖筒里取出两件东西:一件是在宁夏平叛时缴获的安化王所制“檄文”原件,另一件是杨一清等大臣所列刘瑾谋篡悖逆的十七条罪状,双手捧到皇帝面前,低头等着皇帝发问。等了半天毫无声气,一抬头,只见朱厚照手里仍然端着一杯酒,半仰着脸,眯着两只眼,一副似醒非醒的样子,那张檄文和十七条罪状都被随手扔在了御案上。m.sxynkj.ċöm
到这时候张永真是傻了眼:“皇上这是……”
朱厚照懒洋洋地说:“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只说高兴的事。这些话明儿再说。”
听了这话张永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谋逆大案岂能延误?刘瑾那贼耳目众多,心狠手辣,到明天难保不生变故!”
“能有什么变故?”
“他要谋反,要夺皇上的江山社稷!”
朱厚照把一杯酒喝了下去,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让他夺嘛。”
但凡是个人,都有几分血性,即使是张永这个太监也有血性!听当今皇帝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张永这个大明朝廷豢养的老奴才一下子急了眼,两步跪爬到朱厚照面前:“祖宗基业来之不易,岂可拱手付与他人!刘瑾谋反如箭在弦,若再有延缓,明天一早奴才等人立成齑粉!朝变一起,皇上又将如何自安?”
其实张永今天是来“倾陷”刘瑾的,现在一急一气,他倒把“刘瑾谋反”当成真事儿了。这一顿吵嚷把暖阁内外的人全惊动了,一直在门外等着消息的马永成飞跑进来,在张永身边跪倒:“皇上不可犹疑,望速决断!不诛刘瑾,大明社稷危矣!”说着就和张永一起拼命在皇帝脚下“咚咚”地叩起头来。sxynkj.ċöm
说到底,太监就是太监,就算张永之辈已经聪明到了绝顶,毕竟见识有限。如今被皇帝一激,又急又怒又怕,一腔热血都冲上头顶,真到了奋不顾身的地步。朱厚照这才好歹把酒杯放下,沉着脸问:“朕待刘瑾不薄,这奴才真敢负朕吗?”
到这时候张永已经把自己的性命安危扔在脑后,满脑子想的是大明社稷,一腔都是忠肝义胆!眼看皇帝还在犹豫,急得哭了出来,嘶声叫喊:“此贼阴谋篡逆,罪大恶极!皇上万万不能手软啊!”
见面前的两个奴才被激成这副样子,朱厚照知道火候足了,这才说:“刘瑾这奴才果然负朕!你等传朕旨意:把刘瑾送至菜厂关押,命东厂严审。”
接了这道旨,张永和马永成忍不住齐声欢呼起来,高叫:“皇上圣明!皇上圣明!”爬起身飞奔出去了。
两个太监走了,暖阁里空无一人,朱厚照这才拿起桌上那两张纸扫了一眼,又扔在案上,斟一杯酒慢慢地品了起来。
对朱厚照来说,这些檄文、罪状毫无意义,看着烦人,不看也罢。
正德皇帝的权术很简单——养一群恶狗放出来咬人,把大臣们“咬”怕了,个个都听话了,就把“走狗”杀了,然后告诉天下人:咬人的只是这条狗,与主子无关。
至于谁来杀狗?最简单的办法当然就是“狗咬狗”。
刘瑾只是个太监,一个割了下身的阉人,低三下四的奴才,权柄再大、势力再强,也不可能变成一个“人”。当年为什么用他?今天为什么废他?朱厚照心里明白得很,朝廷里杨一清、杨廷和这些人也清楚得很,就连刚才被激得几乎发疯的张永,心里也一样清清楚楚。所以朱厚照不需要知道刘瑾有什么罪状,现在他唯一担心的是:张永和刘瑾决裂会不会是假的?到了关键时刻,这个老奴才会不会和刘瑾伙同一气,反过手来找皇帝的麻烦?
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朱厚照身为天子,称孤道寡,对此事不可不防。所以在放出张永、马永成这些走狗办这件“狗咬狗”的大事之前,一定要把打头阵的人激一激,这样他们办起事来才痛快利落。朱厚照心里也踏实。
现在朱厚照把要办的事办妥了,也累了,该睡了。
此时宿在内值房里的刘瑾已经躺下了,可他哪里睡得着觉。
人,本是一种迟钝的动物,可当一个人面临巨大的危机时,即使再迟钝也会有所感觉。今天的刘瑾就一直心慌意乱,毫无来由地不停冒冷汗。现在刘瑾躺在一片黑暗中,瞪着两只狼眼望着黑沉沉的殿顶上那些纵横杂错、钩心斗角的檩条子,脑子里悄悄算着一本账:朝廷里,自己的亲信有哪些?对头又有哪几个?
先前跟自己一块儿起家的张永忽然反目成仇了;提督东厂马永成、提督西厂谷大用也都和自己离心离德。内阁辅臣中,当年告密的焦芳被罢了官,接替他位子的曹元倒是自己的人,可他是个没能耐的废物,关键时候指望不上他。首辅李东阳在内阁窝窝囊囊混了三年了,表面上不哼不哈,可刘瑾知道,这老东西心里一直把他当仇人,恨不得活吃了他;次辅杨廷和以前做户部尚书的时候就不服刘瑾,一直跟他对着干,入阁以后,杨廷和反而对刘瑾恭敬了,客气了。
一个本应和刘瑾结仇的人,偏偏加倍恭敬客气,这怕不是什么好事吧?
除了这帮人之外,现在刘瑾在朝廷里的对头又多了一个总制三边右都御史杨一清。这个人几年前被刘瑾狠狠整过,几乎把命送了,是李东阳这老东西把杨一清保了下来,让他躲起来闲居,偏在这要命的时候,杨一清回京当上了右都御史,掌了京师的兵马大权。
这笔账算下来,刘瑾暗吃一惊:原来身边全是一群仇人围着!
不久前身为司礼监掌印的刘瑾还权倾朝野,怎么忽然就众叛亲离了……
杨廷和是皇帝命他入阁的,杨一清也是皇帝坚持起用的,就连张永,也得到皇帝庇护,刘瑾整不倒他。这次出征宁夏,正德皇帝又让杨一清、张永去带兵,大军出京前,皇帝戎装相送,给了张永和杨一清那么大的面子;得胜还朝后,皇帝又让张永、杨一清押着俘虏由东安门进宫,在东华门献俘,故意让献俘的队伍经过大内,好让张永在宫里众人面前露脸。
正德皇帝平时莽撞粗蠢,看似毫无心机。可这次他起用杨一清,又对张永表现出格外的恩宠,怎么看都像是早就计划好的。
想到这里,刘瑾心里越发恐慌。只盼着赶紧天亮,自己再到皇帝身边伴驾,尽力巴结讨好,只要讨得皇上开心,什么事都好办了。
早点儿睡吧。明天还要去讨好皇帝,去跟那帮死对头们斗心眼儿呢。
刘瑾闭上双眼,把心放平稳些,呼吸也缓慢下来,正在似睡非睡的时候,隐约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随即有人叩门。刘瑾忙问:“是谁?”
门外的人答道:“刘公公,皇上有旨意,请公公接旨。”
一听说皇上半夜召见,刘瑾立刻想到这一定是张永在皇帝面前说了他的坏话!来不及多想,随手抓过一件青缎绣金蟒袍披在身上,走过去开了门。
哪想房门刚开了一条缝,门外的人忽然用力猛撞,“咚”一声把门撞得大开,刘瑾也被带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黑暗中只见几条黑影直扑上来,不等刘瑾反应过来,脚下一绊,已经被放倒在地,扭住双臂用绳索捆绑起来。
在这几条大汉手中刘瑾根本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又惊又气,嘶声吼道:“你们好大胆!不要命了吗!”话音未落,脸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脚,顿时满嘴是血,接着一块白布狠狠地塞了进来,他再也叫不出声了。
一个小太监提着灯笼进来,举着灯火在刘瑾脸上照了照,嘿嘿一笑。刘瑾借着灯光看去,这小子竟是张永的干儿子庞二喜。在他身后,阴影里站着一个人,背着双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被捆成一团的刘瑾。
虽然看不到这人的面目,刘瑾仍然猜出他是谁,可现在他想骂都骂不出来了。只听得张永的声音冷冷地说:“把这奸贼从西华门押进菜厂关起来,看好喽!可别让这东西死了。立刻派东厂的人去抄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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