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17)
要表明‘正统’与‘本生’的区别,若再加上这个‘皇’字,不但祖宗在天之灵必不能安,恐兴献帝神灵亦必不能安!”
听杨廷和把“祖宗”两个字说来说去,拿这天大的纲常来压服自己,到最后竟指责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身上,说什么“兴献帝神灵不安”,朱厚熜再也压不住心里的火气,眯着眼睛冷冷地看着杨廷和。
在皇帝面前,杨廷和如芒在背,可他现在咬定了一个“忠”字,护着一个纲常,可以死,却不可以退,只好咬着牙,低着头,忍受着皇帝利剑般的目光。
好半晌,朱厚熜冷冷地说:“就到这里吧。”杨廷和赶紧叩了几个头,退下去了。
(三)
这次暖阁召对,杨廷和逆了龙鳞,皇帝对他做了脸色。很快就有御史言官嗅出味道,上奏弹劾杨廷和,言辞锋利,咄咄逼人。杨廷和不得已,只能和御史辩论起来。结果皇帝在旁冷冷地看着,显然是在借言官之手,杀杨廷和的威风。
杨廷和在朝廷里混了一辈子,什么不明白?回到府里琢磨了一夜,即上奏章请求致仕。但这时候嘉靖皇帝还没把杨廷和搞臭,要让他走了,倒说不清了,于是下旨安慰,不准首辅致仕。为了抚慰杨廷和,甚至做出姿态,把弹劾杨廷和的御史下狱论罪。
当然,也没论什么罪,做个样子罢了。
眼看皇帝要对自己下手,杨廷和身为臣子,毫无力量,唯一能做的就是称病在家,不入内阁办事。
眼看首辅站不住脚了,内阁两位元辅蒋冕、毛纪也都学着杨廷和的样子称病在家,不再入阁办公,一时间,朝政又陷入了僵局。
到这时候,嘉靖皇帝和内阁元辅们已经从共商国是,转入了互相较量。可朱厚熜毕竟是藩王世子入嗣的,在根基上不是那么扎实,年纪又轻,登极时间又短。内阁三位老臣都在朝多年,根深蒂固。如今三个老臣一起称病,倒让皇帝十分难堪,终于还是下旨慰问,杨廷和这才勉强入阁办公。
但到这时候很多人都已经看出来,皇帝是要撤换这几个内阁老臣了。
现在,又到了小人们露出头来的时候了。
那个已经被赶到南京去做刑部主事的张璁,在南京遇上了同样正在充任刑部主事的江西人桂萼,俩人立刻结成一党,又瞧准了机会开始上疏奏请再议“大礼”,以朱厚熜的生父兴献帝为“皇考”。眼看是个机会,湖广巡抚席书和吏部员外郎方献夫也赶紧出来表态,一起支持皇帝。
有了这些人的支持,朱厚熜的势力渐渐滋长,他已经用不着再给内阁留什么脸面了。
嘉靖三年二月,已经再也混不下去的内阁首辅杨廷和再次上奏请求致仕,嘉靖皇帝立刻接受,把这个为官四十六年,入阁前后十八载的老臣赶出了京城。
杨廷和一走,内阁立刻失势,张璁、桂萼等人上疏请求议礼。这时候多数朝臣仍然反对议礼,可嘉靖皇帝既然连杨廷和的面子也不给,又哪会顾及别人的面子,对反对的臣子一律罚俸!
眼看着斗不过皇帝了,臣子们只好认输,答应给嘉靖皇帝的生父兴献帝的尊号里加一个“皇”字,变成兴献皇帝。
可惜,此时朱厚熜的要求已经不止于此了。他现在要奉自己的父亲为正统,把孝宗皇帝、武宗皇帝踢到一旁去。www.sxynkj.ċöm
于是还在南京当着刑部主事的张璁立刻又上奏折,说:“今之加称,不在皇与不皇,实在考与不考!”朱厚熜龙颜大悦,立刻命张璁、桂萼、席书进京,准备让他们和方献夫等人结成一党,对抗那些反对议礼的朝臣。
到这时候,嘉靖皇帝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要用张璁、桂萼、席书这几个人替换内阁重臣。于是再次召见阁臣,商议“大礼”。此时已经成了首辅的蒋冕仍然坚决不肯,礼部尚书汪俊也上奏力谏。嘉靖皇帝立刻下旨罢了汪俊的官,由席书接任礼部尚书,之后又罢了蒋冕,把这个刚接任的首辅逐出京城。
嘉靖三年六月,张璁、桂萼回到京城,结果又传出消息,说朝中旧臣们要私下打死张璁、桂萼这几个人。消息一传出来,嘉靖皇帝立刻绕过内阁降下一道内旨,直接升任张璁、桂萼为翰林学士,方献夫升任侍讲学士。
到现在,朱厚熜父亲的尊号已经变成了“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母亲兴国太后为“本生母章圣皇太后”。只要再想办法把那多余的“本生”两个字去掉,朱厚熜就可以让自己的亲生父亲挤进祖庙,把孝宗皇帝朱祐樘扔到一边儿,以自己的亲生父亲为正统奉祭了。
年轻的嘉靖皇帝已经成熟了,搞臭打倒,暗中授意,破格提拔,直降内旨……这一套皇帝收拾臣子的手段,他都已经学会了,只差最后一条他还没学到手——也可能已经学到手了,只是还没机会使出来,那就是:出动锦衣卫,对大臣一体清算,格打捕杀。m.sxynkj.ċöm
很快,张璁、桂萼二人又上奏章,找出理由驳斥“本生”二字。嘉靖皇帝立刻以此奏为由,命内阁大学士毛纪删去册文中“本生”二字。毛纪仍然不肯答应,朱厚熜大怒,厉声呵斥毛纪:“‘君父’二字是纲常大理,万古不异!你等眼里无君,还想让朕也没有父亲吗?”随即下诏命群臣到左顺门,宣诏为自己的生母章圣皇太后去“本生”二字。
然而朱厚熜也没想到,此时他已经将内阁、礼部重臣都更换了一遍,把天下大权尽掌于手中,朝廷里这帮大臣们谁还敢来和他争闹?
七月十五日,群臣纷纷上疏反对议礼。嘉靖皇帝把这些奏章一律留中不发,想腾出时间来再对群臣下手,罢一批,撤一批,换上那些奉承自己的臣子,进一步加强力量,然后再来议礼。
到这时候,朝臣们已经忍无可忍。兵部尚书金献民、詹事府少卿徐文华、吏部尚书何孟春等都出来号召群臣,杨廷和的儿子翰林修撰杨慎当众大呼:“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于是翰林编修王元正、给事中张翀等人纷纷响应,共有九卿官员二十三人、翰林二十二人、给事中二十一人、御史三十人、各司郎官十二人、户部官三十六人、礼部官十二人、兵部官二十人、刑部官二十七人、工部官十五人、大理寺属下十一人前后共二百二十九名臣子跪伏左顺门,高呼“太祖高皇帝”“孝宗皇帝”,声震阙庭!
听到群臣的哭号之声,嘉靖皇帝立刻命司礼监太监出来传旨,命群臣散去。可百官不肯退去,反倒连内阁大学士毛纪和新入阁的石瑶,以及南京吏部尚书朱希周等人也都赶来跪伏请愿。
可一群跪在地上的人们,能请到什么呢?
这些臣子们就这么一直跪了好久,哭了好久,朱厚熜终于大发雷霆,命人将跪伏请愿者的名字逐一抄录,以备日后治罪,并将为首的丰熙、张翀、余翱、余宽、黄侍显、陶滋、相世芳、毋德纯八人逮捕下狱。
眼看皇帝一点儿道理也不讲了,这帮臣子们也急了眼,仍然不肯退去,反而撼门大哭。到这时候嘉靖皇帝拿出了最后的看家本事,命锦衣卫出动,到左顺门外捕人。于是无数佩着绣春刀、穿着黄缎飞鱼服的旗校蜂拥而来,棍棒皮鞭,捆打捕拿,转眼工夫抓了一百三十四人,一齐下到狱中。
这一顿打杀过后,左顺门外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了几小摊血迹,不大会工夫,也被小太监用净水冲去了。
这一次嘉靖皇帝出动锦衣卫,前后共逮捕各司官员两百二十人。对为首的丰熙等八人严刑拷讯,充军边疆。四品以上官员一律夺俸,五品以下的官员共一百八十多人全部处以廷杖之刑,翰林编修王思、王相,给事中裴绍宗、毛玉、张原,御史胡琼、张曰韬,郎中胡琏、杨淮,员外郎申良、张澯,主事余祯、臧应奎、仵瑜、殷承叙、安玺,司务李可登等十七人被打死。
到这时候,天下再也没人反对嘉靖皇帝了。
于是朱厚熜下旨:尊其生父兴献帝为皇考恭穆献皇帝,并上册宝。立刻将兴献皇帝的神位从湖广安陆迎至宫中,奉谒奉先、奉慈二殿。
到这会儿,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凡是敢说话的臣子们都收拾干净了;剩下的臣子们都不敢说话,一个个同流合污了;而新来的权宠们原本就是为了同流合污而来。于是嘉靖朝上到皇帝,下到百官,一个个同流合污,皆大欢喜。
——孔子管这些同流合污的人叫“乡愿”,如今,一个专制君主,几个争权的佞臣,外加一群乡愿,组成了一个朝廷。
至于曾经一闪而过的“嘉靖盛世”,这种时候,谁还好意思再提呢?
后来大明朝倒也曾有过起伏,但再也没出现过“盛世”。因为从孝宗皇帝、武宗皇帝以至嘉靖皇帝,还有后来的各位皇帝,无不把皇权加于社稷利益之上,视国家为私产,视官吏为奴仆,视百姓如草芥,欺天害理,明操独治,明杀明夺。
果然是一个大“明”朝。
朱厚熜只知道自己胜利了,却看不到,其实今天这一幕,是整个大明王朝灭亡的开始。
朱元璋一手建立起的这个集所有权柄于皇帝一身的无比独裁的大明王朝,从根基上就是邪恶的。只是当这个王朝初建之时,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这种邪恶的独裁造成的恶果也只时隐时现。可自从正德皇帝即位以来,他用他的愚蠢和任性把这自私丑恶的独裁表述到了极致,给整个国家造成了根本性的重创,也打击了整个民族的人心士气。文武绅学、士农工商都已经对朱明王朝失去了信心。
之后嘉靖、万历以及天启、崇祯,个个都在这份独裁之上进一步加码,终于使得朝廷和皇家一步步丧尽了天下的人心,大明王朝政治衰颓,道德沦丧,经济破产,无可逆转地走向灭亡。
大明王朝,曾是世界上最强盛的大国,其国力、军力和科技水平是举世不可比拟的,可它最终却被区区十数万清兵灭亡掉了,一个世界最大、最强、最有智慧、最有耐力的精英民族,被一个几乎还处于奴隶制度的落后民族统治了。很多人至今还不明白明朝末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说穿了也简单,大明王朝不是被满人灭亡的,它是被自己的独裁制度消灭了,是被那些逼急了的流民和愤怒到极点的边军们联起手来彻底犁荡了一遍!当一切民族精神都被彻底粉碎了之后,权柄归于驾驭这股疯狂力量的、从关外来的勇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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