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7)
带来,接着不由分说拿下阎顺,打了五十杖,即刻押解离京,发到南京种菜去了。
眼看这么大的案子皇帝连审都没审,就把原告逐往南京。阎顺这一去,只怕用不了几天就会被宁王灭口,王琼真是目瞪口呆!这才想起兵部衙门势单力孤,赶紧跑来跟杨廷和商量:“首辅,地方上出了一件大事:宁王府的典宝副阎顺上京告宁王意图谋反,把具结递到了兵部,我已经把此案奏闻天子,可不知怎么竟没有审问,直接把阎顺贬到南京去了……”www.sxynkj.ċöm
这件事杨廷和已经知道了一半,现在王琼把另一半告诉他,杨廷和一点儿也不惊讶,缓缓地说:“晋溪所说的我都知道了,宁府一个奴才因为偷东西挨了打,就挟私报复,诬告主子,犯的是不赦之罪,亏得当今皇上宽厚,没有重责,只把这个人发往南京孝陵卫种菜,也算手下留情了。”
“我和此人见过面,他所说的似多实情,并非挟私报复。”
王琼这里急得火燎眉毛一样,可杨廷和并不着急,慢条斯理地问:“晋溪刚才说有个具结文书,现在何处?”
“已经和奏章一起送上去了。”
“先生手里还有其他证据吗?”
见杨廷和懒洋洋地毫不起劲,王琼觉得不可思议,一时情急,几乎把那颗伪玺的事说出来。可又一想,伪玺之事一旦提起,不但治不了宁王的罪,反而立刻要了阎顺的命,到底还是不能乱讲,只好说:“我手里没有别的凭证,只有阎顺那张具结文书。”
“那份具结我没看到,阎顺这个人也没见过,如今奏章已在皇上手里,阎顺也发往南京去了,我看这事就算了。”杨廷和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抬眼看着王琼,“宁王是皇亲,知礼法,好文采,工诗文,在藩王中名声一向不错,他府里一个阉奴跑来胡乱告发,根本不足为信。这件案子又是皇上交给锦衣卫办的,有钱宁在,咱们也插不上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杨廷和智谋才干不在当年的李东阳、刘健之下,是个能办大事的人,却不把这件天大的事情放在眼里。王琼觉得不可思议:“首辅怎么说这话?谋逆之罪比天还大!就算不能坐实,起码要法司会审才能定夺,可现在审也不审,连原告的具结文书都弄得不知去向,这时候首辅必须出来说话,请皇上把案子认真办下去才好!”
王琼把话说得很急,杨廷和却还是一脸的无动于衷,半晌,抬起头来看着王琼,问了一句:“溪翁,此案初起时你怎么不和我说?”
真想不到杨廷和迎面问出这么一句话来!王琼满腔热火立时被这句冷言冷语扑灭,瞠目结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闹了半天,竟是自己把事办错了!
这些年刘瑾专权,司礼监掌控一切,内阁被架空,李东阳、杨廷和这些人在皇帝面前都说不上话,办不成事。眼下刘瑾已除,内阁的职权也恢复了,按说王琼所上的奏章应该先送进内阁,再由内阁送司礼监,最后送到豹房给皇帝看。可王琼却万万没有想到,刘瑾死后,朝政表面上似乎恢复了正常,其实里头还是原来那一套。
司礼监没了刘瑾,却换了个张永;另外还多出一个豹房大总管兼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内阁的权力仍是被架空的,杨廷和还是被摆在一边,连这么要紧的奏章都没看到。
可杨廷和怎么也不能把自己被架空的责任怪到当今皇帝头上,他只能把脾气发到王琼身上,觉得这位新上任不久的兵部尚书分明没把他这个首辅看在眼里!如此要紧的谋逆大案竟然不事先和内阁商量就直接上奏,到现在弄得没了下文才来找他,首辅前首辅后的,真是用得着靠前,用不着靠后!
其实杨廷和一向就不喜欢王琼,因为这个山西小老头儿说话随心,滑稽诙谐,与杨廷和的脾性不合。而王琼精明过人,遇事每每机智百出,又喜欢自行其是,更让杨廷和不满。这一次王琼上报谋逆大案竟不与他商量,事后又跑来说东道西,撺掇他去找皇上翻案,可这个案子怎么翻?原告他没见过,具结文书他没看过,连到底怎么回事都弄不清楚,一旦弄起来,里头又牵扯到和钱宁的冲突,杨廷和只是个首辅,好端端地他干吗要惹这样的麻烦?
到这会儿杨廷和心里倒多了个想法:觉得这个兵部尚书是在给自己找事儿!越想心里越不痛快!总算首辅城府如海,一身都是涵养,好歹没有做脸色给王琼看,可想让他帮忙把这个案子重新提起来,杨廷和没有兴趣。
到这时候王琼也知道自己进错了门,托错了人,只得告辞出来,回到家,关上大门发起愁来。
宁王谋反的案子皇上不管,首辅不管,司礼监不管,锦衣卫不管,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谁都不管,就他一个兵部尚书,想管也无从管起。如今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睡上一觉,醒来以后喝杯香茶,读几首古诗,把这事儿忘了……
于是王琼回卧室上了床,大被蒙头打算美美地睡一觉,可躺了半个时辰,又爬起来了。
睡不着哇。
人这一生,该吃吃该睡睡,吃得香睡得甜是大福气。可能享这福的人有几个?那些一心要办事的好官都是天生的“苦虫儿”,装不了这份糊涂,享不了这个清福。裹着被子闷了好久,终于跳下床,翻箱倒柜找出一柄苗刀,出门上轿,来见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江彬。
江彬早年是边关的一员部将,骁勇善战,膂力过人,因为正德五年霸州农民刘六、刘七起事,朝廷召边军入关镇压,江彬在战场上立了功,被钱宁举荐入了豹房。江彬壮硕如牛,武艺超群,弓马娴熟,勇猛无畏,正德皇帝很喜欢他,就把江彬留在豹房。后来有一次,豹房里养的猛虎发起性来,挣开铁链威逼皇帝,情况危急时钱宁退缩不敢上前,江彬立时抢上,赤手搏虎,救正德皇帝脱险,由此得到信任,被皇帝收为义子,赐国姓,提升为左都督。江彬又借机向皇帝进言,调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精兵六千余人进驻京师,统归江彬节制,号称“外四家”。有了军权,再加上皇帝的宠信,江彬权倾一时,成了豹房里头一号的宠臣,和钱宁、张永鼎足而立。
但江彬再得宠,毕竟还是一员武将,名义上归属兵部衙门提点。听说兵部尚书王琼过来拜访,江彬赶紧迎出府来。王琼已经下了轿,老远就冲江彬拱手,举起手里一个长长的青布包袱打着哈哈说:“都督好!今天本官意外搞到一件宝贝,知道您是这里面的行家,特意拿来请您过过眼!”
江彬忙说:“部堂太客气,咱是粗人,不懂什么。”
“哎!这个东西江大人一定懂!”王琼打开手里的包袱,拿出一柄苗刀,刀锋长四尺,柄长一尺二寸,烂银刀鞘上左右各镶着十五颗血红的瑚珊,凑成三朵梅花,纯金刀镡,刀柄上缠着红绒绳,抽刀出鞘,感觉沉甸甸的,刀身亮如秋水,锋芒毕现,在阳光下闪出灼目的光彩。
江彬是员武将,素来喜好兵刃,把苗刀横托在手里细看半晌:“这是龙泉工,十五锻。好锻工,好钢口。”顺手从鬓边拔了根头发,放在刀口上吹口气,发丝一触刀口立刻断为两截,江彬赞道,“果然是把宝刀。”
见江彬真是个识货的人,王琼赶紧给他凑趣,在边上故意问:“这刀也是别人送给本官的,说是叫作‘苗刀’,难道说是苗人的器械吗?”
江彬笑道:“苗人哪有这样的手艺。此刀锋刃修长如新生的禾苗,所以叫苗刀。实则是汉时环首刀的遗存,到唐时称为长刀,叫俗了,就直接叫唐刀,如今都习惯叫它‘苗刀’了,是军中上好的器械,末将手里也有几把苗刀,都不如这一把。”夸赞了一番,又随口说,“苗刀有单独的一路刀法,平常人未必会使。”
“本官听说沿海有倭刀,与此刀甚似?”
“对,倭刀传自唐刀,和苗刀是同一鼻祖。只是倭刀弧度略大些,使法也与中原不同。”江彬说着,忍不住双手持刀轻轻舞了几下,王琼见他架势十足,忙说:“都督可否演一套刀法,让本官开开眼界?”
江彬原本是个上阵杀敌的勇将,武艺精熟,擅打通臂二十四式,苗刀使得极好,现在兵部尚书让他试演刀法,江彬自然要卖弄一番,提着刀走到院里,双手横持丢个架子,顿时进展腾挪,盘旋疾舞,但见白刃倏倏,罡风霍霍,直把一套刀法练罢收势,回到厅里,把苗刀入鞘。王琼已是看得目瞪口呆,连连称赞:“好刀法,都督真不愧是赤手擒虎的英雄,了不起了不起!”
看王琼如此称赞自己,又提起自己在皇帝面前“赤手擒虎”的功劳,江彬乐得嘴都合不上了。王琼趁势说:“既然都督喜欢此刀,就送给你吧。”
江彬忙说:“这东西太贵重,末将不敢夺人所爱。”
王琼今天过府拜访,原本就是一心一意来巴结江彬的,现在见他客气,就捻须笑道:“这样的好刀放在我那里只有生锈,不如交到都督手上,日后用它杀敌立功,封伯封侯,也算成就了此刀的名节。”
听王琼这么说,江彬也觉得却之不恭了。可他和王琼并无深交,忽然就要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心里不自在。想了想,倒不如来个借花献佛,引着王琼把宝刀献给皇帝,这样既能和兵部尚书拉关系,又到皇帝面前讨了个好,正是一举两得的便宜事,就说:“皇上最近屡次操练‘外四家’军马,部堂的宝刀不如直接献给皇上,也是咱们做臣子的孝心。”
王琼今天来巴结江彬,正是想通过他的门路接近豹房。想不到江彬倒爽快,自己把话递了过来,王琼大喜,忙说:“都督果然忠心,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皇上,倒是本官疏忽了。”
王琼这个人最会说话,把个江彬哄得眉开眼笑,几句话聊下来,已经和王琼成了老朋友似的。这时候江彬自然是真心实意要帮王琼引路:“今天末将本要到豹房当值,部堂就和我一同去,顺便把刀献上去吧。”
眼看顺顺当当进了豹房,王琼真是喜出望外,赶紧跟着江彬一起往西华门而来。
正德皇帝朱厚照居住的“豹房”就在紫禁城西华门外。
豹房本是御苑中饲养虎豹的场所,另外还有鹰房、象房等处所。正德二年朱厚照利用刘瑾之力打垮内阁,把朝中大权尽揽在自己手里,臣子们再也管不住他了。可内宫还有母亲张太后管着他。对这个任性的皇帝来说,就算母亲平时劝说一句,他也不爱听。为了不让别人再管他,就擅自拨出二十四万两白银在豹房附近大兴扩建,先后建起房屋两百多间,俨然成了一个小小的禁苑。
豹房建成以后,朱厚照就搬出乾清宫到豹房居住,躲开太后、皇后和满朝臣子,身边只有张永、钱宁、江彬、许泰等一班宠幸围着,真正成了个为所欲为的孤家寡人。
自住进豹房以来,朱厚照把皇后、嫔妃冷落在一边,倒在豹房里豢养了无数女嬖,日日醉饮,夜夜笙歌,操军演武,斗兽摔跤,无所不玩,还时常在宠臣陪伴下私出禁宫到处游逛。此时朱厚照已大权独掌,又软弱任性,毫无毅力,只知道一味纵容自己,胡作非为,已经堕落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中所有正直的臣子心里都难免对皇帝生出怨气。可这些愚忠的臣子们无论如何也不肯把这些怨气发泄在皇帝身上,就只能一味仇视皇帝身边的佞臣和女嬖,把豹房视为淫邪之地,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近这个肮脏的地方。今天这位跟着江彬一起走进豹房的兵部尚书王琼,算是朝臣中的一个另类。
王琼跟着江彬进来的时候,朱厚照正搂着两个女人躺在榻上饮酒取乐,钱宁、张永随侍在侧。见兵部尚书进来了,朱厚照微觉诧异,以为这个老头子又来给他找麻烦,勉强坐起身来问:“你来干什么?”
不等王琼说话,江彬先开口:“王大人听说皇上操检军马,演习骑射,专门找了一口好刀献给皇上。”说着把那柄苗刀捧了过来。
在朱厚照眼里,天下没有什么稀奇的东西,接过刀略看了看,随手放在边上,对王琼说:“你既有心,就在这里坐坐吧。”
王琼送来的礼物朱厚照不在乎,可王琼这个人,朱厚照倒有兴趣。
眼下朱厚照身边有钱宁的锦衣卫,江彬统率的“外四家”边军,还有张永凑起来的一支由太监组成的“内操军”,要兵有兵,要将有将,女人、幸臣、勇士、丑角一应俱全,所欠的就是没有一位有威信的大臣出来捧场。今天兵部尚书王琼被江彬引了来,正德皇帝龙颜大悦。这一高兴,立刻又起了游猎的兴致。
当下朱厚照脱了龙袍换上甲胄,叫江彬替王琼也找来一副盔甲,让他穿戴整齐。张永捧过一匣精选的天鹅翎羽,朱厚照选了三支,张永替他簪在盔顶上,钱宁、江彬、张永、许泰也各取一支插在帽子上。朱厚照对王琼说:“你也戴一支吧。”
这支天鹅翎是“内操军”头领们佩戴的东西,谁能在帽子上插这么一根鸟毛,就成了皇帝身边的幸臣。
今天王琼是一心一意要钻进豹房里来的,见皇帝把自己当成亲信看待,赶紧也取了天鹅翎插在帽上,一大群人走出豹房,只见百十个太监已经列队恭候。张永扶着朱厚照上了马,其他人这才纷纷上马,直往南海子去了。
朱厚照身边这几个亲信都是能骑善射之人,南海子又是皇家御苑,各种獐狍鹿兔都是从外面捕来投放进去的,所以猎物极多,不过半天儿工夫已经打到了十几头野鹿和獐子。朱厚照玩得尽兴,也饿了,一行人就在野外扎营,小太监忙着割烹鹿肉,张永、钱宁伺候朱厚照饮食。王琼看皇上兴致十足,酒也喝了些,这才凑过来说:“皇上,臣想先告退了。”
朱厚照正在兴头儿上,见兵部尚书要走,有点儿不乐意:“你那衙门里能有什么急事,今天打了这么多猎物,吃些再走。”
眼看皇上说了挽留的话,王琼知道这正是自己进言的机会,忙说:“其实兵部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最近接到几份公移文书,说江西、福建、广东三省交界的南、赣、汀、漳几个府盗贼横行,三省都司、布政互相推卸责任,不肯尽力剿贼。眼看贼势嚣张,渐成气候,下头想请朝廷派一个巡抚到南赣九府专督剿匪,可按例巡抚一职多由御史充任,这个人又要文武全才,不大好找。”
朱厚照虽然粗莽,却不糊涂,听王琼的话头就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人选,随口问:“你看上谁了?”
“有一个南京鸿胪寺卿王守仁,是原礼部左侍郎王华的儿子,学识过人,很能办事,他父亲又是前朝的老臣子,正派老成,敦信有加,一向得到先帝的宠信,臣觉得派王守仁巡抚南赣最为合适。”
王琼说这番话是动过一番脑筋的,只把守仁的出身约略提了一句,却把一大半的话都着落在他父亲王实庵身上。
说起王守仁,正德皇帝并不了解,可守仁的父亲王华早年做过詹事府的少詹事,给正德皇帝讲学多年,朱厚照对这位老臣挺有感情:“王实庵致仕十年了,一直没有他的消息,这个实庵先生最正派,朕倒想重用他,可惜他已经老了。”
一听朱厚照夸奖王实庵,王琼赶紧趁热打铁,笑眯眯地说:“王守仁青出于蓝,脾气学养颇有乃父之风。”
朱厚照对王守仁没什么印象,左右看了一眼。张永、钱宁对守仁也都陌生得很,无话可答。江彬虽然也了解王守仁,可看着王琼的面子,随口说了句:“这个人我知道,是有些学问的。”
在这些事上朱厚照懒得动脑筋,既然王琼举荐守仁,江彬也说他“有学问”,就随口说:“都察院有空缺吗?”
“左佥都御史出缺了。”
“好,就让王守仁以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见小太监捧上刚烤的鹿肉,朱厚照转头对王琼说,“你别急着走,先吃些鹿肉吧。”
眼看把要办的事全办好了,王琼乐得嘴都合不上了,忙说:“这是皇上亲自猎的鹿,臣得好生多吃几块才行!”说完就在皇上身边席地而坐,抓过鹿肉大嚼起来。
第二十八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7)(3/3).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