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10)
第十回道士指路力擒水寇,强盗劫牢震吓省城
(一)
眨眼工夫王守仁在南昌城里待了十几天了,这些日子宁府那边没有一丝风吹草动,宁王也像外间传闻的那样,每天写诗作画、看戏听曲,连王府的大门都不出,正是“不动如山”。孙燧也好王守仁也好,拿人家没一点儿办法。于是王守仁和孙燧商定,五日后即离南昌,到南赣上任。
从巡抚衙门回来,王守仁正在房里看书,驿丞走了进来:“大人,驿馆外头来了一个老道士,说是大人早年的旧相识,要和大人见一面,小人问他的名字,道士又不肯说,只说跟大人一提,自然知道。”
一听这话王守仁顿时猜到外面来的是什么人!赶紧站起身来就往外走。果然看到蔡蓬头满脸笑意地站在门口。守仁抢上前去深深一揖:“道长好!我还以为这次来南昌见不到了,快请里面坐吧!”把蔡蓬头让进屋里,亲手泡了茶端到面前,笑道,“我一到南昌就去铁柱宫,小道士居然都不认识道长。道长这些年还是各处云游吗?”
当年老道士初次和守仁结识的时候,曾经自称“菜棚头儿”,而王守仁会错了意,误听作“蔡蓬头”三个字,就一直记到现在。结果是,走到哪儿也找不到这位“姓蔡的道士”。
王守仁犯的这个糊涂,连“蔡老道”自己都不知道。听守仁问他,就笑着说:“年纪大了,走动得少了,大部分时间都在九华山玉清宫里住。”
王守仁上下打量蔡老道,见他已经须发如雪,可身板还是一样硬朗,脸色倒比以前更红润了些,笑容亲切和蔼,让人看了就觉得亲近。
自上次福建深山里一别,又过去整整十年了,而守仁新婚那晚初见蔡老道,已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了。如今的蔡蓬头已经修得一派仙风道骨,守仁笑着问:“道长这些年修为一定大进了吧?”
蔡老道微微一笑:“‘修到残破自不修,为至尽处且不为。’贫道如今已不知‘修为’是何物了。倒是阳明先生,这些年真正做到了‘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如今已是大宗师了。贫道闲居时也听说阳明先生在京城、滁州开馆讲学,专门讲论‘良知’之学,大有益处!”
听蔡蓬头夸自己,守仁笑道:“我这点儿末学小技实在不算什么,在道长面前不提也罢。”
“你这话不对。”蔡蓬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地说,“儒释道三教同源,但儒家的根基最厚。道家、佛家都讲究一个‘出家’,只顾自身修行,不问民情世事。只有儒家学说一心为国为民,志向最大,成就最高,做起来当然也最难。”
道长竟然自贬道门,让守仁有些意外:“难道道家的修为不如儒家吗?”
蔡老道摇摇头:“倒不是。《道德经》里的道理更大。当年孔圣人立学说时多得老子点拨,甚至可以说:儒家本就脱胎于道家。但孔孟二位大智大勇,奋不顾身,这份正气超越了学术,于是儒家也就超越了道家。后来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把儒家、道家都给架空了,把《道德经》《论语》《孟子》里的真知灼见都篡改了。从此以后,天下人都不敢谈‘正道’,一谈,就谈到杀头的事上去了。结果大家都不谈这些,道士只管炼丹、画符、打坐入定;儒生只知道读死书、考功名、当官发财。人人不谈大道真言,大道真言就如同乌有,没有了大道真言,道家也好儒家也好,都没有出路了。”
蔡老道这一番话顿时挑中了守仁心里那根芒刺,忍不住把声音也提高了:“道长说得对!现在这个世道,一谈‘仁义良知’就谈到‘杀头’上去了,实则都是荀子‘五恶当诛’的邪说在作怪!”
蔡老道赶紧笑着冲守仁摆手:“说不得也,知道就好。”
一句话把守仁说得又坐了下来:“道长,当年孔圣人说过‘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对此语在下虽然心里有个见解,可这些年与旁人讲论学问,各种说法都有,每每争论起来。今天我想问问道长,对‘异端’二字咱们到底应该怎么看?”
蔡老道并不给守仁讲这些,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孔子的意思阳明子早就明白,何必再问?旁人愿意听你讲,你就讲给他听;他要与你争,你不和他争,走开就是了。”
“可有时候遇上非争不可的事,想不争也不行。最糟的是,很多时候我也看出不是路,不想争了,人家却已经急了眼,扯住不放,指着鼻子辱骂,弄得人脱不了身,这可怎么办?”
一句话说得蔡蓬头哈哈大笑:“这就是聪明人的难处喽!孔子说的异端,其实只是‘两端’的意思——所谓‘叩其两端而竭’嘛。别人的思想和你一样当然好,别人的思想和你不同,你更应该多听,这才是正理。可在今人看来,‘异端’就是‘邪说’,邪说就要挨揍!结果是,与那些不讲理的人思想相同的,就叫‘同德’;和他们思想不同的,就叫‘异端’……”
说到这儿,蔡蓬头不由得苦笑了起来:“今人古怪,不可理喻。阳明先生如今已是大宗师了,天下道理都让你看透了,既然看透了,不讲出来不行,讲呢,嘿!将来怕有一番苦头吃。当年孔子去见老子,老子送他一句话:‘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孔子又从这话里引申出一句,叫作‘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此是深理,阳明子不可不三思。”
“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孔夫子这话简直像是从骨头缝里抠出来的一样,那么深、那么狠、那么透。
弘治朝的时候虽然很多事不好办,毕竟臣子们说话没有罪,所以弘治朝的臣子“危言危行”,李东阳敢骂皇上,李梦阳敢打国舅,真是话也说得正直,人也做得正直。
可到了正德朝,事不好办且不说,连臣子们说话都有罪了,结果很多人变成了“危行言逊”,自己做个正人君子就算了,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了。
当年王守仁因为说了一句“危言”,结果挨打下狱几生几死,委屈到几乎要发疯!今天蔡老道一句话点过来,他才恍然明白,原来从老子、孔子的时候,正直的人们就是这么一天一天熬过来的。m.sxynkj.ċöm
在蔡老道面前王守仁不觉放开了胸怀,随心随性的,一点儿也不隐瞒。听了几句摘心掏肺的话,忍不住鼻子一酸掉下眼泪来了,忙抬手蒙住脸遮掩。蔡老道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好半晌,守仁收了泪,自己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在脸上一通乱擦:“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嘴里说着“不说”,心里却怎么也放不下这个念头,忍不住又问:“当年孔圣人说过‘唯上知与下愚不移’,我知道圣人这话有大道理。可又不敢认真去想:难道世上真有这么多宁死不移的上知、下愚吗?”
蔡蓬头略想了想:“《道德经》里有这么一句话:‘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对这段话,古来倒有两种解释。其一认为:古之善治国者,不是教化百姓使之聪明,而是蒙蔽百姓使之愚昧。百姓之所以难治,就是因为他们有了知识。所以用开启民智的办法治国,是国之祸;不开启民智,就让人民蒙昧着,是国之福。这两条治国者一定要记住,这是根本,这个道理极深极大,虽然看起来这个办法与我们平时所想的是反着的,可它实行起来却是最顺当最舒服的,君也舒服,民也舒服,人人都舒服。
“其二认为:古时候善于引导民众的人,不是教给他们多少花招、多少伎俩,而是用自身的淳朴教化百姓,使百姓也归于淳朴。人民之所以难治,就在于心机邪术太多,所以治国者自己不能总是用心机、耍手段,这样不但事办不好,还把百姓教坏了,人心一坏,是国之祸。治国者淳朴守法,不用狡诈的心机治国,是国之福。知道这狡诈与淳朴的差别,并能一心保住自己的淳朴,就是‘玄德’,至深至远,与物欲相反,终至返璞归真,顺于自然。”说了一大堆话,口也渴了,喝了口茶才问,“阳明先生觉得哪个解释对头?”
王守仁缓缓地说:“第二种说法更切实。”
蔡老道笑了:“我知道阳明子会这样说。其实这两种说法,关键区别就在‘将以愚之’的这个‘愚’字上。对‘愚’字的领悟不同,这就是上知、下愚之别。在那些知道上进、勤于思考的人看来,这‘愚’是淳朴,是良知,甚而近于天理;可在那些不知上进、不肯思考的人看来,‘愚’就是无知,就是迟钝,就是蒙着一颗心糊里糊涂地混日子。对肯上进的人而言,天理、良知、诚意都是切实的、要紧的;可对那些不上进的人来说,他倒宁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宁可被人欺骗,这样他才活得舒服,活得自在。”
蔡老道的话让王守仁心里一震,赶紧问道:“这么说,‘智’和‘愚’是每个人自己选的?”
蔡老道把两手一摊:“当然是自己选的,难道别人能强迫他不成?”
蔡蓬头这一番话把守仁说得惊愕不已,半天答不上来。
——原来一个人是上进,觉悟,活得通达透彻,精彩充实;还是糊里糊涂地活着,只管混吃等死,这些不是别人强加给他的,是他自己选的……
见王守仁一脸惊骇,蔡老道微微一笑:“其实一个人思考不思考、上进不上进、淳朴不淳朴、正派不正派,并不是哪个治国之人能管得住的,都在他自己选,自己做。《道德经》里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那些深思上进、勤奋力行的人,其心自然不移;那些‘大笑’者,你说什么他也不听,他从心底就把门关上了,这样的人,也不可移。”
王守仁凝思片刻,缓缓点头:“道长说得太对了。这两种人,他们眼里看到的世界根本就不一样,一观其表,一观其里。上知看人,看的是骨肉脏腑;下愚看人,看的是皮毛发肤……”
见守仁一句话说到了要害上,蔡蓬头微微笑道:“你这话就明白了。你看的是骨架脏腑,他看的是皮毛颜色,他看的这些虽是肤浅,却远比你看到的美好。这时你若对他说那些‘病入脏腑’之类血淋淋的话,这些下愚之人当然不信你,要指着鼻子骂你,这时候再有那么一两个伪君子站出来,指斥你是什么‘言伪而辩,行辟而坚,记丑而博,顺非而泽……’,那些‘下愚’就会动起手来打杀你了!”
这一句话说得王守仁毛骨悚然!发了半天呆,喃喃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下愚’们都能明白大道呢?”
蔡蓬头仰起头来哈哈大笑:“办法一定有。可这必是非凡之人,非凡之言!言简意赅,一语中的。纵是如此,到底也还要世人自己肯听才行。”说到这里,笑吟吟地望着王守仁。
见蔡老道笑得古怪,守仁忙问:“道长笑什么?”
蔡老道笑着说:“非凡之人就在眼前,非凡之言就在心里,我看了高兴,就笑了。”
王守仁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我?道长别开玩笑……”
蔡老道用手指着王守仁的鼻尖儿:“说的就是你!你那‘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就是‘非凡之言’,只要天下人照这四个字去做,自然能明白天下的大道理。”
王守仁向来有个“狂者胸次”,不是拘泥之人,听蔡老道称赞“知行合一”,就说:“这个修身功夫我做了十多年,获益匪浅!平时也尽可能多讲给学生们听……”
蔡老道伸出大拇指:“‘知行合一’是修身的正路。你又讲给别人听,一传十,十传百……传它个几十年、几百年,还怕天下人不悟大道吗?”
几十年、几百年,听起来似乎遥远了些。可再一想,孔、孟至今两千年了,“孔孟之学”不是还在传播吗?虽然离“人人都悟大道”还远得很,可希望从未消失。
想到这里,王守仁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半天又说:“我做‘知行合一’的功夫这么多年,虽然有很多收获,可总还觉得有一丝不足,不知差在哪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王守仁觉得自己修身功夫仍然不足,正应了这句话。蔡老道是个旁观者,看得清楚,笑着说:“阳明子已经走上正路,而且日修日益,进步如飞。若说还有不足,无非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来日方长,切莫灰心。”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八个字似乎是天下大智大能者的共识,可这八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说到这儿,蔡老道觉得一篇话题也算说尽了。今天他来倒不是说这些的:“阳明先生如今当了南赣巡抚,本应直奔赣州赴任,怎么转到南昌来了?”
“到赣州以前先和江西巡抚见个面,我二人治境相邻,应该互通声气。”
王守仁到南赣,主要任务是监视宁王,其次才是剿匪安民。蔡蓬头知道王守仁的使命,今天也是为此而来:“贫道在南昌城里认识一个朋友,此人原来做过南赣巡抚衙门的主簿,对那一带的军政民情十分熟悉,你想不想见他一面?”
一听这话王守仁忍不住跳了起来:“太好了,咱们现在就去!”看了一眼蔡蓬头,见这老道士也正看着他,满脸都是笑意。脸上微微一红,又坐下了。
这一年王守仁已经四十五岁,官做到封疆大吏,职升到四品正堂,讲学两京,弟子数百,一把胡须都留到胸口了。可今天也不知怎么的,在蔡蓬头面前有泪有笑、亦喜亦忧,一举一动都像个小孩子。
(二)
南赣巡抚衙门前任主簿傅友兰就住在翠花街上一家小旅店里,离铁柱宫不远。
这傅友兰是个须发苍白的小老头儿,体态清瘦,脸色灰黄,弓着腰,不时一声声地咳嗽,看着身子很弱。把蔡老道和守仁迎进房里,低着头咳嗽了一顿才说:“听道长说王都堂是从南京鸿胪寺卿升任南赣巡抚的,以前没领过兵吧?”
这一问很是无礼。守仁觉得心里有点儿不痛快:“没有,怎么了?”
听守仁语气有些生硬,傅友兰略感窘迫:“小人说话直,都堂不要怪罪。南赣一带的贼匪不同于寻常地方,都是横行多年的大盗惯匪,人多势众,凶悍敢斗,几省官军都不是他们的对手。都堂以前是文官,没领过兵,一到南赣立刻就要和惯匪交手,怎么才能取胜呢?”
看来傅友兰并不信任王守仁,先要摸摸他的底。
既然人家问到这里,守仁就认认真真地答道:“你说当地贼人多?我不认同。所谓‘贼匪’大半是流民,小半是山贼。是流民我就要抚,是惯匪必须要剿。这么算来,真正该剿的惯匪也没有多少,而南赣治下九个州的百姓加起来岂止百万?这些人都盼望官府剿灭惯匪,让他们过安生日子。把那些非杀不可的恶贼拿来和成百万想过太平日子的百姓比,当然是好人多,惯匪少。真正罪大恶极、非杀不可的贼人,更是没有几个。”
果然,让守仁一算,这笔账变得清清爽爽。傅友兰暗暗点头,脸上也有了几丝笑意。
守仁又说:“至于说几省官军不是盗贼的对手,本院觉得未必。这几年天灾人祸,国库空虚,地方守备官兵粮饷不足,战备松懈,一个个养成了懒人。我到赣州以后,把精锐官军集结起来,老弱无用的放在一边,专用精兵剿匪,打几个胜仗还是有把握的。”
听到这儿,傅友兰微微摇头:“用精兵剿匪,怕不是长远之计。南赣九府横跨四省,官兵互不统属,事到临头极难调动,前几任巡抚都在这上头吃过亏。”
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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