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9)
第九回孙德成坐困南昌府,李士实计赚金龙笺
(一)
两天后,守仁一行到了南昌。上岸后暂时住在驿馆,刚刚坐定,尔古进来道:“大哥,江西巡抚请你去见面。”守仁忙赶到巡抚衙门,巡抚江西右副都御史孙燧已在大门前等着了。
孙燧年已六旬,须发如雪,身量不高,一张圆脸,慈眉善目,面带笑意,是个温和稳重的人,上前和王守仁见礼,一开口带着浓浓的乡音:“阳明先生好,你我是乡亲,本官与令尊实庵先生也有一面之缘。”
孙燧和王守仁是同乡,都是浙江余姚人。弘治六年孙燧考中进士,在京城和守仁的父亲王实庵相识,互相讲论过诗文。当下孙燧把守仁让进了书房,又特意问了王华的近况,守仁忙说父亲在山阴老家闲居,身子硬朗,一切都好。
几句客气话说完,孙燧立刻直入主题:“阳明先生知道去年宁王府典宝阎顺上京告御状的事吗?”
这件事王守仁只听冀元亨说了两句,不知内情:“出事时我在南京,只听到一点儿风声,说是阎顺诬告宁王,后来受了杖,发往南京去了。”
王守仁这话说得含糊,话里却透出些“明白”的意思。
孙燧已经得到兵部尚书王琼的信,知道王守仁做南赣巡抚也是来监视宁王的,对守仁可以完全信任,就叹口气:“宁王在江西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我们这些地方官根本斗不过他!只能想办法搜集他谋反的证据。阎顺进京这事筹划很久,以为有了九成把握,想不到皇上连审都没审就把阎顺发配南京!消息泄露之后,宁王立刻派刺客到南京杀害了阎顺,又在南昌城里到处抓人,和阎顺一起谋划此事的宁府承奉周仪、典仗查武全家都被宁王杀了,几十条人命就无声无息地断送在奸贼手里,太惨了……你说,这么大的案子,皇上怎么连问都不问呢?”
原来指使阎顺到兵部尚书王琼那里告发宁王谋反的,就是江西巡抚孙燧。可惜这一番良苦用心,竟被糊涂皇帝搞成了一出惨剧。
大臣就是大臣,再怎样也不敢责备皇帝——就连心里想想都不敢。
孙燧摇摇头,强打精神对王守仁说:“我虽是江西巡抚,可眼看着宁王杀人,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把南昌城里兵器库的兵器全部移到别处藏起来,以防宁王谋反的时候劫夺兵器。在进贤县城加筑城墙,又在饶州、抚州添设守备官,加固南康、瑞州的城防,在建昌、广信、弋阳各地剿匪,免得这些贼人为宁王所用,又请求朝廷授权九江兵备道节制南康、宁州、武宁、瑞昌各地军马,以分南昌方面的兵权。可越是盯得紧,越发现宁王的势力比咱们想象的大得多!江西的三司、地方官、守备将领很多都被宁王拉下水了。”
王守仁忙问道:“宁王拉拢了哪些人?”
孙燧掰着手指头算道:“江西一省官员上至省府,下到州县,至少有一半是宁王的亲信。宁府又有一群精干狡诈的谋士,都非寻常之辈。鄱阳湖上还有一股大盗,头目叫作凌十一、吴十三、闵廿四,手下有上万水贼,在江西、湖广名声极大,官军都不敢剿他!最近一两个月,有消息说凌十一进了南昌,我一直想捕他,可怎么也抓不到手。再有就是你去巡抚的南赣九府了,听说当地有山贼恶寇七八万,这些人暗中也和宁王有勾结。本官估计,宁王要是动起手来,几天之内就可以招集十多万人马,其中精锐也有四五万,而且水陆都有精兵,远可直扑京师,近可夺取南京。”说到这里,见王守仁深有忧色,忙笑着说,“以前我在江西省内孤立无援,现在有阳明先生任南赣巡抚,我在这里盯着宁王,先生在赣州握着兵权,咱们互相呼应,事情好办多了。”
虽然嘴里说“事情好办”,其实王守仁和孙燧心里都清楚,江西的事难办!这个“难办”的根子在皇上那里。
正德皇帝是个任性的人,几乎毫无理智,只知道由着性子胡来。谁关心他,劝他一句,他就要迫害谁!十几年下来,把朝廷里的好人都给打光了、杀尽了,只剩些奸佞小人在身边。施政苛酷,横征暴敛,天灾人祸,已经把老百姓逼到了绝路上。这时候要是再出个反叛,黎民百姓就全都活不下去了。
可皇上不听劝,谁也没办法。
这两条“苦虫儿”正在书房里相对唏嘘,一个书办进来禀报:“都堂,宁王派人送来几样礼物。”孙燧和守仁对看了一眼,吩咐书办:“拿到这儿来,咱们一起开开眼界吧。”
不大会儿工夫,那书办捧着一只漂亮的核桃木匣子进来摆在桌上,孙燧笑着说:“阳明先生不妨猜猜,宁王给本官送的是什么礼物。”
守仁也笑道:“大概是珍宝玩物吧?”
“珍宝玩物宁王早就送过,被本官退回去了,这些日子我在江西各处布置兵马,整修城池,又想尽办法分南昌城里的兵权,转移兵器,宁王心里已经恨上我了,这次送来的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守仁笑道:“管他送了什么,看看再说。”抬手揭开盒盖,见里面分成四格,摆着十几粒肥大的红枣,两只清爽爽的白梨,一大块洗净了的生姜,还有一束碧绿的芥菜。孙燧往盒子里看了一眼,捻须笑道:“原来是个哑谜,先生明白宁王的意思吗?”sxynkj.ċöm
这个谜倒不难猜,守仁笑着说:“枣、梨、姜、芥,这是宁王在放狠话:让咱们赶紧滚出江西!”
孙燧冷笑一声:“宁王灭周仪满门的凶狠本官早见识过了,可我最怕讲道理讲不过别人,偏不怕这凶狠的虎狼!要是让宁王唬住,我这一肚子书就白读了。现在他送这些东西给我,正好吃下肚去,清清肠胃。”吩咐书办,“把梨子红枣洗洗端上来,其他送到厨房,让厨房炖条大鱼,多放生姜,那个芥菜也炒来下饭。”书办答应一声,把梨、枣洗了送过来,孙燧和王守仁一人拿起一只梨子,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王守仁从巡抚衙门出来的时候天已下起雨来,守仁心里有事,想一个人静静,就让轿子先回去,自己打着伞沿街信步行来。
此时已是十二月,冷雨霏霏,街上行人不多。王守仁也没什么目的,随意而行,不一时已经走到翠花街。
老岳父诸养和的宅院就在翠花街。那年王守仁十七岁,到南昌来做新郎,享着福闯祸,闯完祸又享福,回头一想,真有意思。一晃已经过去二十八年了,南昌城还是南昌城,翠花街还是翠花街。岳父家的旧宅也还是老样子,只是老岳父早已故去,他当年做江西布政参议时住的宅子也换了主人,自己和宜畹新婚斗气时住过的洞房现在也不知是哪位公子小姐在里头住着。物是人非,阴雨如晦,守仁心里不禁有几丝伤感。
王守仁不是个伤春悲秋的人,觉得心里不爽,就赶紧往高兴的地方想。这一想,就想起一个“铁柱延真宫”来。
新婚之夜跑到铁柱宫跟蔡蓬头学打坐,回来让老岳父臭骂一通,被夫人罚在地上睡了几天,有趣,有趣。
铁柱宫也还是老样子,不大不小,不新不旧,道士不多,香火不旺。诸仙殿后池塘里仍然立着那根破破烂烂的铁柱子,看着和当年一样斑驳,可二十多年过去了,这铁柱子仍然结结实实地立在那里,连一片新锈都没生,而王守仁,鬓边早已生出白发了。
也许再过一百年、二百年,这根铁柱还是会稳稳当当地立在水池里吧?世上只有这些无知无觉之物最长久。
从这里再往后走,就是道士们住的静室。当年跟蔡老道学打坐的那间屋房门半掩着,守仁忍不住上前推开门,只见当门处仍然摆个蒲团,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道士正在打坐,听到门响就睁开眼问:“什么事?”
既然把门都推开了,王守仁干脆问一声:“请问蔡蓬头道长如今可在观内?”
“我们观里没有姓蔡的道士。”
听了小道士的话,王守仁哑然失笑。
这个蔡老道可真有意思,你不找他,在哪里都碰得上他,可认真要找时,到哪儿也找不到他。这要发生在别人身上,真是咄咄怪事,可出在蔡老道的身上,王守仁倒觉得本该如此。
对呀,要是一进铁柱宫迎面就碰上蔡道士,笑呵呵地打个问讯,把守仁让进静室喝茶聊天,说一堆客气话……这才真成怪事了。所以铁柱宫中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姓蔡的道士”,蔡老道也理所当然地不在这道观里住。
找不见蔡蓬头,王守仁也就不再瞎碰乱找,出了铁柱宫,径自回驿馆去。老远就看见尔古站在门口:“宁王府来了人,想请大哥到王府做客。”
“宁王?”守仁低头略想了想,已经猜到宁王的意思,笑道,“他来得倒快。”
尔古知道宁王不是什么好人,早把土司宝刀挎在身上:“我跟大哥一起去。”
见尔古急慌慌地把刀拿出来了,守仁笑着说:“你跟着一起去倒可以,宁王府是个金窝子,咱们不妨开开眼界,估计还会请你吃顿好的,有酒肉只管吃,不必跟他们客气。刀,就别带了。”
“要是他们算计大哥怎么办!”
王守仁淡淡一笑:“在汉人地方,算计人先用笑脸,再是金银,这两样不好使了才动刀子。今天咱们去会的是‘笑脸’,‘刀子’还早着呢!你只管吃肉喝酒吧。”
(二)
王守仁的话说对了,宁王府果然是个让人大开眼界的金窝子。
世镇南昌的宁王是大明朝各地藩王之中头一等的亲王,宁王府自然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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