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王守仁李梦阳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二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2)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
  天生就是个愣杆子,脑袋是用石头做的,不管他有啥势力,只要我看不顺眼,就拿脑袋去?!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把这污浊官场?几个窟窿!”

  听李梦阳放出这样的话来,一屋子的人都给他叫好!王守仁也在一旁暗暗点头,觉得跟李梦阳他们在一块儿挺对脾气,就往边儿上一坐,听他们谈论古诗,随口批评朝政,或者口无遮拦地骂着“老家伙”,倒也爽快。

  (四)

  这一坐就一直坐到下午,却见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站在茶馆门外向里张望。

  这年轻人戴一顶四方平定巾,穿件天青色绸衫,腰里系着绦子,高挑身材,生得长眉入鬓,目若星辰,唇似丹珠,俊朗帅气,仪态清雅,让人见了不由得多看两眼。江南才子顾璘一眼看见,赶紧迎了出来,把这个年轻人让进茶馆,高声说:“各位停一停,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吴门唐寅,我好不容易请过来的。”

  好家伙,苏州才子唐伯虎到了!

  唐寅这人可了不得,这一年刚刚三十岁,只比守仁大两岁,却成名已久,号称“诗画双绝,江南第一”,头年乡试考中了应天府第一名解元。虽然这一次唐寅还是头回进京来考进士,可他的诗画、名气早就传遍京城。所以唐寅一到京师,达官显贵都给惊动了,每天都有不少人捧着银子在他住的客栈门外等着,或求一画,或求一诗,也有名流士绅拿着名帖登门拜访,不为别的,只想和唐解元在一块儿坐坐,清谈几句。结果唐寅住的客栈门前车马如流,每天酬酢无虚,忙得一塌糊涂。今天顾璘还是摆出同乡的面子,好不容易把这位唐解元请到他们这个诗社里来。

  这么一位人物到了,茶馆里的年轻人都兴奋起来,纷纷上前和唐寅见礼。唐寅这人儒雅得很,满脸带笑,话也不多,自己找个空位坐下,静静地听别人谈论。

  这时候李梦阳又高谈阔论起来。三说两说就说到诗风的“复古”上头来了。坐在边上的何景明也喝了两杯酒,叫着“秦无经,汉无骚,唐无赋,宋无诗”,大发感慨,众人齐声附和。

  热闹之中,唐寅忽然慢声细气地说了句:“‘复古’是好,可惜二十年后也就俗了。”

  这句话声音不高,却一语惊动四座,所有人都往这边看过来。李梦阳高声说:“魏晋风骨、盛唐气象过一千年也不会俗!”

  唐寅笑吟吟地回道:“古人的‘风骨气象’自然不会俗。可今人写的诗再怎么也不会变成‘唐诗’。今天大明朝流行‘台阁体’,复古的诗风是一股新潮流,当然有几分真精神,等二十年后大明的学子们人人‘复古’,那时难免流俗。”

  唐寅这几句话说得更不中听了,李梦阳顿时虎起脸来:“你认为大明的诗风应该如何?”

  “用自己的手写自己的诗,心里要真诚,句子不妨直白些,意思不妨简洁些,写完了也不必非要给别人看。”

  唐寅说“不给别人看”是孤芳自赏的清高意思。可李梦阳是个争锋弄潮的性子,唐寅这份孤傲自赏他接受不了,气呼呼地问:“不给别人看,写来干什么?”

  唐寅跷起二郎腿,操着吴侬软语不紧不慢地说了句:“烧掉……”

  一听这话李梦阳气不打一处来:“说这些没用,你写几首诗我看看!”

  唐寅把手一抄,淡淡地说:“在下并不怎么会写诗。”

  只这一句话,在座的人各自扭头去说自己的话题,再没人理他了。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方人、北方人脾气性情大不相同。唐寅和李梦阳脾气相反,一个内敛一个外放。可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点:都狂放不羁、傲气十足!几句话不投机,弄僵了。这茶馆子是李梦阳的地头儿,结果唐伯虎让人家孤立起来了。

  和唐寅一样,王守仁也是个“新来的”,看别人都冷落唐寅,守仁正好悄悄坐过来跟他打个招呼。守仁在江南颇有才名,唐寅也知道他,两个人就慢声细气地聊了起来。

  聊来聊去,守仁问唐寅:“唐兄觉得献吉他们提出的‘复古’诗风不好吗?”

  唐寅轻轻摇头:“倒不是好不好的问题,主要是看以后如何发展。”

  在这方面守仁的看法倒和李梦阳相似:“唐宋以后文风确实不佳,本朝的‘台阁体’又庸弱……”

  不等守仁把话说完,唐寅已经截住了话头:“‘台阁体’不好,都是应付人的空话,只知道歌功颂德,这样的诗,稍有心胸的人不屑于写它。献吉他们说‘复古’,是想找一股雄壮之气洗掉‘台阁体’的虚冗,这是对的。而且李献吉刚强勇猛、才气逼人,写的诗真的很好。咱们这些人诗不如他,做事也不如他。”

  本以为唐寅对李梦阳很看不起,想不到他对李梦阳评价这么高。这一来守仁倒不明白了:“那唐兄怎么说献吉的诗将来会俗?”

  唐寅连连摆手:“李献吉是个奇才,他的诗断不会俗!我是说这‘复古’的诗风很快就会俗起来。你想,以李梦阳他们这些人的才华勇气,将来必成一代文坛领袖,等他们成了大名,别人自然都来学他们,这一模仿,当然就俗了。”

  原来唐寅说的是这个意思,李梦阳他们先前倒误会了。王守仁笑道:“那就不是献吉他们俗,而是别人要‘流俗’了。”

  唐寅点点头,并没再说什么。可守仁这里回头一品,却有了感觉:“唐兄是说复古的诗风没有出路?”

  唐寅要说的正是这个意思:“李献吉、何景明这几位的大名我在江南就听过。今天一见,倒觉得献吉他们太霸道,一味只称赞魏晋盛唐,对后人都不承认,表面上似乎是要打破俗冗,锐意革新,其实骨子里却把‘复古’二字看得太重,太强调古风古韵,这就成了泥古不化。可咱们毕竟是‘今人’,怎么也变不成‘古人’。所以这‘复古’诗风从根子上说是假的!一旦泛滥,就会变成另一种‘台阁体’,照样是拘束人心的东西。”

  ——“复古”诗风是假的……

  唐寅这话可真让王守仁吃一惊:“依唐兄之见,若是复古之路走不通,今后诗词的出路当在哪里?”

  唐寅沉吟片刻:“我心里是这么想的:李梦阳说前人‘古朴’,后人嘛,当然没法变成‘古’,可咱们就不能做到一个‘朴’字吗?现在的人说话越来越直白,我们写诗也应该直白,在直白里求一个‘朴’字,就是‘我’,有了‘我’才有意思。学摹古人,学来学去,‘我’在哪里?”

  唐寅这番高论在守仁听来真是别开生面:“早听说唐兄的诗名著于江南,何不就作几首,让献吉他们看一下呢?”

  唐寅淡淡一笑,仍然说了句:“我不怎么会写诗。”说着就把两只手一抄,微微仰起脸来,坐了片刻,又说,“也不怎么会骂人……”

  想起李梦阳那老虎一样的气势,守仁不禁笑了起来:“我也不怎么会骂人。”

  一句话把唐寅也逗笑了。

  这天剩下的时间守仁就和唐寅清谈起来。

  其实唐寅是个极淡泊的人;而守仁自幼家学渊源,是个一心求上进、要建功立业的人,这两个人在很多事的见解上并不相同。不过眼下在李梦阳的诗社里,这两位都是坐在边上插不上话的,所以私下一聊,倒聊得挺投机。

  说来说去,王守仁忍不住问:“唐兄刚才说了一个‘朴’字,一个‘我’字,似乎大有意思?”

  “不是两个字,只是一个字。‘朴’就是‘我’。”

  唐寅说的这些话让守仁颇感兴趣:“能不能多讲讲?”

  唐寅略想了想,慢条斯理地说:“说起儒学,早在汉唐就是天下显学,可真正把儒学当成大学问苦心钻研却始于宋。先有周敦颐、程颢、程颐几位前辈,到南宋又出了两位大儒,一位是朱熹老夫子,认为天下至理都在事事物物上,做学问应该从“格物致知”入手,广学博论,皓首穷经,读数不清的书,做数不清的思考,从而求得一个能把天下万事万物融会贯通的大道理,从此一通百通,达于‘表里精粗无不到,全体大用无不明’的境界。他这一脉后世称为‘理学’。另一位陆九渊先生和朱夫子是朋友,他认为天下至理皆在人的心里,心即是‘理’,讲究的是一切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思考所得就是道理,书看不看倒在其次。所谓‘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后世把陆九渊的学问称为‘心学’。宋孝宗淳熙二年,这两位大宗师会于江西广信鹅湖寺,各展胸襟,纵论圣学,史称‘鹅湖之会’。”说到这里抬头望着守仁,笑问,“朱、陆两门学问,你觉得谁对谁错?”sxynkj.ċöm

  朱子理学、陆子心学是儒学的两大流派,凡读书人,要么认同“理学”,要么认同“心学”,两者都认可或者两边都不认同,几乎是不可能的。

  王守仁的学问是“成化辛丑状元公”的老父亲督促着做的,他认同的当然是被朝廷推崇的朱子理学。于是点头答道:“我听父亲说过,朱子理学是微言大义;陆子心学‘近禅’,多半不通。”

  王守仁和唐寅在性格、志向方面本就不同路,现在守仁这句话把两个人学术上的差异也给揭出来了:王守仁是朱子理学门徒,唐寅的学问功夫却在陆子心学上头。

  大明朝廷推崇理学,贬抑心学。至于为什么发扬“理学”贬抑“心学”,这里面其实有一番不可告人的心术。对这些王守仁平时从没想过,偏偏聪明透顶的唐伯虎知道内幕。

  今天这个破茶馆子里都是热血的年轻人,虽然话不投机,其实心气儿相通,意气相投。唐寅的话也就比平时多了:“朱、陆二位先生的理论都有道理,若仔细论起来,陆九渊的‘心学’更高些,也就因为这个‘高明’,后世人反而‘扬朱抑陆’,只推崇‘理学’,把‘心学’扔到一边去了。”

  唐寅这么一说守仁就不明白了:“儒学是治国的大道理,为什么不用高明的,反而用浅显的?”

  唐寅淡淡一笑:“我只是一点儿愚见,就当说着玩儿吧。朱熹让人多读书,多做学问,从书里领会出一番道理来,这样领悟出来的道理也许没有那么深、那么大,可读书人读什么书是朝廷规定好的,书里的字句如何解释,都是经过钦审钦议的,这样‘解释’出来的道理必是铁打的‘纲常’。读书人把‘纲常’认定了,思想统一了,大家才能坐到一起办国家大事。”他把那碗茶末子喝了一口,让自己的思绪略沉了沉,“读书人为什么读书?就是为了做官。这些官员凑在一起就成了朝廷。朝廷嘛,自然是个办事的地方,办事的地方最讲规矩!所以想做官的读书人都得按‘理学’的路子走,道理上一致了,谁也不敢出格了,朝廷就有了规矩。这就像下棋一样,‘直车跳马架子炮’,这些全是规矩。有了这套规矩,随便两个人坐在一起就能‘下棋’,是输是赢,一切清清楚楚。所以朝廷推崇朱熹,不用陆九渊,就是要拢住人心,维持这个‘规矩’。”

  听唐伯虎说出朝政的内情,王守仁恍然大悟。接着就想道:“可大家的思想都被拢在一套‘死规矩’里头,很多高明的主张岂不是……”

  唐寅点点头,接过守仁的话:“很多高明主张都被搁置了。”

  这一下王守仁就不懂了:“高明的主意反而不用,岂不是很可惜?”

  王守仁这一声质问,是天下年轻人都会问的话!唐寅自己何尝不这么想?可他是个知道内情的人,对此无可奈何,只能微微摇头:“是可惜。可治国未必要用最高明的主意,最重要的是讲究实际,何谓实际?就是一个‘忠’一个‘孝’,依此二字进去就错不了,若是出了这个格,则不问‘高明’与否,皆不可用。”

  大明朝治理天下只在一个“忠”一个“孝”。“忠”就是忠君;“孝”就是孝顺父母——而皇帝是天下所有人的“父亲”。所以忠、孝二字最后都落在“忠君”上头,除去这两个字,其他皆不可用。这就是朝廷的规矩。

  朝廷这套“规矩”其实还有更多内情,只是再说下去未免过于敏感,所以唐伯虎不愿意说,王守仁也没有再问。

  半天,唐寅又缓缓说道:“陆九渊的‘心学’也是个大学问。他认为天下事无不发自‘人心’,人心就是‘天理’,这是对的。人生在世,要有心,有思想,有见解,有‘自己’,不然就成了行尸走肉。可你有这么多思想和见解,处处特立独行,时时要破‘规矩’,这不是惹朝廷讨厌了吗?所以上头的人虽然也承认‘心学’是个学问,却认定陆九渊的学说‘近禅’,是瞎蒙乱猜、胡说八道,扔到一边去了。你想,读书是为了考功名,不依‘朱子理学’做学问就考不上进士。这么一来读书人都只认‘理学’,谁肯下功夫去讨论‘心学’呢?”

  一听这话守仁笑了:“我看唐兄在‘心学’上头下的功夫就不少。”

  唐寅笑着摆手,指着自己头上的帽子开玩笑说:“哪里哪里!我也是‘理学’门徒,不然哪来的这个‘解元’?”说着俩人都笑了。

  “唐兄不妨再说说这个‘我’……”

  唐寅想了想:“当世有儒、释、道三家。释和道,咱们姑且算它是一家。儒家讲究一个‘进去’,要做事;释、道讲究一个‘出来’,要放下,可这两条路都不好走。你想,天下事纷纷扰扰,尔虞我诈,若进去了,污浊得很,把自己染黑了,不值;若说一切抛下,走出来,难免曲高和寡,孤苦难耐。怎么办?只能折中取势,有出有入、时出时入。要想进得来、出得去,就必须先找一个‘自我’。找到了‘自我’,就在心里树一间静室,随时把‘自我’养在里面。如此一来,世间一切纷扰都成了心外事,不至于污染身心。”

  唐解元这些话王守仁闻所未闻,细想又觉得极有道理:“唐兄说的这个‘自我’究竟是什么?”

  唐伯虎用手指轻轻点着桌面,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是人心里的良知。”

  “良知?”

  “对!那些私心人欲皆是邪门歪道,不算‘自我’;咱们一说‘自我’,指的一定是良知!天下人只要懂得人事儿的,个个都有良知,若说一个人全是私心人欲,一点儿良知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你说对不对?”

  这句话守仁倒能接受:“唐兄说得对!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我固有之。’由此可知,天下人皆有良知。”

  唐寅脸上挂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良知是你我心中天生地造的赤子之心。人生在世,莫贪名利,莫缠世情,莫问得失,莫寻出入,只要牢牢守住这颗赤子之心,一尘不染,万事无碍。”

  唐寅关于“人人都有良知”的话说得好。可他那个把良知“养”在静室、“一尘不染、万事无碍”的主张却片面了。

  找到“自我”是很重要的。可想把“良知”养在静室却不容易。因为天下事纷纭复杂,不可能完全避过。就像强盗,你躲在屋里,他可以踹开门闯进来,那时怎么办?所以培护良知不能全靠“静养”,而是需要磨炼、磨炼、再磨炼。

  不管怎么说,唐伯虎这番关乎“良知”的道理算是给王守仁打开了一扇窗,让他在理学之外得以另辟蹊径。至于“磨炼良知”,就要等守仁自己去悟了。

  而唐伯虎,后来却在“静养良知”上头摔了大跟头。

  (五)

  从这天以后,王守仁渐渐成了李梦阳诗社里的常客。至于孤傲的唐寅,再没到诗社里来过。

  一个月后,王守仁下了科场,三场考罢,点中二甲第七名进士。

  进士及第,就是鲤鱼跳过了龙门,这一下王守仁终于放下心来了。就成天和李梦阳他们一帮年轻人混在一块儿,谈古论今,吟诗作赋,喝了酒高兴起来,就把“老家伙”们拿出来损上一顿。可惜从上次见面之后,守仁就再也没见过唐寅的面。只隐约听说唐寅这场春闱落了榜,估计此时已经回苏州去了。

  这天,一帮子年轻人又混到一起,写诗填词,议论朝政,吵吵嚷嚷大发感慨。正聊得热闹,李梦阳的老乡康海从外头进来,嘴里大呼小叫:“你们听说了没,唐寅让锦衣卫的人抓起来了!”

  这一声咋呼可真厉害!所有人都停了话,一起往这边看来。守仁第一个问:“怎么回事?”

  “听说这个唐寅,哦,还有他一个苏州老乡叫徐经的,这两个人花了大把的银子贿赂今科的副主考程敏政,从他手里买了考题……”

  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居然贿赂考官!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奇闻。

  “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

  “我也是听人说的。”康海坐下喝了口水,“程敏政这个老家伙你们知道吧?”

  程敏政大家当然知道,这是大明朝一位出了名的神童,十三岁就被皇帝特诏送进翰林院读书,十九岁得中顺天府乡试第一名解元,二十三岁高中榜眼,从此平步青云。如今担任礼部右侍郎,皇上有什么诏令敕书都交给他写。名气之大仅次于李东阳,是京城文坛坐第二把交椅的“老家伙”……

  顾璘在边上问:“我听说这老家伙傲得很,人倒挺正派,不至于出卖考题吧?”

  顾璘是唐伯虎的老乡,说话难免向着乡亲。康海立刻冷笑一声:“他正派?你看见啦?!”

  守仁赶紧说:“你们先别斗嘴,说事儿。”

  康海喘了口气,又说:“唐寅和徐经俩人是一起进京的,这个徐经家里有的是钱!不知托了谁的关系,从程敏政手里买了考题,事先做好卷子让姓程的看过,等上了考场,徐经和唐寅就按事先准备好的卷子照抄一份,往上一送。程敏政看见卷子当然知道这是徐经,这是唐寅,然后红笔一勾,这不就中进士了吗?结果这个程敏政也真废物,硬是把事儿给办漏了。阅卷的时候一眼看见这两份考卷,老家伙一激动,当着所有考官的面顺嘴说出一句:‘这准是徐经、唐寅的卷子!’就这一句话,让给事中逮个正着,立刻参了他一本。这不,程敏政、徐经、唐寅都下了大狱了。”

  康海这一句话引得众人齐声叫好。何景明说:“我早看出姓唐的是个骗子,上次来咱们诗社,一首诗都作不出来。”

  康海对唐寅也有些看不惯,高声说:“这回可没他的好果子吃了!犯了这么重的罪,至少也得流配三千里,那个程敏政估计脑袋要搬家了。”

  在座的才子们又是一片哗然。有叫好的,也有人觉得惋惜,还有人说几句风凉话,逗个趣儿。正闹着,忽然边上有人插了一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你们哪知道实情?”众人一愣,扭头看去,却是山东才子边贡说话了。

  边贡字廷实,也是位大才子,诗词文章和李梦阳、何景明不相上下。而且边贡运气好,二十岁就考中进士,今年才二十三岁,官已做到太常博士,茶馆里这帮才子就数他的官儿大。

  现在这位太常博士忽然插话,似乎知道“内情”,王守仁赶紧凑过来问他:“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边贡把在座的人都看了一眼,掩着嘴神神秘秘地说:“跟你们说,这个事咱们哪儿说哪儿了,绝对不能传出去,不然就是给我找麻烦!”

  一听这话所有人都点头:“行,我们保证不外传,你说吧。”

  边贡又左右看看,这破茶馆里就他们几个人,这才压低了声音:“唐寅这事上头已经查出眉目来了,是个冤案。”

  “怎么叫冤案?”

  “早先阅卷的时候,那个程敏政不知吃了什么药,拿着两份卷子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一句‘这准是徐经、唐寅的卷子’,身为春闱主考,犯这样的大忌实在出人意料,结果让给事中把他当成‘舞弊者’给参了。皇上知道这事以后马上把程敏政调离考场,派李东阳去复查,你猜怎么着?唐寅、徐经这两份卷子都没录中。”

  边贡的几句话把大家都搞糊涂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唐寅和徐经压根儿就没考上,都让程敏政给刷下来了!”

  “就是说……”

  边贡把两手一摊:“根本就没人作弊!你想啊,程敏政要是舞弊,这俩人咋会给刷下来呢?”

  “那程老头阅卷的时候瞎叫唤什么呀?”

  “吃饱撑的呗!”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说乐了。

  其实这事儿并不奇怪。

  科举是为国选才,并非文章写得精彩就一定能录中。有时候文章精彩,可是阐述的道理不合时政,或者略有犯忌之处,也可能被黜落。唐寅、徐经的文章被考官当众称赞,却没录取,应该是这方面的原因……

  守仁最关心唐伯虎的情况,赶紧又问:“后来这事怎么处理的?”

  边贡又把声音压低了些:“现在呀,所有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程敏政这事是个冤案,可问题是这事儿已经传出去了,天下的举子都听说了,所有人都在骂!这时候你说程敏政没舞弊?举子们不信!”

  “那咋办?”

  是啊,那怎么办呢?

  这帮年轻人只有骂“老家伙”的本事最拿手,真正碰上这种朝廷要事,他们一个个都没主意。

  边贡咂咂嘴:“进士大考是为国家选拔人才,太重要了。如果因为一个‘舞弊案’把名声搞臭了,失信于天下读书人,对朝廷是个不小的打击!所以上头已经定了:无论如何,就把这个案子当‘考场舞弊’来办!”

  一听这话,在场的所有人都傻眼了。

  这帮年轻人志大才高,论本事个个都不得了。可他们毕竟是年轻人,单纯脆弱,现在听说有人受了陷害,而陷害他们竟是为了给朝廷赚一个“公平清廉”的名声,这几个年轻人心里都觉得难以接受。

  为了“公平”而毁人前程?为了“清廉”而污人清白?

  可是,如果不毁这三个人的前程,天下人就不信“公平”;不污这三个人的清白,天下人就不信“清廉”。这就是现实……

  好半天,还是守仁问了一句:“朝廷怎么处置唐寅他们?”

  “唐寅、徐经削籍,永不准再入科场。至于程敏政嘛,虽然罪不至死,丢官罢职是难免的,也许还得判个流刑,发配边关。”

  听了这个消息,守仁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老天爷似乎有意为难唐寅,像他遇到的这桩冤案在史书上都找不出先例来。江南第一才子就这么倒了。

  说真的,在这个诗社里还真没有人把唐寅当一回事。因为唐寅太孤傲了,这间诗社里的所有人他都没看在眼里,不肯当着他们的面写诗来证明自己的“才华”,甚至都没和这些才子们正经说几句话。这些人里只有王守仁和唐寅聊了几句。也就是这么几句话,已经让守仁知道:唐寅其人盛名无虚。因为他一句话就点中了李梦阳他们的要害。

  ——复古,复古,表面上是在反对“台阁体”。可是说了半天空话,发了半天牢骚,把“老家伙”骂来骂去的,说到底,这些年轻人非要写“古诗”,不是创新,而是在“守旧”……

  想到这儿,守仁心里一动,忽然明白了唐伯虎被程敏政黜落的原因所在!

  唐伯虎说对了:朝廷要的不是第一流的人才和最高明的主张,大明朝廷要的只是一群严守纲常、中规中矩的理学门徒。像唐寅这样特立独行的人,虽然写出的文章足以令考官惊叹,可这个官,轮不到他做。

  怪不得李梦阳他们这么强势,唐寅却倒了。原来李梦阳的“复古”是理学,是纲常,是正宗;唐寅的“良知”是心学,是左道。在官场上,只有李梦阳这样的人才能站住脚。像唐寅这种孤僻清高的思考者,是一定会被击倒的。

  唐寅就不该来考这个科举,因为他根本不适合当什么官。

  看着李梦阳他们喝酒,写诗,手舞足蹈,高谈阔论,守仁忽然想:要是这位恬淡得像一团柳絮的唐寅又来了这个场合,他会怎么样呢?

  估计这一回他不会再和李梦阳争执了。只是跷起二郎腿,抄着手坐着,微微扬着脸,两眼望天,带着一抹自得其乐的微笑,既不说话,也不写诗。

  既然不说话,不写诗,那唐寅何必再来这个诗社?

  也对,后来唐寅确实再没到这个诗社来过。

  京城里这些年轻的才子们继续谈他们的复古诗风,骂着李东阳和他们那帮“台阁体”的老家伙;而老家伙们此时大概正在内阁签押房里写奏折,处理着天下大事。

  回了家乡的唐寅,又在干什么呢?

  唐寅是否已经找到了“自我”?王守仁不知道。可守仁却知道李梦阳他们并没找到“自我”,李东阳他们这帮办大事的老家伙们,似乎也没找到。

  而守仁自己,也没找到。

  到哪儿去找“自我”?王守仁不知道。可守仁却知道:闷在这个小茶馆里写复古诗,怕是永远也找不到……

  发了一会儿愣,王守仁站起身来冲李梦阳拱拱手,走了。此时李梦阳正和别人吵得不亦乐乎,没工夫回答,只冲守仁挥了下手。

  从这天起,这个当时大明朝最高级的诗社,守仁不怎么来了。

  考上进士的第二年,即弘治十三年,守仁被任命为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整天忙着公事,那个诗社,就再也不去了。
第二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2)(3/3).继续阅读
《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