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2)
每个部族的势力就都不算很强,不会成为大明的心腹之患。”
王华说的都是实话,可王守仁并不能完全接受:“近百年来蒙古人突破长城也有多次,父亲怎么说‘不是心腹之患’呢?”
王华摇摇头:“你只看到蒙古人偶尔突破长城,却没往深处想:一来,长城只是一道边墙,后头还有重重险塞。唐宋之时,敌军时常突入中原,可我朝建立至今,从没有一支敌军能够深入中原腹地,这才是要紧的;二来,这些年蒙古人此兴彼衰,当年那些强盛的部落没几年就或衰落或消亡,已经换了多少代?可我大明始终岿然不动!所以敌我之间孰强孰弱不能只看表面,要从根本处着眼……”
被父亲一提示,王守仁有如醍醐灌顶,连连点头。
守仁把这个问题弄懂了,王华才接着往下说:“我刚才也说了,有长城做屏障,蒙古人侵扰边境就捞不到油水。可他们又急着从中原搞到粮食、棉花、布匹、茶叶,还有盐和铁,不然他们在草原上的日子会很难过。既然抢不解决问题,他们就只好和中原做贸易,用牛羊、马匹换取粮食、棉布、茶叶,这么一来就是大明朝说了算了。这些部族对大明恭顺的就准他贸易,不老实,就断他的贡市!咱们把长城关卡的大门一开,他们就能做买卖;把门一关,他们就没钱赚,甚至没饭吃、没衣穿。这时候他们当然只好听话了。”
这些王守仁真是没有想过,不禁笑了起来:“这招厉害。”
“这还不算厉害。如果这些部族有一支侵扰了边境,咱们就把城门一关,然后告诉所有部族:‘因为这个家伙惹了事,我们不得不停止贸易。’其他的部族平白无故赚不到钱了,他们能答应吗?这帮蒙古人自己就会去收拾那个惹事的部族,咱们只要坐在长城的城楼上看戏就行了。”
老父亲说的话确实是一般年轻人想不到的。现在听他这么一讲守仁也开了窍:“这么说,正是长城防线使蒙古各部族不能合为一体?”
“对!几百年前蒙古人曾经集结起一股多么强大的力量,灭金灭宋,建国立朝,其疆域之广简直难以想象。可今天长城以外的蒙古人全是一盘散沙,这都是靠了长城之利。我大明朝自立国以来一直花大力气整固长城,甚至把京师都移到北边来,这是有一番深谋远虑的。”
王守仁低下头来凝神细想:可不,还真是这样!就笑着说:“孙武子有言:‘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长城防线就是孙子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理吧?”
见儿子总算开窍了,王华也很高兴:“你这话说得好。‘攻心为上,攻城次之’,天下事都是这个道理。蒙古人要和咱们做朋友,就真心结交他们;可他要和咱们打仗,大明朝有的是雄兵坚城,也不怕他。”
王华不愧是个状元,文韬武略非同小可,谈起兵法头头是道,不由守仁不佩服:“父亲也曾研读过兵法吗?”
王华淡淡一笑:“其实文官之谋、武将之勇的根本道理是一样的。只要弄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所在,则文官也能治军,武将也能治国。”
老父亲教给守仁的这些话句句都是箴言,将来王守仁自己建功立业的时候,这些道理都用得着。
虽然老父亲所说的话句句在理,可王守仁那个天生的聪明脑瓜儿还是琢磨出一些问题:“长城当然有用,可我军这么多年始终固守长城,年年消极防御,几乎从不出战。我想这还是因为朝廷没钱吧?”
这句话说到要紧的地方了。
长城固然有利,可自正统朝至今,明军几十年间凭借长城消极防御,局面搞得这么被动,说穿了,实在是因为军费不足。没钱,怎么打仗?
儿子说的话涉及朝政的根本问题,王华反而不想往深里说了:“这些年国内灾荒太多……”
这样的话就说服不了王守仁了,他毫不客气地抢过父亲的话头儿:“我看不是灾荒太多,而是朝廷开支过大。”
半晌,王华勉强应了一句:“开支也大……”
“可老百姓这些年没少缴税!为什么税收得越多,朝廷反倒越穷?”
是啊,为什么?
其实王华知道原因,可他从心眼儿里不愿意说。
见老父亲不吭声了,守仁就自己往下说:“当年鲁哀公因为饥荒要对鲁国百姓加征赋税,向孔圣人的弟子有若问计,有若不提增税,反而劝鲁哀公减税,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咱们大明朝怎么就不出几个有若这样的贤臣呢?”
发了一会儿愣,王华低声道:“早就有人劝过,不听……”
听父亲这么说,守仁的火气也上来了:“朝廷这些年收了多少税,边关将士却没饭吃,老百姓还是照样饿死!都说弘治朝是‘盛世’,可这几年没少饿死人!盛世还能饿死这么多人吗?”
“……是啊,钱都养了宦官,养了贵戚,养了王爷了。”
这是自家院儿里,关着门和儿子聊天,否则王华绝不会说这样的话。
大明王朝施政严酷,太祖、成祖、仁宗、宣宗都是英明之主,国势方强,还维持得住。到英宗、宪宗两朝就渐渐走了下坡路。如今弘治皇帝继位,为人慈和敦厚,是位有道明君,可惜办起事来优柔寡断,一味守成,不能进取。成化辛丑状元公王实庵先生是个正直纯臣,面对积弊忧心如焚,这几年也在皇帝面前委婉地劝说过几次。可朝廷痼疾已深,积重难返,王华的劝说起不了什么作用。
现在当着儿子的面,一向沉稳的王实庵意外地说出一句偏激话来。可王华知道,单凭偏激改变不了朝局,紧随其后的,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见老父亲叹气,王守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好端端养那么多宦官干什么?都是祸国殃民之辈!当年太祖皇帝还专门立了铁牌,严禁太监干政,后人怎么就不听呢?”
要在平时,王华早就不往下说了。可今天这位老先生也动了感情,话多!扳着手指给儿子解释起来:“本朝的朝政架构向来如此。司礼监、东厂、锦衣卫是皇帝的耳目亲信……”
东厂、锦衣卫是皇家耳目,这是好听的话。其实天下人都称这些家伙为“鹰犬”。对这些走狗王守仁厌恶至极:“太监到了地方每每胡作非为,御史和地方官奏报上来,皇上又护着这帮阉子……”
王华微微摇头:“你这话错了。天子最担心的是乱政的叛臣贼子,所以安排亲信耳目监视官员。对这两股力量皇上一定要折中处置,抑其强,扶其弱。处理朝政、治理地方的权力在各级官员手里,太监没有实权,所以太监的势力是弱的,这么一来皇上就会打击朝臣,庇护太监。”
王华有些激动了,这辈子也就这么一次,这位城府极深的老先生居然把这些牵筋透骨的实话说出来了。
听了这些话守仁坐不住了:“皇上这样的搞法,太监一旦坐大,就会迫害朝臣,为祸作乱!”
王守仁年轻,话说不到点子上。王华轻轻摇头:“前朝曾出过王振、曹吉祥、汪直这些大宦官,一个个权倾朝野!可天子一旦感觉到太监为祸,只要一弹指,这些权阉立刻灰飞烟灭。为什么?因为太监只是个阉人,出了皇宫就没有他们的活路,皇上要杀这些人太容易了!所以天子不怕太监作乱……”
这一下子守仁有些明白了:“也就是说我朝的制度是朝臣提防太监,太监效命天子,天子敬重朝臣。”
王华点点头:“本朝制度环环制约,这是历朝所没有的。”
听到这儿守仁又明白了:“就是说只要皇上敬重大臣,朝政就清明;如果皇上不敬大臣,朝政就昏暗?”
父子之间,说些犯忌的话也无妨。王华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
一听这话守仁直跳起来:“说来说去,原来我大明朝的一切权柄只在皇帝一个人手里,他明则天下明,他暗则天下暗!”
听守仁把话头直指到皇帝身上去了,王华不由得沉下脸来。守仁吓了一跳,低下头不敢吭声了。
其实王华不高兴,并不是嫌守仁说得不对,恰恰相反,是自己这个聪明的儿子一语道破了玄机。
大明朝已经把治国之术发挥到了极致!正像王守仁说的:天下尽掌在天子一人手里,明倚内阁,暗操独治。天子明,天下明;天子暗,天下暗。
默然半晌,王华忽然沉声说道:“天子明决,是社稷之幸;天子不明,就是儒生没有尽责,未能辅弼朝廷。所以我们这些读书人一定要好好读书,要考功名,要做官!然后做诤臣,做谏臣,做忠臣!为了完成一谏,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王华说的是什么?他把孔圣人的两句名言放在一起说了。这两句话一是:“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二是:“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孔夫子把皇权比作猛虎恶犀,把人民利益比作玉璧。于是孔子认为:皇权如同猛兽,一定要关在笼子里!如果皇权冲出笼子,人民利益因此受损,就要由儒生们承担责任!
怎样承担?
杀身成仁!
王实庵先生说的是孔孟儒学真正的内涵。
孔、孟二位圣人的话从没有藏起来过,“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就在眼前摆着呢!儒生们谁不读《论语》《孟子》?哪个不看《大学》《中庸》?看过这些书,就必然看见了这些能改天换地的大道理!至于看完之后懂不懂,懂了之后敢不敢照做,那就难说喽。
王华这人性格严厉迂缓,是个有城府的人。可这位老先生心里有那个“把皇权关进笼子”的想法,事到临头,也有“杀身成仁”的胆气。能得这两个真谛,说明王实庵不是奸佞小人,不是庸腐禄蠹!
至于守仁,和父亲如此深谈,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看到老父亲那个坚强执着的内心世界,令他又敬又佩。老父亲这些话对他一生事业都将产生很大的影响。
王实庵并不是个会表达感情的人,见儿子激动得满脸通红,眼睛里都是崇拜的意思,倒有点儿局促起来了。于是换了个话题:“有句俗话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个‘高’字你怎么看?”
“市井之人大概觉得当官的人作威作福就是‘高’了。”
王华摇了摇头:“这么说就偏了。读书人的高,就高在一个‘理’上。天下只有读书人肯思考,思考了才能明理,明理了才能做事。做什么事呢?不是升官发财、作威作福,而是尽忠职守、为民请命。当年孔圣人在齐国、鲁国求官,后来又周游列国,都是为了求得官职,因为一个人只有做了官才能真正去办大事、办正事。你将来要想报效国家、为民请命,就得先做官;要想做好官,现在就得多读书,从书里多做学问。学问做透了,才能把官做好。你说对不对?”
发了一会儿呆,守仁低下头来,老老实实地说了一句:“父亲指教得是。”
由这天起,王守仁抛开了年轻人的空想,从一个比较实际的角度开始思考“从政”的意义。明白了原来考科举不是为了在人前显贵、升官发财。儒生们出来做官,是要为天下人做一番大事的。
也是从这天起,守仁真正把一切闲心都放下,连苦读了一年的兵书也都搁下,一门心思做起科举的学问来了。
(三)
转眼到了弘治十二年,又是一个大比之年。
这一年王守仁已经二十八岁,为了应付这次大考,他足足下了两年的苦功,把一部《四书集注》烂熟于心,平时又和父亲评论时事,在京城交朋结友,讲谈学问,自己在屋里也试写了无数文章,只觉心胸豁然,文思日进,对这次春闱大比已是志在必得。
能不能考得功名,有一半儿是运气。但守仁年纪也不小了,不管这次能否及第,该让他在京城名流面前露个脸了。状元公王实庵就在府里办了个诗会,邀请文坛名家来赴雅宴,希望守仁能和这些世伯、世叔多亲近,攒个人脉。
王华这个人诚朴厚道,很受弘治皇帝器重,学问又好,在京城有人缘,面子大,诗会这天凡被请的客人差不多都到了。一时间府里高朋满座,诗赋雅集,场面十分热闹。王华早早就在门口迎客,一边招呼客人,同时眼睛往街上看着。
没多久,一乘小轿抬了过来,轿里下来一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儿,穿一身简单的蓝布袍子,看起来很是朴素,甚至有点儿土气。老头儿个子不高,体态清瘦,眉毛疏淡,眼睛不大,微微眯着,嘴唇挺薄,习惯似的紧抿着,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看着倔头倔脑的,走路的时候微微弓着腰。一见此人来了,王华几步迎上去,离着老远就拱手笑道:“西涯先生肯赏光,寒舍今日真是蓬荜生辉。”
来的这个人叫李东阳,王华今天办这个诗会,请来最重要的一位客人就是他。
李东阳号西涯,湖广茶陵人,以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的身份入内阁参与机务。这位老先生能办事,敢劝谏,是位出了名的耿介直臣,而且才气极高,诗词文章冠绝一时,平生著述多至上百卷,是大明朝最著名的“台阁体”诗风领袖,京城文坛第一流的人物。人也好,不犯倔的时候很随和,跟王华是莫逆之交。
见李东阳到了,满屋子的客人都抢着过来和他打招呼。
眼看重要的客人来得差不多了,先到的人也写了几首好诗出来,把气氛搞得很热闹了,王华就把守仁叫过来和前辈们见礼。冲着王华的面子,那些官僚文士对守仁自然也十分客气,这个夸他的相貌,那个赞他的礼仪,哪句话好听就说哪句。
见大家把儿子夸了一顿,好听的话说得差不多了,王华才叹口气,对李东阳说:“这孩子不成器,至今未得功名。”壹趣妏敩
听说守仁没考上进士,李东阳微微一笑:“我看令公子不俗!以他的才气,今科必定得中状元!”
鼓励人的话嘛,当然就得这么说。这句夸人的话一出口,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七八张嘴一起说:“西涯先生法眼,一定不会看错。”
既然话说到这儿了,李东阳也有心试试守仁的才气,就站起身来高声笑道:“今天蒙实庵先生做东,京城名士到了一多半,正是盛会雅集,连厅堂里的风都带着墨香。我看就趁这机会让我这侄子作一首《状元赋》,大家观摩一下如何?”
一听这话王守仁心痒难耐,跃跃欲试。但在父亲面前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连头也不敢抬,只是拿眼角儿偷瞄着父亲。却见父亲笑而不语,似乎微微点头。
王华对自己的儿子非常了解,知道守仁才思敏捷,吟诗作赋都是拿手的,正想趁这机会让他在众人面前露露脸、扬扬名。至于文章优劣倒在其次,反正有李东阳在这儿托底,也出不了什么漏子。
见父亲没有阻止的意思,守仁也不客气,铺纸提笔一挥而就。李东阳拿过这篇《状元赋》看了一遍,高声赞道:“天才!天才!”
李东阳如此盛赞,可不得了!王华大喜过望,赶紧说:“西涯先生可把这孩子惯坏了。”
听李东阳赞守仁是天才,在场的人都争着拿过守仁的文章来看,也都一个个挑起大拇指赞不绝口。
今天这场盛宴王守仁只是个“借东风”的年轻人,李东阳才是真正的贵宾。现在守仁已经在众人面前露了脸,自然有人出来捧李东阳:“西涯先生是文坛泰斗,何不作一首供我辈追摹?”
一听这话李东阳赶紧拱手谦谢。
捧场的人既然张了嘴,自然要把场面一捧到底,哪里肯听,自行铺纸研墨,把李东阳硬拉过来,李东阳也不再推辞,略一沉吟,提笔录了一首:
先生深卧菊花丛,曲几围屏杳窕通。
本为红尘辞俗眼,岂因多病怯秋风。
交情尽付炎凉外,身计聊凭吏隐中。
相过不嫌憔悴质,只应风味与君同。
李东阳不是个毛头小伙子,早就没有那股子狂放劲儿了,在这样的场合,他录的只是一首旧作。可不管新旧,这诗果然是好,词句孤淡苍陌,柔缓冲和,清逸雍容,毫无戾气。“文坛泰斗”四个字名不虚传。堂上宾客齐声喝彩,争相传阅。这种时候自然是谁身份高谁就站在前头,身份低些的在一旁帮衬。在一群老先生面前,守仁这样的后生晚辈自然就被挤到边儿上去了。
年轻人,大多不喜欢这些吹吹拍拍的事儿。见没自己的事儿了,王守仁也就悄悄退开。一回头,见临门的桌上坐着个粗壮的年轻人,穿一件蓝葛布衫子,长着颗狮子一样的大脑袋,高颧骨大下巴,重眉毛小眼睛,一副厚嘴唇,两只招风耳,粗手大脚样子挺丑,一个人坐在那儿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头也不抬,似乎并不打算来凑这个热闹。
守仁并不认识这个人,可看他的样子觉得有趣,正犹豫着是不是过去打个招呼,已经有人走过来高声说:“西涯先生是文坛巨擘,献吉老弟是新进翘楚,也作一首让大家开开眼吧。”
听这人提到“献吉”二字,王守仁心里一动:难道这个年轻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陕西才子李梦阳?
想不到父亲还真有面子,在家里办个诗会,居然把李梦阳都给请来了。
李梦阳,跟李东阳名字很像,一字之差。可这两位在诗文方面却是对头。
李梦阳字献吉,陕西庆阳人,二十一岁得了陕西乡试第一名解元,继而考中进士。这年才二十七,比守仁还小一岁。这个李献吉出了名地好喝酒,爱打架,刚直狂放,才气逼人,进京没多久就以诗词文章名动京师,几乎和李东阳比肩。凡是在京城住着又读过些书的,没有不知道这一老一少“二阳”的。
不过这老少二阳并不是朋友,他们在诗文方面的看法是对立的。
中国诗歌兴于魏晋,盛于唐宋,后来渐渐失去活力,到了明朝,竟演化出一种专门以凑合字数、追求漂亮、宣扬盛世、歌功颂德为主流的诗歌体裁,内容贫乏无趣,只追求文字华丽。因为这种无聊诗风在朝廷官员里特别盛行,所以被称为“台阁体”。如今大明朝君明臣直,太平盛世,歌功颂德的“台阁体”正合于时,更是把持了诗坛的主脉,把一切新东西都湮没了。
这个时候,就出了一位陕西才子李梦阳。
李梦阳这个人才气极高,脾气很大,对陈腐讨厌的“台阁体”恨之入骨,早在家乡的时候就已经对着那帮专写“台阁体”的“老家伙”们开骂了。等到中了进士,入朝为官,更是无日不骂,无时不骂!一边骂,一边提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诗风,结交了一大群和他志趣相投的年轻人,大家凑到一块儿边写诗边骂人。结果诗也出了名,骂也出了名。
而被李梦阳他们骂得最狠的就是内阁次辅李东阳。因为李东阳是京城里的文坛泰斗,当朝“台阁体”第一人。理所当然,他就成了这帮年轻人嘲骂的对象。
其实李梦阳骂李东阳,李东阳这位文坛前辈却不记恨。今天这个诗会,就是李东阳跟王华说了,专门把李梦阳请来的。不然王华哪会让这“二阳”在自己府上见面?这不是给李东阳难堪吗?
李东阳从年轻时候学的就是“台阁体”,到上了岁数,他自己也觉出“台阁体”不好的一面来了,平日写了不少拟古的诗作,虽不敢说日新月异,毕竟这推陈出新的意思还是很明确的。
可惜,在年轻人看来,“老家伙”的改变永远不够。
结果是李东阳这个“老家伙”一边自己下功夫,一边想跟李梦阳他们拉拉关系,不管文坛上也好,朝廷里也好,如果有可能的话,对这些年轻人提挈一把。可惜李梦阳他们根本不买账,一点儿不把“老家伙”放在眼里。今天李梦阳应王华之邀来赴诗会,眼看一帮当官的都围着李东阳溜须拍马,这个穷山沟里撅出来的愣杆子在一旁暗暗冷笑,满心想着要给这帮“老家伙”们一个难堪。现在有人请他“也作一首”,李梦阳也不推辞,抬起头来略一琢磨,挥笔就写:
黄河水绕汉宫墙,河上秋风雁几行。
客子过壕追野马,将军韬箭射天狼。
黄尘古渡迷飞挽,白月横空冷战场。
闻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谁是郭汾阳。
大才子就是大才子,这首诗写得天雷滚滚,浊浪沉沉,格局雄健,气势逼人,真就把李东阳那首盖过了,在场的人没法儿不喝彩。
哪想到一个好儿还没叫完,李梦阳抓过诗笺两把扯个粉碎,往地上一扔,操着一口土腔说了句:“啥嘛,根本看不成!”转身回到桌前又自斟自饮喝起酒来。
这是成心找别扭……
李梦阳这一下把所有人弄了个扫兴。好在这些都是人情世故的老手,眨眼工夫又找到话题聊了起来。只是再没人搭理这个浑了巴叽的愣小子了。
一片热闹中,守仁笑呵呵地凑了过来:“献吉先生好,在下王守仁。”
李梦阳看了他一眼,随口说:“好呢。”
“咱们一块儿喝两杯?”
李梦阳还是一句:“好呢。”倒了杯酒一口喝干。俩人就这么默默地对坐了一会儿,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个年轻人初次见面,互相不熟,加上刚刚闹了一场别扭,眼下李梦阳对王华没什么好气儿,对守仁自然也有点儿看不上的意思,不太想搭理他。见守仁坐在面前不走,就故意说:“听说你两回都没考上进士?”
李梦阳话里的意思是给守仁添堵,故意气他。守仁倒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别人都以考不上进士为耻,我却以考不上进士就心急为耻。”
这句话答得挺妙,也合李梦阳的口味,对守仁的敌意立刻减了几分,又问:“你是李西涯的学生?”
守仁赶紧摇手:“家父和西涯先生是朋友。”
李梦阳在这里已经待烦了,觉得和守仁还对脾气,就站起身来:“这地方闷得慌,我知道一个地方不错,王兄有兴趣吗?”
李梦阳的“地方”守仁当然有兴趣,就跟着他出来了。
李梦阳带着守仁一直走到德胜门里,在崇教坊后头一条小胡同深处有个挺破的茶馆,门上挂着一块木板招牌,上头写着三个字:“谪仙居”。
谪仙,就是唐朝诗人李白。
招牌上这三个字写得敞手敞脚,歪歪斜斜,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细品却颇有风骨。守仁刚才看见李梦阳写诗,写得一手好颜体书法,现在一眼就认出,这三个乡巴佬一样又丑又倔又个性的字是出自他的手笔。
进了门,就闻着一股刺鼻的煤烟子味儿,一间厦屋里摆着五六张油漆斑驳的破桌子,十几条歪歪扭扭的烂板凳,茶博士在柜台边上缩着头打瞌睡,也不招呼客人。屋里散坐着十来个年轻人,扎成四五堆儿,每张桌上一壶茶,也没人去喝,一个个指手画脚地吵吵嚷嚷。见李梦阳进来,这帮年轻人有的起身拱手,有的只是随便挥挥手,胡乱问候一声。李梦阳走到柜上自己拿了一只茶壶、两个缺边少角的破茶碗,抓一把茶叶末子扔进壶里,拎过茶炉上烧着的大铜壶冲了一壶茶,给守仁和自己都倒上水,这才把桌边坐着的年轻人一一介绍给他:河南才子何景明,陕西来的康海、王九思,山东才子边贡,江南才子徐祯卿、顾璘……
好家伙!敢情半个大明朝的青年才俊都在这个不起眼的破茶馆里窝着呢!
这帮年轻才子们摊手敞脚地坐在烂板凳上,喝着又苦又酸的茶末子,粗声大嗓吆三喝四,狂放傲气旁若无人,一点儿虚文俗礼的假客气都没有。现在李梦阳一来,茶馆里头更热闹了。
一落座,李梦阳就跟大伙儿讲今天怎么折腾了李东阳这个“老家伙”一下,一帮年轻人都给他叫好。李梦阳喝了口水,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冲一帮兄弟们喊叫:“朝廷里的‘老家伙’比粪坑里的苍蝇还多,我一个人拾弄不过来!你们这帮家伙赶紧考中进士出来做官,咱一块儿跟这帮老家伙们斗!”
李梦阳的老乡王九思说:“满朝都是这帮老头子,一个个占着茅坑不拉屎,就知道混事!等老子将来做了御史台,非把他们一个个参倒不可!”
何景明笑着说:“你一个小小的御史想参当朝阁老?人家李东阳一抬手,先把你给参了。”
李梦阳把话接了过来:“我要是做了御史,可不打算参李东阳,咱们这位阁老诗写得烂,人品还不错。”
这倒是句公道话。诗好不好且不论,李东阳是位正直老臣,人品极好。
“那你想参谁?”
李梦阳拍着桌子吼着说:“我要参,就参张鹤龄那狗日的!”
寿宁侯张鹤龄是当朝张皇后的兄弟、大明朝的国舅爷。
弘治皇帝和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不同,是个非常专情的人,后宫除了张皇后之外没有任何嫔妃。因为皇帝和皇后感情太好,国舅张鹤龄就仗着皇后的势力胡作非为,名声很臭,却没人敢参他,也参不倒他。
“参不倒?参不倒也要参!越是这种癞狗越要追着打,打断他的脊梁骨!”李梦阳操着一口陕西土腔高声说,“你这伙知道啥是个李梦阳?李梦阳就是‘胆’!咱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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