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2)
第二回格竹子志向遭挫败,见唐寅初次悟良知
(一)
王守仁的家在余姚城武顺门西边,靠着龙泉山。
王家在守仁的父亲王华老先生中状元以前算不上大户,所以住宅的格局不算大,房舍也不多,一大家子人住不下,从邻居家租了一座两层的小楼,取名叫“瑞云楼”,一家人都在楼里住。后来王华中了状元做了官,又在前院加了个小小的门厅,盖了一间轿房,修起砖雕的门楼儿,在瑞云楼后的空地上盖了几间罩房,样式朴素得很,看不出官宦人家的气势。
听说守仁迎娶新夫人回来了,王华的如夫人杨氏满脸笑容直迎到二门。
杨氏这年也就三十来岁,可身子已经发了福,又白又胖像个新箍起来还没上漆的水桶,脸蛋儿像个发面馒头,鼻子眼睛都挤到一块儿去了。可她自己并不觉得,走起路来还像小姑娘一样扭着腰肢,平时说话也总是娇滴滴的,只有吵架的时候才拿出真正的嗓门儿来。见守仁他们在二门里下了车,杨氏抢上前来拉住宜畹的手亲亲热热地上下端详:“多俊俏的新娘子哟!咱家大少爷可真有福。”嘴里说着奉承的话儿,眼睛直往宜畹的身后瞟,见抬进来的嫁妆足有二十几大箱,把半个院子都占满了,又羡慕又嫉妒,提高了嗓门儿尖声尖气地说:“不愧是千金大小姐,瞧这嫁妆多气派,我看千金也不止呢!”
这句市侩的话说得好没意思。
这些日子宜畹早从守仁嘴里把王家上下的情况都打听清楚了,知道这个杨氏不是什么贴心可靠的人儿。
守仁的父亲王华原有一妻一妾,夫人郑氏是守仁的生母,五年前已经去世了。侍妾杨氏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守俭,一个叫守章。守仁的母亲去世后王华又续了弦,新夫人赵氏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名叫守文,女儿叫守让。现在王华在京城做官,赵氏夫人带着儿女跟王华同住,杨氏带着两个儿子和守仁一起住在余姚。
守仁的父亲不肯带杨氏进京,因为这女人实在不是省油的灯,事儿多嘴碎,时不时还闹点儿闲事出来。自守仁的母亲去世后,杨氏对守仁就一直不好,后来王华续了弦,杨氏又欺负新夫人老实,时常找茬子和她争吵,惹得王华挺烦,就把她扔在了余姚老家。眼下王华在詹事府做官,虽然服侍太子,可詹事府是个清寒衙门,除了每月十六石大米的俸禄,其他没有一两银子的进项。京城、余姚两个家都靠这点儿官俸支撑着,日子过得挺紧巴。杨氏是个势利的人,手里没有闲钱,她待守仁就越发刻薄,她的两个儿子和守仁也不亲近。这么一来,守仁在这个家里就没什么亲人,日子过得十分清苦。直到宜畹进了王家,守仁身边才总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
宜畹年纪虽然不大,却聪明得很,知道杨氏这样的小人不能得罪,进门前已经给她备了份厚礼。现在听杨氏说话这么市侩,又特意找出两匹上好的苏绸、一枚分量重些的金凤钗,自己这边略一安顿好,就把东西给杨氏送过去了。
哄住了杨氏,把家事都安顿好之后,宜畹开始督促着守仁读书作文章,准备考试。
老父亲是位状元公,守仁也是出了名的神童,这样的人不做个像样的官儿岂不惹人笑话?宜畹对丈夫要求不多,可“官太太”还是要做的。现在守仁只是童生,要中举人、考进士才有官做,前头的路还长着呢。可王守仁脑子太聪明,这样的人永远不安生,时不时总要闹出点儿故事来。
这天宜畹正在房里做针线活,守仁捧着一本书喜滋滋地跑进来:“我刚看了一本书,很有意思。”说着忙叨叨地念了起来:“‘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者,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念了一大段,问宜畹:“这里说的‘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就是圣人境界吧?”
守仁念的是南宋朱熹老夫子所著的《补格物致知传》里的一段话。
原来《大学》一书里有“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的话,而朱熹认为“致知在格物”一句尤其要紧,专门写了一篇《格致补传》的文章,守仁看的就是这个东西。
“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是不是圣人境界?宜畹哪里知道。
对宜畹来说,“圣人境界”是天上的星星,摘不到手,根本不想碰它。何况手上正忙着,头也不抬地回了声:“不知道。”
夫人对这问题全无兴趣,守仁倒是兴致勃勃:“我觉得仿佛是这意思!”见宜畹头也不抬,也不回话,就自己琢磨半天,忽然说,“我觉得‘格物致知’是个大道理!你想想,若能好好用一番功夫,悟到一个至关紧要的大道理,对天下事来一个融会贯通,真到了‘表里精粗无不到,全体大用无不明’的地步,明明就是个‘圣人’境界!”
一听这话,诸宜畹扔了针线捂着肚子笑倒在床上。
见夫人笑话他,守仁有些不高兴了:“跟你商量大事呢!你不懂就算了,笑成这样干什么?”
说真的,守仁读的这些书宜畹没读过,这些拗口的大道理她也确实不懂。可有些道理不用看书,只要稍用脑子想想就能明白,她说:“我问你,全天下除了一位孔圣人,还出过别的‘圣人’吗?”
“还有孟子称‘亚圣’……”
“还有吗?”
守仁想了想,摇头:“没了。”
看着守仁的呆样宜畹忍不住笑:“你知道没了就好!天下人都知道‘圣人’是做不成的,别说真去做圣人,就算在这上头想想也是多余的!”
——宜畹这话不止她一个人这么说。走到大街上随便拉住一个人,不管他是士农工商、贤愚精粗,只要问他“想不想做圣人”,此人回答的大概都是这句话。
被夫人迎头泼了一盆凉水,王守仁也没了兴头儿,捧着书本走开了。
宜畹把守仁的话看成了玩笑,可守仁心里却没放下“成圣人”的念头。
官家子弟,状元公的后人,打小儿就被人捧着、哄着、宠着。加上自己又确实有些才气,人见人夸,十多年的“夸奖”攒下来,把个守仁惯得不知天高地厚。现在他脑子一热,真要从“格物致知”四字动手,一鼓作气成个“圣人”,别说宜畹劝他不听,就算老父亲来了怕也拦不住。
于是守仁不管不顾,下定决心要“格物致知”,找一件有意思的东西潜心研究,一直研究到大彻大悟为止。后来一想:自己一个人琢磨有些寂寞,就把这个主意跟平时在一起混的小兄弟们说了。结果一帮公子哥儿却把这话当了玩笑,只有一个叫钱若木的小子觉得有趣。于是守仁就把钱若木领回家,俩人关起门来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守仁家里有一片竹林,竹子这东西挺好,蕴含的道理很多,岁寒不凋、虚心有节……干脆,就选定竹子做“格物”的标本,直到悟出一个天下通行、融会贯通、无所不至、无所不明的大道理为止!
说干就干,两个年轻人一人搬把椅子进了竹林,往那儿一坐,对着竹竿儿发起愣来。
守仁和钱若木就这么对着一片竹林一天天耗下去。整个白天都在竹林里转悠,或者对着竹竿儿发呆,晚上也在那儿坐着不走,困极了就叫人搭个竹床胡乱睡下。
见守仁没完没了地发疯,宜畹心疼了。但她知道守仁的脾气,认定了死理儿就一条道跑到黑,谁也劝不住。只有让他折腾到实在无路可走,自己罢手,才能算完。可她又觉得守仁这毕竟是在琢磨学问,要是自己跑去阻止,以后守仁在学问上就不肯下功夫了。这么一想,宜畹也就不去过问什么,只在守仁回来吃饭的时候问一句:“还去‘格’竹子吗?”
此时守仁已经熬得魂不守舍,呆呆地点头,宜畹也就不拦着,任他去。
这么昏天黑地地折腾了三天,钱若木眼看不是路子,就说自己得了感冒,一路打着喷嚏回家去了,剩了守仁一个人还在没白没黑地冲着竹子发愣。
以前守仁“发疯”时还有个姓钱的陪着,如今人家都打了退堂鼓,只剩守仁一个人在那儿犯傻,就显得特别惹眼了。宜畹心里知道这一家子人没有一个跟守仁真心亲近,除了说风凉话的就是看笑话的。现在守仁这个样子,只有自己能替他挡一挡,干脆搬把椅子坐在守仁身后,手里做些针线活儿,就这么一整天地陪着他。家里的丫环仆人从这儿过,看这夫妻俩一块儿犯傻,都捂着嘴偷笑。宜畹只当听不见、看不到。
到第五天,守仁的“母亲”杨氏过来探望。见守仁脸色发青,两眼呆滞,愣愣地对着竹林坐着,见人来了只是茫然地点点头,连句问候的话都不会说了。就一脸紧张地对宜畹说:“这孩子八成是冲撞了什么,中了邪了,依我看,不如找个道士来家里做场法事。”
其实杨氏说这些话,一是讽言刺语,想拿守仁当笑话;二是出个歪主意,给守仁难堪。如果宜畹真的听了她的主意,找什么道士来“驱邪”,这事传出去准得坏了守仁的名声。这样的花招宜畹哪会看不透?可杨氏好歹也是长辈,宜畹不愿意得罪她。就笑着说:“那些做大学问的人都是这样,并不稀奇。孔圣人小时候自己和泥捏一些小碗小盘子摆在门槛上当成礼器,学着公卿的样子跪拜行礼,邻居们看了也说这孩子‘傻’。可见自古至今,成大事的人都要过这样的关。”
杨氏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这些圣人的典故。可她也不能就此让宜畹唬住:“这么说咱家这位大少爷将来也要做‘圣人’?”
对势利小人一定要不卑不亢。现在杨氏得寸进尺,宜畹也就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圣人不是人人能做。可相公的才气大家有目共睹,现在他要做大学问,琢磨大道理,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看单凭这份志气,以后就算做不成尚书也能当个侍郎。”
这一句话可厉害。
杨氏对守仁没有什么好心,可守仁的才气本领半个余姚城的人都知道。现在宜畹一句话递过来,立刻打掉了杨氏的气焰。杨氏忙说:“做大学问也别急在一时呀,要是累坏了身子可不值得。”www.sxynkj.ċöm
宜畹笑眯眯地道了几声谢,把杨氏送走,回来看着呆头呆脑的丈夫,禁不住悄悄叹了口气。
真是笨人有笨人的可气,聪明人也有聪明人的可恨。这个不着调的家伙,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折腾到第七天,守仁到底躺倒了。
守仁的身子从小就单薄,这次发傻整整七天七夜,内伤于神、外感于体,一场大病来得好凶!竟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就这么乱糟糟忙叨叨,把他们新婚后的第一个新年给混过去了。
闹病的时候守仁自然没工夫读书。后来慢慢闲了下来,也懒得看书,把养病当成借口,只管和一帮小兄弟到处游荡。宜畹见了就说他:“你这个人脑子一热就发疯,心一冷又是这样,不想做‘圣人’了?”
守仁叹一口气:“这些天下了不少功夫,一丝一毫的道理都悟不出,看来‘圣贤’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圣贤’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有这句话,说明王守仁这场“成圣贤”的试验彻底失败了。后人看了王守仁“格竹子”的事情也许觉得好笑,其实从这件小小的“傻事”里折射出的问题很大,也很值得深思。
显然,年轻的王守仁想要从几棵竹子上头“格物致知成圣贤”是非常幼稚可笑的,因为在办这件事之前,王守仁已经连犯了三个大错:他不知道什么是“圣贤”,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做圣贤”,更不知道一个人怎么才能“成圣贤”。
这就是俗语说的“一问三不知”吧?
有意思的是,对王守仁“格竹子”这件傻事儿古人的评价却极高。为什么一个年轻人做的傻事儿可以得到如此高的评价?原因也简单:成与不成且不提,单是这个“成圣贤”的勇气就已经无比珍贵了。
人,生而平凡,有几个敢说自己立下了“成圣”的大志?可人生不立大志,失去的东西会更多。于是后人给王守仁“格竹子”以极高的评价,赞的就是他这股志气和勇气。
至于说“格竹子”的事儿看起来有些可笑,正应了老子那句名言:“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不笑不足以为道!”这句话看起来有趣,品味起来,深邃。
丈夫在人生道路上摔了个跟头,诸宜畹丝毫也没感觉到。听守仁说这泄气的话,她心里倒踏实了。
宜畹只是个低头过日子的女人家,能把自家小日子过好她便再无所求。至于像孔子、孟子那样吃苦受穷、颠沛流离的倒霉“圣人”,丈夫真去做她还不肯呢!现在守仁扔下“做圣人”的念头,宜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她也摸到了丈夫的脾气,知道这个人软的不听硬的不怕,却最吃捧,就笑着说:“不做圣人就算了,书总还要读吧?将来你考个功名,做了官,我也沾你的光,过几天好日子。”
宜畹这些话是太太哄丈夫的“法宝”,只这一捧,王守仁立刻得意起来:“你想让我做什么官?”
只要守仁不瞎闹腾宜畹就烧高香了,至于做什么官,其实不重要,随口应了一句:“也不要太大的官,做到侍郎就够了。”
侍郎是个从二品!还不大?宜畹这话纯是玩笑。守仁也就笑着回答:“好,我就考个功名,做个侍郎玩玩!”
做侍郎的话当然是玩笑,可从这天起守仁好歹又把功课捡起来了。
这一年正是乡试年,秋天守仁就要到杭州去考举人。对读书人来说,科举是头等大事。老父亲也从京城写信来,嘱咐守仁用功备考。宜畹拿着老父亲的信来劝他,守仁却说:“考个举人有什么难的?这时候就‘苦读’起来,到考进士的时候还不累死?”他每天照样游逛,一点儿也不肯用功。一直玩儿到临考,才带了个书童晃晃悠悠去了省城杭州。
不久喜报临门,守仁真就轻轻松松中了举人。
这一下诸宜畹再也无话可说,只剩下高兴了。而王守仁连书也不看照样中举,又一次在所有人面前露了脸,更是傲气得不得了。
第二年正是大比之年,于是守仁又在家里玩儿了小半年,直到过了春节才告别妻子,满腹豪情直奔京城,准备考状元、做翰林去了。哪想三场考罢,名落孙山。守仁并不泄气,回家复习三年,又进京城再赴科场,想不到再次铩羽而归。
(二)
眼看守仁连续两次都没考中进士,整整浪费六年光阴,老父亲王华有点儿不高兴了,觉得守仁待在余姚整天荒废学业,毫无长进。宜畹不知规劝丈夫,也让老先生不满。到守仁第二次落榜,老父亲干脆不让守仁回余姚,就留在京城,踏实苦读。
在老父亲身边王守仁该不会搞什么花样了吧?未必。
这一年,京城附近发生了两次地震,闹得人心惶惶。年底,蒙古鞑靼部骑兵连续进犯甘州、凉州等地,和明军连番激战,宣府、辽东也发生战事,边疆警报频传。
听了这个消息,正在家里闭门苦读的王守仁又激动起来,心里萌生了“投笔从戎”的念头,就把“四书五经”扔在一边,翻出《孙子兵法》看了起来。闲来无事,又弄来一堆瓜子花生之类的在院里空地上摆列阵法,琢磨步、骑兵进退攻伐的章法,虽然只限于纸上谈兵,倒也搞得有模有样。
老父亲王华原本对儿子的功课盯得挺紧,可现在守仁忽然扔下功课折腾起兵法来,王华倒没吭声。在这位老先生看来,国家正在多事之秋,守仁有心为国效命也不是坏事,反正离大考还有三年,也不急在一时,就任由守仁自己研究兵书,不加干涉。
可老父亲没想到,守仁这个人不管做什么事都特别有热情,咬住就不放。现在闷下头来琢磨兵法,一用功就是整整一年!这么下去怕是又要耽误功课了。
这天守仁正在屋里用功,老父亲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平时父亲轻易不到自己屋里来,每次来必有要紧的话说。尤其老父亲平素不苟言笑,今天却是笑着来的,守仁心里更有点儿说不出的紧张,赶紧起身让座,自己恭恭敬敬地在一旁垂手而立,等父亲教训。
其实跟儿子聊天王华也有点儿紧张——就是因为紧张,才变得笑容可掬。在书案旁坐下,一时还真找不到说辞,就把堆在案上的纸头儿翻了一遍。然后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稳些:“又看兵书呢?”
听父亲这么问,守仁害怕父亲责备自己研究兵法耽误功课,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王华看出儿子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就问:“你研究兵法也有段日子了,有什么心得吗?”
见父亲并不出言责备,反而问得亲切,守仁的胆子大了些,张嘴就是一句:“父亲是否觉得本朝兵势之弱、将才之缺是历朝所罕有?像南宋那样的残破朝廷,还有岳飞、韩世忠、宗泽这些名将,可眼下咱大明朝连一员像样的名将也数不出来!再这么下去,早晚出大事。”
年轻人都会有这些偏激的想法,一点儿也不稀奇。王华点了点头:“说得有理,本朝名将不多,自成化年间就是如此……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对这些事守仁倒有想法,只是平时当着父亲的面不太敢说。现在听父亲问自己怎么办,犹豫了片刻,答道:“朝廷用人需在长远处着眼,先挑选一批有志向的公卿后裔、世家子弟,由朝廷委任文武全才之士加以培养,将来一旦国家有事,这些世家子不至于毫无作为。”
守仁提的这个想法对边防颇有益处,王华微微点头:“不错。”
听父亲说“不错”,守仁的胆子大了些,接着又说:“兵部应该每年抽调官员到边境巡视,关防有了漏洞,当场着令士卒修补,边军将士有什么需要,也由这些官员直接向朝廷奏报。有兵部官员直接督促,边关的战备就能做得好些。”
守仁这话说得很实在,王华又是微微点头:“有道理。”
见老父亲连连赞许,守仁更来了兴致:“我觉得这些年边军最大的毛病就是行动迟缓。长城外的蒙古人有的是好马。听说一个蒙古骑兵上阵时可以配两三匹战马,轮换着骑,一天一夜能奔驰数百里。可咱们军中骑兵有限,步兵跟不上骑兵,战车火炮又笨重,结果是骑兵不够使,步兵跑不动,火器给养跟不上。遇到蒙古人偷袭,部队还没集结,敌人都跑光了,这个仗怎么打?”
王华微微一笑:“你有什么好办法?”
“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练一支精兵。我看不妨从驻军每一万人中精选三千人留在边关外头,给他们配备最好的马匹、兵器、车辆,专门用来和蒙古人作战。其他人马调回来守关,这样既省了钱粮,又加快了兵马调动的速度。”
守仁所说的办法竟和朝廷从边军中抽调精兵组建“墩军”的思路不谋而合。虽然显出了年轻人对军国大事的无知——因为“墩军”制度早就正式推行了。可毕竟守仁这个想法是对路的。老父亲听了倒很高兴:“抽调回来的兵马如何安置?”
“长城一线地广人稀,有的是土地,可以把地分给他们,让军人在边境附近囤垦,种出来的粮食一半自己吃,另一半支援在前线作战的精锐部队。”
这个想法又和朝廷的思路完全一致。
说实话,王华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在政事方面有这样的天分,谈起军政大事居然头头是道!心里十分高兴,不由得连连点头:“你这话都有道理。”
眼看自己说一句,父亲赞一声,守仁心里十分得意,嗓门也越来越高了:“眼下军队里人事浮滥,赏罚不明,很多边关将领不是靠战功升迁,而是靠裙带关系。这些人没有战功,胆子又小,到了任上只知道盘剥军士、勒索地方,打起仗来却不顶用。对这些无能之辈一定要严加整饬。”
裙带关系是天下第一大“关系”,要是随便就整饬得动,朝廷还会是现在这个局面吗?王华忍不住微微摇头:“这一条可不容易办到……你接着说。”
“我总结了这么八条。”守仁在桌上的纸堆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张纸来,“一是蓄材以备急,平时培养人才,战时就有将才可用;二是舍短以用长,那些有战功的边将往往粗鲁暴烈,身上毛病多,对这些人不要计较小节,应该量材使用;三是简师省费,裁撤老弱兵员,节省军费;四是囤田自足;五是严格军法;六是恩遇士卒以励士气;七是用兵之时舍小利以顾大局;八是严守以乘弊,平时坚守不出,待敌一露破绽,就集中兵力出塞攻打,务求犁庭扫穴,一鼓全歼!”
说实话,守仁所总结的这八条兵法都是纸上谈兵。可是一个从未接触过政事的年轻人,可以“纸上谈兵”到这个地步,已经非常难得了。
王华今天来是要劝守仁在“四书”上头多下功夫的。可他知道守仁聪明透顶,狂放热烈,颇有豪气,这是个成大事的性格,不能随便打击,最好是把道理讲通,让守仁自己改弦易辙。他手捋胡须沉吟半晌才说:“你这一年的书没白看,说的话都有道理。可你认为大明朝‘连南宋都不如’就偏激了。我朝立国之时谋士如云、勇将如雨,因为那时候太祖皇帝光复山河,百战强兵,练出一批名臣大将来。正统年间也没有名将,我军在土木堡大败,蒙古人直逼京师,一场决战,石亨、郭登、范广这样的名将就顺势而出了。本朝看似没有名将,主要是因为眼下没有大仗可打。”
父亲这些话守仁不太能接受:“这些年边境年年有事,怎么会没有仗打?分明是这些庸碌之才不敢出战。”
“有你这种想法的年轻人很多。可你想过没有,咱们既然已经修了长城,为什么还要轻易出塞作战呢?”
父亲话里有话,守仁不敢插嘴,老老实实地听着。
王华不急不躁,一字一句缓缓地说:“年轻人,一提到打仗,十个有九个要说‘开疆拓土’。可真正说到开疆拓土,那些适宜农耕的上好土地都在大明境内。长城以外不是草原大漠就是酷寒之地,大多不适合农耕,占领这些土地再开垦出来,能打几粒粮食?相反,为了经营这些新开之地,我们却要在塞外驻扎多少军马,迁移多少百姓去囤垦?就算我们出兵把蒙古人逐退,围了一块土地囤垦起来,可时间一长,蒙古人缓过劲来,势必反扑!这些新囤之地孤悬塞外,难以自保,那时候恐怕还要再建一座长城去保护新开拓的地方,这笔开销算起来该有多大?又劳民伤财到什么程度?”
这样一笔细账像守仁这样的年轻人是不愿意算的。王华也知道儿子的想法,就不跟他算这个账了:“咱们不说开疆拓土,只说‘开塞出击,犁庭扫穴’。长城以外有多大地方你知道吗?那些草原大漠加起来并不比大明的疆域小!这么大的地方除了荒山就是大漠,连一座像样的城池都没有。我们的大军出塞之后往哪儿开进?打谁?粮秣给养如何供应?这些问题都解决不了。而且我们在明敌人在暗,派去的兵少,蒙古人就会集结几倍的人马来攻;去的兵多,他们一看不敌,立刻四散而去,一天一夜能跑出几百里,我们的大军在草原上转悠,连个人影都见不着,饭也吃不饱。等大军疲惫了,露出空子了,这帮家伙突然聚集起来,呼啸而至!结果是:只有他打你,你打不着他。你说这个仗该怎么打?”壹趣妏敩
老父亲几句话把守仁问得无言以对。半天他才嘟哝一句:“也不能老是凭借长城固守,这样太被动了。”
听守仁说出这么幼稚的话,王华笑了起来:“你这就没见识了,长城虽然不会动,可它本身就是一件兵器,凭借长城固守,就是世上最凌厉的攻势。”
老父亲这句话让守仁彻底摸不着头脑了,闷了半天,说了一句:“儿子不明白。”
既然守仁说他不明白,老父亲就得让他弄明白,他解释说:“长城以外的蒙古人分成很多部族,所有部族都想从大明这里得到好处。如果一个部族侵扰边境得了便宜,其他部族就会一拥而上,抱成团儿到边境来抢掠。可现在我军凭借长城,把所有钻得进来的口子都堵上了,不管敌人攻哪一点,只要烽火一起,援兵顷刻就到,敌军袭扰边境不但捞不到好处,反而常吃败仗。人都是讲究实际的,眼看这个部族侵扰之后没得到便宜,其他部族就不愿出手了。这些蒙古人只有打仗的时候才会抱成一团,平时不打仗了,他们就各过各的日子,有些部族之间互相还有世仇,杀来杀去。现在长城突不破,他们没有大仗可打,自然就不会轻易抱成团儿。只要他们不抱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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