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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李梦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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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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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避宴席小子窥道法,动心机佳人驯夫婿

  (一)

  大明弘治元年九月初六是个好日子,天青水蓝,风和日丽。江西南昌府进贤门里翠花街上,一户高门大院鞭炮齐鸣,一对新人被送入洞房。厅堂里,江西布政司参议诸养和戴着四方平定巾,穿一身簇新的重紫苏绸圆领大袖袍,挺着大肚子,喜眉笑眼儿看着像个佛爷,脚下生风,满屋打转,和宾客们逐一打着招呼。

  诸养和如此得意,是因为诸家招来的是位有名堂的乘龙快婿,这么风光的事儿当然有贵客前来捧场。看诸老爷在宾客中间转了一圈儿回来,坐在首席的陈翁站起身来,把嗓门儿提得高高的:“诸翁大喜!听说贵婿是成化辛丑科状元王实庵先生的公子,有婿若此,门楣增光啊!”

  陈翁这一声唤有个名堂叫“开门引子”,其中“成化辛丑科状元”七个字是重重地念出来的。一声吆喝,引得整间厅里百十号人都往这边看。诸养和赶忙拱手:“陈翁谬赞,当不起当不起。”

  口称“谬赞”,其实意思是:说得好,你不妨再多夸夸。

  陈翁哈哈一笑,转身向着宾客:“各位知道这位状元公王实庵先生吗?先生名华,字德辉,浙江余姚人,大明成化十七年状元及第。浙江一省英杰荟萃,名士如云,可状元公非同凡品,天下就这么一位!这位实庵先生人品方正高古,学识江南第一。如今在京师任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又承圣命主持经筵日讲,给天子讲圣贤书!”

  其实右春坊右谕德只是个从五品的官职,还不如诸养和这个从四品的布政司参议。可詹事府是专门辅佐东宫太子的衙门,凡从詹事府出来的京官将来势必飞黄腾达。何况这位实庵先生又是“给天子讲圣贤书”的,官虽不大,但名重!

  陈翁这些奉承话儿就像花厅里那几扇镂着芝兰献瑞、孔雀开屏、牡丹富贵、鹤寿松龄的硬木雕花格子门,又体面,又玲珑,又敞亮,顿时引得满堂宾客齐声喝彩。眼看把面子挣下来了,陈翁自己也挺得意,笑呵呵地望向诸养和,却见他半张着嘴,脸上的笑容也未到十成光景,显然意犹未尽。

  陈翁是个老于世故的人,看了诸养和的脸色略一琢磨已然明白,自己这一套话儿成色不足,只夸到店铺招牌,却没夸到店里的货物,难怪诸老先生只有七分笑容。便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高声笑道:“古人云,‘藏璧于椟,安不寂寂’?今日宾朋雅集,称得起诗赋文章锦绣之会,诸翁何不把贤婿请出来和大家见一面?让我等一瞻风采,开开眼界。”

  诸养和等的就是这句话,赶忙笑着说:“哎呀,陈翁这是让我出丑!”说了句客气话,立刻回身吩咐管家:“把姑爷请来和大家见见面。”

  不大会儿工夫,诸家的新姑爷王守仁从后堂出来了。

  王守仁穿着一身大红颜色、胸前绣着鹌鹑补子的九品官服——倒不是这位新姑爷年纪轻轻就做了官,这是新郎官穿的“喜服”。因为很多人一辈子做不了官,能穿官服,也就是新婚这一次,所以民间把男子娶亲俗称“小登科”。守仁这小伙子是个瘦高个儿,身子骨显得有些单薄,长圆脸,宽脑门儿,眉毛粗重,命宫宽大,两只大眼非常灵动,鼻子细长,鼻梁挺拔、丰隆有势,嘴唇丰厚,按相书上说:这是个聪明过人能成大事的好面相。www.sxynkj.ċöm

  当然,人的命格没有十全十美的。守仁印堂发灰,身体似乎不很壮实。手掌细窄,手心无肉,五指并紧了还透出几条缝儿来,这样一双手聚不来钱财。

  不过王守仁也不需要聚什么钱财。他的家世十分了得,老父亲王华状元及第,是天子身边的文学侍从,家世不富,却贵。生在这样的家庭,只要稍微知道上进,将来做官是跑不了的。守仁也真不亏了这副好面相,自幼聪明透顶,悟性过人,五岁能文七岁能诗,号称“神童”。别看这年才十七岁,经史子集皆已烂熟,诗词文章信手拈来,在他的老家余姚城里大大出名,凡读过他诗文的人无不赞叹说,这孩子如此才华,日后春闱三场鱼跃龙门,必定又是一位状元公。

  在这一群看好王守仁的人里,岳父诸养和当然是最得意的一个。

  诸家原本也是余姚人,和王家是亲戚,论起来守仁要叫诸养和一声表舅。守仁的父亲王华考中状元到北京做官那年,诸养和带着女儿进京贺喜。当时守仁才十岁,被诸养和一眼相中,把自己的女儿说给守仁做媳妇儿。

  自京城一别七年,眼看着老亲翁步步高升,已经进了詹事府,将来的仕途不可限量。又知道自己这位贤婿年纪日长,文章日进,大有前途,诸养和心里得意非常。现在女婿亲自到江西迎亲,翁婿二人见了面,见守仁生得仪容清俊、风度儒雅,略试文采,出口成章、落笔成诗!可把诸老先生给乐坏了。

  诸养和这个人凡事爱张扬,逢人好炫耀。现在得了这么个好女婿,生怕别人不知道,早就打算趁着婚礼让女婿在众人面前露上一脸,落个口彩,给诸家争几分脸面。结果守仁这边刚和新人拜了天地,入了洞房,还没等挑盖头,就被老岳父叫了出来,带到堂上对着来贺喜的贵客逐一作礼,并不厌其烦地对每个客人介绍:“这是小婿,成化辛丑科状元王实庵先生的公子……”

  你别说,“成化辛丑科状元”七个字还真值钱。不提这几个字,王守仁这个小伙子扔到大街上都没人理。可现在把这七个字一提,坐在首席的贵客们不论官员、士绅还是年高德劭的老先生全都冲着守仁赔笑脸儿。接着就冲诸养和拱手:“贤婿好风骨,诸翁好眼力!”

  厅上一百多宾客,每人夸赞几句就是整整一车话!把个王守仁闹得一颗头比斗还大,晕晕乎乎转了一圈儿,好不容易回到首席。刚落座,那位好事的陈翁又说话了:“久闻实庵先生文采华滋,诗赋佳绝,是浙江省内第一才子,想来令公子亦非凡品吧?”

  哎!诸养和等的就是这句话。

  自己的女婿有文才,出口成章,这个诸养和早在私底下试过了,心里极有把握。现在听陈翁递过这么句话来,正中下怀,立刻叫守仁过来陪了陈翁一盅酒,接着就说:“请老世翁出题考考他吧。”

  所谓出题,就是让陈翁搭个台子给守仁唱戏。所以这个题要出得文雅、空泛,还不能太难,最好有古诗可套。陈翁皱起眉头略想了想,笑着说:“就以‘春晴’为题如何?”

  这老头子话音刚落,王守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杯往桌上一放,张嘴就念出四句:

  清晨急雨过林霏,余点烟稍尚滴衣。

  隔水霞明桃乱吐,沿溪风暖药初肥。

  果然是才子!小试牛刀就把宾客们吓了一跳!

  要说陈翁刚才只是捧场,此刻真来了兴趣,又问:“再以‘雨霁’为题作一首如何?”

  这一题比刚才难些,可守仁也只是略一沉吟,随即有了:

  严光亭子胜云台,雨后高凭远目开。

  乡里正须吾辈在,湖山不负此公来。

  要说前一首只是中上之品,这四句诗却对得好严整、好意境,收起时气魄又大,顿时博了个满堂彩。

  眼看诸府这位新姑爷真不含糊,要诗就有,口占立得,而且词句俱佳,宾客们一来要给诸老爷子捧场,二来也觉得有趣,就这个出一题那个出一题,把场面烘托得热热闹闹。也是守仁年轻,一向被人捧惯了,不知道在众人面前“藏拙”的道理,别人出一个题他就作一首诗。可这年轻人没想过,“才气”这东西就像井里的水,平时打出一两桶来准是清亮亮的。要是像现在这样一桶接一桶不停地往外提,用不了多大工夫,捞出来的就是泥汤子了。

  今天诸府请来的宾客足有一两百人,这个一题,那个一题,应了这个不应那个,扫了谁的面子都不合适。结果王守仁的诗作得越快,宾客们出题越多,片刻工夫已经喝了十几杯酒,作了七八首诗。一边搜肠刮肚拼词凑句,一边让一群不认识的老头子拍肩打背又夸又赞,给折腾得心烦意乱、头昏脑涨,再也撑不下去,只得硬着头皮跟老岳父说要上茅房,抓个空子溜下堂来,脱了大红吉服逃席而去。

  此时诸家上下迎来送往,宾客仆役进进出出,酒食点心川流不息,到处闹哄哄的,谁也没留意,就让这位新姑爷混出府门,上了大街。

  (二)

  南昌是江西省府,一省繁华所在,山水旖旎,人杰地灵。滕阁秋风、西山积翠、南浦飞云、赣江晓渡、龙沙夕照、东湖夜月、苏圃春蔬、徐亭烟柳、洪崖丹井、铁柱仙踪,十景毕秀。百花洲上有著名的东湖书院。万寿宫、佑民寺、绳金寺、大安寺、琉璃寺、永和庵、建德观、城隍庙、东岳庙香火旺盛,不远处,宁藩王的府邸金碧辉煌。

  守仁初到此地,看哪里都觉得新鲜有趣,沿着翠花街信步而行,见街西路边有座道观,门额上题着“铁柱延真宫”,问了问人,原来是供奉净明道祖师许逊的宫观,这位仙师是三国东吴人,曾在晋朝司马氏的朝廷为官,后来拜大洞真君为师,在南昌弃官隐修,创立道家净明一派。铁柱宫内立有一根当年许真人用来镇服蛟龙的铁柱。守仁反正没事儿,就信步走进道观,一看之下,不禁泄气。

  铁柱宫是个有名的道场,可是格局远没有想象中的大,殿宇半旧,香火不旺,道士也不多。看了真君殿、诸仙殿,都没什么出彩的地方。诸仙殿后石砌栏杆围着个不大的水池子,里面戳着半截铁柱子,水池前摆着一座半人多高的石头香炉,香烟袅袅,几个老太太正冲着铁柱子又跪又拜。

  这根锈迹斑斑的铁柱子就是传说中仙师许逊所立的“镇蛟柱”,延真宫就指着它赚香火钱了。守仁在边上看了两眼,觉得没多大意思,摇摇头走开了。

  铁柱宫不大,再往后走就是道士的住处,迎面一道山墙上写满了字,过来一看,见写的是:

  存心不善,风水无益;父母不孝,奉神无益;

  兄弟不和,交友无益;行止不端,读书无益;

  心高气傲,博学无益;作事乖张,聪明无益;

  不惜元气,服药无益;时运不通,妄求无益;

  妄取人财,布施无益;淫恶肆欲,阴骘无益。

  这几句口诀是当年许逊仙师留下来的,也是净明一派修行的法诀。守仁看了心里暗暗称是,觉得这些朴实的歌诀才是真正的道家功夫,比池子里那根“镇蛟柱”有意思得多,就把这些口诀念诵了几遍,边走边在心里琢磨。

  绕过山墙,眼前是一排修行的静室,最左边的一间房门半掩,一个道士脸朝房门在蒲团上盘膝而坐,正打坐入定。这位道士身量不高,穿一件破敝的灰道袍,留着一副短须,广额丰颊,隆鼻深目,相貌清奇。在蒲团上盘膝趺坐,垂眉低目,细看之下,眉目间似乎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时下风气,不管读书人还是平民百姓都好道术,守仁也不能免俗,平时把道家的闲书看了个遍,对这套求仙问卦、打坐静息、长生久视的东西很着迷。现在见这道士趺坐之法端严平稳,且仪容清定、仙风鹤骨,很感兴趣,就站在门前看了起来。sxynkj.ċöm

  就这么看了好半晌,道士坐得稳稳当当,动也不动。守仁觉得无趣,正要走开,那道人身子微微一晃,睁开眼来,见一个年轻人在门口站着,便冲守仁点点头,过来要关门。

  眼看道士入定良久,恰在这时出定起身,守仁觉得是个缘分,赶忙上前拱手:“道长好坐功!在下也好道术,可否谈论一二?”

  像这样的问话老道已经听过无数次了。见对方是个年轻人,口气挺大,话又说得挺酸,丝毫看不上眼,随口说:“道法无常,随心是化。你若有心,自己找一本《道德经》读吧。”

  守仁忙说:“《道德经》晚辈早已读过了。”

  “不妨深读。”

  道士分明是在敷衍。要是一般的年轻人,听人家把话说到这儿也就走开了。可王守仁是个豪放不羁的人,口快心直,见老道用这些话来哄他,心里不服气,想也没想冲口而出:“《道德经》都是大白话,越‘深’读越糊涂!”

  守仁这话令人惊讶,老道忙问:“怎么讲?”

  其实守仁刚才的话是急切间脱口而出,很难自圆其说。可年轻人胆子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天地间越是大道理就越浅近直白。老子的《道德经》当然是大道理,所以它一定是大白话。这就叫‘万物之始,大道至简’,对不对?”

  守仁这话虽然说得冲动,可在高人听来,这些话直入楼观,颇有味道。老道士心里暗暗吃惊,微笑着说:“若是白话,为什么世人都读不懂?”

  老道士这一问半是有心半是随意,守仁听了却认真起来,略一沉吟,说道:“道长所说晚辈也曾想过,世人都说读不懂《道德经》,其实只是两种人读不懂:一种人根本不敢‘读’,生怕读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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