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
就不是‘神通’了;另一种人倒是认真读了,也有所领悟,却存了一个‘乡愿’的心思,害怕自己说‘懂了’别人要笑他狂妄,所以就算有心得也不敢对别人说。最可恨的是这两种人出于一个虚伪的目的,居然合成一伙儿硬逼着别人也和他一样装蒜,说‘不懂’!人家说‘懂了’,他就要去笑骂别人。这么闹来闹去的,越到后世,人们越不敢说‘懂’,结果把一本好书弄了个‘玄而又玄’,反而扔在地上没用处了。”
守仁一番话说得老道士连连点头:“有意思!这么说《道德经》你读懂了,能讲讲吗?”
俗话说得好:“初生牛犊不怕虎,长出犄角反怕狼。”王守仁就是个初生的牛犊子,胸中没有城府,脑子一热张嘴就说:“如《道德经》第一章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讲的就是一个‘太极图’。”
这句话一出口,老道士又是一愣,上下打量了守仁几眼:“来,你进屋里来说。”把王守仁让进屋在蒲团上坐了,才问,“‘道可道,名可名’怎么就是个‘太极图’呢?”
王守仁略想了想,认认真真地说:“道,说的是天地间的道理;名,说的是人生在世的功业。道理可以思考,但只思考不做事,终无所成;事功可以去做,但只做事不思考,也无所成。所以人生在世,既要有所思,又要有所为。人的‘思’和‘行’都是针对同一件事,而各表一端,思考之后就做,做一阵又要停下思考,即所谓‘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这两者正好一阴一阳,互相推动,互相促进,天下事无不由此而生,因此而成,这不就是个太极图吗?”
王守仁这几句话说得不经不典,不伦不类。可很多人读了一辈子《道德经》,也未必读得出这么一层意思来。更厉害的是,这几句话若从道家学说中提炼出来,放到儒家学说中去,将演化成一个通天彻地的大道理!
当然,王守仁还年轻,这些深刻的东西他眼下还远远悟不到。
想不到这个不起眼的年轻人竟顺嘴说出这么一番话……老道看着守仁良久无言,半晌才慢声细气地问:“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在下王守仁,浙江余姚人。”
老道微微点头,沉吟半晌,这才缓缓地问:“你刚才问我打坐入定的功夫,以前练过打坐吗?”
“没有。”
“想试试吗?”
道人刚才冷若冰霜,现在才聊几句就要教他打坐,王守仁大喜,忙说:“正有此意!”
那道士点点头:“好,天下事有缘即发,随缘易成,你既然说到‘太极’二字,贫道就教你一个太极诀吧。”用左手虎口抱住右手四指,右手虎口抱住左手拇指,两只手在虎口处正好凑成一个“太极图”,又翻过手来让守仁看,只见两手拇指正放在手掌心的“劳宫穴”上。
这个“太极诀”守仁在书上从未见过,大喜之下赶紧一一照做。
见他学会了“抱诀”,老道士自己先在蒲团上盘膝坐下,口里念道:“手抱太极,脚分阴阳,闭口藏舌,二目垂帘,舌顶上腭,呼吸绵绵,意守祖窍,气沉丹田。”
守仁忙问:“什么是‘祖窍’?”
“玄关之后谷神前,正中一个空不空。”
道士说的两句口诀神乎其神,守仁一点儿也没听懂。年轻人脾气急,也不细想,囫囵吞枣记在脑子里,赶紧又问:“什么是‘玄关’?”
“修行之人修到精花、炁花、神花俱足,称为‘三花聚顶’,此时乃现玄关。祖窍是入玄关的门户,祖窍不在身外,玄关不在身上……”老道似乎感觉自己说得太多了,微微一笑,“饭要一口口吃,理要一点点明。这些话你眼下先不要问,功夫到了,自然明白。”
老道刚才随口说的几句歌诀,其实是道门的不传之秘,轻易不肯讲给外人知道。守仁要想窥其堂奥,就要看他有没有缘法了。
王守仁平时书看得多,道士所说那些浅近的话他能听懂,那些深奥之语,反正“日后自然明白”,当下也不再问,盘膝而坐,学着老道士的样子打坐起来。
就这么坐了约有半个多时辰,渐渐觉得身体困乏酸痛,精神也有些懈怠,正想着是不是起身,却听对面的老道低声念道:“着于心,不着于形;固于本,不固于体;身无为,而意有为。如江岸苇,似炉中香。”
江岸苇随风摇曳,不动其根;炉中香似有若无,不着其痕。
道士这几句话在王守仁听来大有意思,于是依着道士话里的玄机放松肢体,收束精神,摒除杂念,依然稳坐如山。
就这样不知又坐了多久,身体的酸困之感渐渐消失了,竟似不知身在何处,心有何想。干脆也不去念想。定定冥冥间,只觉丹田中升起一股暖意,呼吸顺遂,身心俱畅。
见这年轻人不但悟性出奇,而且天生一副好定力,初学打坐竟有如此功夫,老道也觉得稀奇。眼看他不动不摇,越坐越稳,暗暗点头。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叫声:“师兄……”道士起身出去了。
老道这一去,好久也不见回来。
守仁仍然静坐如初。先前还想着等道人回来再让他指点几句,可等了好久,房中声息全无。守仁就自己在蒲团上趺坐,心里反复默念刚才老道士教给他的那几句歌诀:“着于心,不着于形;固于本,不固于体……”
想不到这几句平实的歌诀十分有用,越是依此想去,呼吸越顺畅,身子越松快,渐渐觉得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又舒服,又惬意。
不多时,外面天已经全黑了。
守仁哪里知道,其实这间静室并不是那个道人的居所。现在天都黑了,老道自然以为守仁早就走了,只顾忙自己的事去了,一去再没回来。守仁这里又入了定,根本不记得时刻。道观里都是清修的人,又不认识王守仁,见他一个人在静室打坐,自然没人来搅扰。王守仁就这么一个人在蒲团上糊里糊涂地坐了下去。
不知不觉间,外面街巷里梆声清脆,已经打过了三更。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有人猛地推门进来。守仁一惊,睁开眼,见一个小道士慌里慌张地跑进来,粗声大嗓地问他:“你是姓王吗?”
“是。”
“是布政司参议诸家的新姑爷?”
一听这话,守仁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做新郎官“小登科”的大日子!本只是逃席出来,想等宾客散了就回去,却在道观里莫名其妙地混了大半夜!
这一下可把祸闯大了!
想到此守仁又惊又愧,一骨碌爬起身来。哪知打坐太久腿都麻了,忽然跳起身哪站得住?“咕咚”一下摔出一溜滚儿去,身上的土都顾不得拍,连滚带爬就往外跑。出了铁柱宫的大门,诸家的仆人正在这儿等着,见守仁出来真像是见了神仙一样,赶紧跑过来一把扯住:“公子怎么跑这儿来了!现在诸老爷站在厅里骂人,全家人都出来找你了!”
守仁一声也不言语,撒腿就往回跑。
(三)
守仁让人找回来的时候诸养和还在厅里坐着。一张红润的胖脸涨得黑紫,拧眉瞪眼看着活像个门神爷。之前他已经骂了一个多时辰,唾沫都骂干了。见姑爷让家人找回来了,诸养和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倒也没再骂人。
守仁是从铁柱宫一路跑着回来的,脸上又是汗又是土,帽子也跑丢了。到了诸府,见了岳父,喘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打躬作揖。见他这样,诸养和就是有脾气也发作不出,只问了一句:“你上哪儿去了?”
这会儿守仁连“铁柱宫”的名儿都忘了,瞪着俩眼说不出话来。还是诸府的管家问了问下人,这才过来悄悄告诉诸养和。
诸养和一听,又把眼珠子瞪起来了!
新婚大喜的日子,跑进道观里去跟出家人学“打坐”!这不是没把诸家放在眼里,故意恶心老丈人吗?
想到这儿诸养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有心狠狠数落姑爷几句,可又一想,当着一院子下人这话怎么问?又让守仁怎么答?一问一答都是话柄,传出去,诸家一门脸上无光。
没办法,诸养和只能恶声恶气地把下人骂了两句:“一帮白吃饭的东西!连个门也看不住,叫你们找个人找到半夜,早晚饶不了你们!”骂完之后一句话也没跟守仁说,转身就走了。这边管家忙领着守仁净面更衣,好歹收拾停当,这才把新姑爷送入洞房。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洞房里喜帐高挑,香风隐隐,锦衾绣枕,全新的妆奁陪嫁贵气十足,花梨木圆桌上铺着绣鸳鸯的红锦台面,摆着花生、栗子等几样吉祥果子,喜洋洋的“和合面”早凉透了,汤圆子泡成了一碗糨糊,两根小碗口粗的龙凤泥金大红蜡烛已经燃掉了半截,烛泪淋漓。新娘子穿着大红吉服一个人在喜床上硬邦邦地坐着,头上还盖着盖头,全身上下仅有一只左手露在外面,春笋般细长的手指紧紧握着个粉拳。
看这架势守仁心里直发怵。事到如今,不过去也不行了。见桌上放着一根紫檀木的秤杆子,知道规矩是用这东西挑新娘的盖头,取一个“称心如意”的口彩,就拿起秤杆挑去了盖头,往新娘子脸上一看,心不由得怦怦直跳。
七年不见,自己这位表妹诸宜畹已经出落得如花似玉:瓜子脸尖下颏,大眼睛薄嘴唇,眉淡睫长,肤色如雪,再加上一身盛妆、一屋子喜气,更衬得容颜秀丽,只是这丫头的脸色着实吓人。
说实话,此时王守仁心里害怕这位新夫人甚于怕他的老岳父。
七年前舅父曾带表妹进京,和守仁一块儿足足待了一年多。这位表妹小他两岁,虽是个女孩儿,却比男孩子还野,上树掏鸟、下水摸鱼、赶鸡逗狗、捅马蜂窝,整天闯祸。脾气又倔,处处争强事事拔尖儿,动不动就“欺负”表哥。可也怪,守仁从小气性大,谁的气都不能受,偏就能受这位表妹的气。俩人整天泡在一起变着法儿淘气,小表妹的主意总是比守仁还多。m.sxynkj.ċöm壹趣妏敩
这位表妹还有个出奇的地方——从来不哭。不管让蜂蜇了、让狗咬了,从树上掉下来摔破了皮,还是和男孩子打了架,从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而且报复心重,谁要得罪了她,轻易不肯放过。
就是这么个惹不起的丫头,偏偏新婚第一天就让守仁给得罪了。
眼看着诸宜畹面沉似水,冷冰冰地在床边坐着,守仁心里发虚,讪讪地不敢坐到她身边去,犹豫半天,只好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搜肠刮肚想了几句赔礼的话来说,宜畹低着头沉着脸根本就不理他。
这时有人在外面轻轻拍门。守仁正在尴尬处,听见声响,总算有个台阶,赶紧跑去开了门,却是丫环捧着铜盆过来伺候宜畹梳洗。
在外人面前新娘子暂时把一腔怒气收了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由下人侍候着换下吉服,卸去钗环,洗了脸。眼看表妹似乎把脾气收拾起来了,守仁觉得是个机会,大着胆子凑过来刚要说话,想不到新娘子把头一扭,一个眼神刺过来,吓得他忙又坐回椅子上去。
两个人就这么一直对坐到中午,家人来请姑爷和新娘子吃“会亲酒”。
眼看自己这边闹得这么僵,外头岳父岳母又叫他,守仁心慌意乱,手足无措。正不知怎么是好,新娘子一声不响站起身,开了柜子找出一身衣服丢给守仁,等他换好,两个人一起出来吃了酒席。
当着父母的面,宜畹脸上虽然没多少笑容,倒也仪态平和,有问有答,实在看不出什么来。可一回到房里马上变了脸,在床上坐了,仍然沉着脸一言不发。
这一坐又是一下午,把个王守仁闷得肚里出火,脑门子上直冒青烟。可自己有错在先,一句硬话也不敢说,也不敢溜出房去,只能僵坐着挨时间。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守仁心里还想着或许有个转机,想不到吃了晚饭回到房里,宜畹抱过一床被褥往守仁怀里一丢,自己上了床,放下帐子自顾睡了。
这一下守仁也有些懊恼。可再一想,自己头天晚上做的傻事实在太难堪了,眼下把柄都攥在夫人手里,想发火也发不出来,又不甘心窝窝囊囊地忍气受罚,只得挑亮了灯胡乱找本书来读,还想着自己忍气吞声,或许表妹会心软,可一直坐到二更,宜畹睡在床上动也不动。
没办法,守仁只好服了软,自己把被褥铺在地上,凑合着睡下了。
这一边,打地铺的守仁很快就睡熟了,可床帐后面的诸宜畹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其实新婚当天守仁跑出去一夜未归,宜畹生气倒在其次,心里却是怕得厉害。
宜畹打小儿性子就野,淘气异常,而且极其倔强,从来就不会哭。听母亲说,她出娘胎时也只哭了两三声,自打记事儿起,不管多生气多伤心,总是掉不下一滴泪来。七岁那年,把她从小带大的奶娘无意间说了句“不会哭的女孩儿家福薄命硬……”就是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不知怎么就印在了宜畹的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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