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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李梦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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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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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三番抗旨要救百姓,一席良知劝服太监

  (一)

  雷济送罢文书从京师回来的时候,王守仁正在南昌城里费尽心机,一哨一哨遣散从各府县召集起来的各支军马。

  江西地面上已经连着遭了几年大灾,正德十四年更是糟糕,从三月份起,江西一省滴雨未落,当守仁率军攻克南昌的时候,城里就已经断了粮,只是那时候打仗要紧,暂时没工夫考虑这些事。可现在宁王已破,该是回过头来安抚百姓的时候了,守仁才发现,南昌城里十几万百姓伸着两只手向他要赈米,城外还驻扎着三万大军。

  以前打仗时只嫌兵少,现在却是只恨人多。

  眼看手里一粒粮食都没有了,守仁只好咬咬牙,来一个“过河拆桥”,先和赣州卫都指挥余恩商量,把赣州卫的官军撤回卫所,又发下旗牌,命从福建借一批粮食来供给卫所官军食用。接着又把袁州、瑞州、抚州、临江、吉安各处调来的兵马逐一遣散。手里太穷、太紧张,遣散这些乡兵的时候一文钱也没发,一斤粮也没补,硬是厚着脸皮让这些人白打了一场仗,然后两手空空地把人家都打发回老家去了。

  为这事守仁明里暗里落了不少埋怨,可他也没有办法。好歹把这些人支应走了,南昌城里只剩了灾民,守仁又仗着自己是提督军务右副都御史的官衔,手里还有八面王命旗牌,派人拿着他的手令到福建、广东各省去借调粮米,弄到些米,就给百姓熬碗粥喝,就这么苦苦地支应着,只等着老天爷下一场好雨,看看地里能不能补种几棵庄稼。

  可惜,个把月熬过去之后,雨没等来,却等来了一位上差,从山东临清赶来传皇帝的圣旨。一开始守仁倒以为是皇帝知道江西官员立了大功,发来的加官晋爵的旨意,若是这样的圣旨,依常规,其中每每会有“免除战乱之地钱粮赋税”的内容,想到这儿守仁倒挺高兴,赶紧亲自迎了出来,把来传圣旨的锦衣卫千户接进巡抚衙门。那锦衣千户展开手中卷轴念道:“钦差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钧帖:宸濠等不得押解入京,暂寄南昌待命。此敕。”

  见了这道“钧帖”,王守仁大吃一惊,马上就猜到了,皇帝不让他把宁王等人押往京师,分明是想借这机会下江南,直至南昌。

  其实守仁早已想到皇帝可能借宁王谋反的机会下一趟江南,所以在击破宁王之后就急着上奏捷折子,希望能借此阻止皇帝南下。可皇帝到底还是出了京师,现在又以“威武大将军”的名义下了钧帖,这是非来南昌不可的意思了。现在南昌城里连养活老百姓的粮食都没有,大军来了,皇帝来了,拿什么供养?

  可钧帖已下,没有办法,守仁只好先接了钧帖,回到书房,和伍文定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发起呆来。伍文定琢磨了好半天,实在想不出什么主意,只好说:“都堂,皇上既有此意,我等遵旨就是了。”

  王守仁和伍文定不同,这是一位做了十几年“知行合一”修身功夫的大宗师。早在听说皇帝要下江南的那一刻,王守仁心中的良知已经发动!告诉他:江西遭此大劫,百姓穷成这样,皇帝再来,害人不浅!王守仁在江西做这个官,就必须出来阻止皇帝下江南!

  ——知行合一,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跟上,其间无隙可乘!

  王守仁拿出的是一个令人惊讶的主意,下定的是个钢铁般的决心。现在听伍文定这么说,立刻把头一摇:“这样的旨怎么能遵!皇上要下江南,分明是不该的,咱们这些人不能不劝。”

  “可怎么劝?都堂已经上了奏捷的折子,皇上想必看到了,估计内阁六部的人也都劝阻过了,劝不住!”

  “他们劝不住,因为他们只是京官,本院却和他们不同,应该能劝住皇帝。”

  伍文定一愣:“都堂要怎么劝?”

  “本院这就把宁王押解进京。”

  “可那钧帖上明明写着……”

  皇帝的圣旨上全是胡说八道,王守仁既已下了“阻止皇帝下江南”的决心,就有胆量违抗皇帝的圣旨。立刻把手一摆:“这件事本院自有主意,不需旁人与闻!伍大人明日且回吉安去调粮食,这几天不要在南昌了。”

  伍文定心里明白,王守仁在这个时候让他走,是要一个人把违旨的罪过全背下来。可伍文定和守仁一起出生入死,也算是患难的交情,哪里肯走:“都堂要押送宁王等人进京,就让下官做个副手吧。”sxynkj.ċöm

  这时候王守仁已经拿定了主意,对伍文定说:“这件事你不用管……”话还没说完,却见雷济走了进来,附在守仁耳边低声说:“那个传旨的锦衣卫千户想跟咱们要‘礼钱’,先生看这个事怎么办?”

  守仁一时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礼钱。”

  礼钱,也叫例钱,这个东西不言自明,是那些办事跑腿的差人讨要的一份好处。王守仁当官也这么多年了,当然知道“礼钱”是怎么回事,只是这些事自有下面办事的人应酬,实在不该来和堂官说。现在雷济专门为此事来找守仁商量,倒让守仁觉得奇怪。

  可再一想却又不怪。

  如今南昌府库已空,一两闲银子都没有了。这个从京城来传旨的又是个正五品的锦衣千户,非比寻常角色,要打发他,银子不能给得少了。所以雷济专门跑来和守仁商量,也是迫不得已。

  王守仁自己为官多年,从没收过这些礼钱,可今天这个钦差在眼前,不给些钱打发不了,没办法,只好一言不发,起身回到住处,找到杏儿问她:“你这里有钱吗?”

  王守仁一辈子在银钱的事上从来就没有数,都在旁人手里收着,他自己除了偶尔买些书来读,吃的穿的用的一件也不会买,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守仁忽然来跟杏儿要钱,杏儿忙问:“要多少?”

  守仁低头想了想,这个来传旨的是个锦衣卫千户,官儿着实不小,银子少了怕是拿不出手:“得十两银子吧。”

  一听这话杏儿皱起眉头来了。

  在大明朝,像王守仁这样一星贿赂不吃、一点儿赃银不拿的官员个个都穷得要命,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眼下未必就有。可守仁说了话,杏儿也不敢多问,进去找了半天,拿了些银子出来:“先生,我这里只有七两银子,你看……”

  钱这东西到用的时候才知道麻烦,看着杏儿手里这几块碎银子,守仁暗暗摇头。好在外头还有一个吉安知府伍文定坐着,从他那儿借三两也差不多了。当下接了银子出来,冲伍文定笑着说:“时泰身上有没有银子?借给我三两吧。”

  见守仁只拿出这么几块碎银子,又跟伍文定“借三两”,在一旁的雷济脸色十分尴尬。守仁看了出来,这才想起问雷济一句:“那位上差说要多少礼钱?”

  “此人话里的意思,要……五百两。”

  一听这话,守仁惊得直跳起来,连伍文定也变了脸色。

  五百两!五百两银子是王守仁两年半的俸禄!这些银子用来买米是一千石,熬成粥,能救南昌城里几千条人命呢!

  “他怎么要这么些钱?”

  “学生也是觉得奇怪,转了几个弯子问他,听这人话里的意思,倒像是我等攻克南昌之时得了宁府的赃银,还说了些厉害的话:‘南昌城里的银子像一座山,一两个人使不完的,与其白扔在那里,不如分些与旁人……’”

  雷济话音未落,守仁已经拍案喝道:“岂有此理!这人把我等看成什么了!”

  见守仁发了脾气,雷济和伍文定都不敢吭声了。守仁也沉着脸,半天说了一句:“既然如此,一两银子也没有,叫他走吧!”

  王守仁这个人平时随和得很,可真要倔强起来,谁也拿他没有办法。偏巧雷济这人也是这个脾气:“都堂说得对,这样的人,跟他说什么都是多余!”起身就要出去,又一想,把守仁扔在桌上那几块碎银子拿了起来,“且把这些碎银子给他,看他怎么说!”

  当下雷济拿着那几块碎银子来到厅里,冲着来传旨的锦衣卫千户笑道:“这位大人,巡抚大人说了,大人远来传旨,十分辛苦,谢仪是不能少的,可府库里的官银实在不敢私取,巡抚大人把自己手里的银钱凑了凑,只得这些,都付与大人吧。”说着把那几块碎银子放在桌上。

  这个来传旨的锦衣卫千户名叫钱秉直,今年也有四十来岁,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早听说江西宁王富甲天下,这次到江西来传圣旨,早就憋足了劲要从王守仁这些江西官员手里大捞一笔,现在听雷济说这样的话,又看了桌上这几块碎银子,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雷济冷冷地说:“江西巡抚只有这些钱,尽数送与大人做谢仪。”

  看雷济这么一副嘴脸,钱秉直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冷笑道:“天下的官我见得多了,像你等这样的,还真是初次见到。”

  这些日子江西一省如此艰难,南昌百姓天天有人饿死,雷济全都看在眼里。他是一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对眼前这个贪财索贿的锦衣卫早就憋着一肚子火,有心要和他争吵几句,见钱秉直这样说他,立刻反问了一句:“我等是怎样?”

  “我且不说什么,等你们下了诏狱,那时咱们再说。”

  听锦衣卫用这样的狠话威胁他,雷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诏狱是朝廷法度,只是制裁恶人,我等如何会下诏狱?学生不知钱大人为什么说出这话来!学生原不是江西的官员,只是广东的一个举人,追随王都堂三年,至今也没得着一个官,也没落着一两银,只是学了一身正气,养了一肚子良知。现在钱大人说到一个‘钱’字,学生且问一句,钱大人觉得这南昌城里安静吗?”

  钱秉直不知雷济话里所指,冷冷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今叛乱初平,南昌城里城外应该兵荒马乱才是,可现在城外没有兵马,城里没有人声,这么静悄悄的,钱大人不觉得奇怪?”

  这个钱秉直倒真没注意过,现在听雷济一说,他才有了点儿感觉:“这是怎么回事?”

  “不瞒大人,南昌城内粮食已尽!王都堂为了救济百姓,把各处兵马都遣散了,可全城百姓仍然没有饭吃,一个个坐着等死。府库里的钱是用来救命的,一两也不敢动,我们这些人都在巡抚衙门里吃饭,每人每天两碗白粥,上到王都堂下到衙役差人都是这样。因为钱大人是上使,王都堂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孝敬,可不怕你笑话,王都堂自己找了半天,真就只有这区区七两碎银!这几两散碎银子不说钱大人不肯要,就算换了我,我也不要。要来实在没意思,良心不安!”m.sxynkj.ċöm

  雷济也是个倔强的人,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干脆也不再和钱秉直多说什么,站起身走了出去。

  眼看雷济到底和这个来传旨的钦差闹翻了脸,守仁倒也没有怪他。只是守仁也知道这些上差非比平常,若是把他们得罪得狠了,回到京城之后添油加醋说江西官员的坏话,怕也没有好处。于是强自把气忍了忍,第二天一早过来给人家说了几句客气话儿,又亲自送钱秉直出城。

  见守仁亲自来送,钱秉直脸上却也没有什么桀骜之气,有说有笑的,还算过得去。

  见人家这样,守仁这里更是加倍地客气,执着手把钱秉直从巡抚衙门一直送到德胜门外。俩人一起穿街过巷,只见南昌城里半城的房屋都烧成了瓦砾,到处是断瓦残墙,空地间新坟累累,不远处那座壮丽恢宏的宁王府邸也已经塌毁了一半。满街都是无家可归的难民,或坐或躺,骨瘦如柴,一座省城走下来,竟看不到几处炊烟。

  守仁指着街上的穷人说:“钱大人也看到了,南昌已经破败到这般田地,满街都是等着救济的灾民,可府库里没有一粒粮食,现在南昌城里城外树皮都剥尽了,野菜都吃光了,本院正派人到临江、袁州等地去借米来救济他们,可现在米还没运来。没办法,本院只得把围攻南昌时立过功劳的乡兵都遣散了,赣州卫兵马也都发回卫所了,协助攻城的官员也都回各府县了,一个钱也没发给他们,也没升他们的官。这些人走的时候在背后骂我,我听见了,只能装作没听见。”

  说到这儿,守仁想起自己半世为官的辛酸苦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忍了一忍,低声说:“当官的再难,难不过百姓。所以咱们不敢说‘难’。本官也知道在钱大人面前亏了礼数,十分对不住,只求大人能体谅南昌百姓的苦处,看在百姓面上,别跟本官计较。”说着冲钱秉直深深一揖。

  听守仁把话说到这样的地步,钱秉直顿时满脸通红。

  其实昨天雷济说那些话时,钱秉直起初十分气恨,后来静下心来再一想,也有了感觉。

  在锦衣卫混了这么久,直做到五品千户,钱秉直见过不少世面。锦衣卫是个手眼通天的衙门口儿,平时到了地方上,那些县、府、臬、藩、学道各级官员巴结奉承,一出手就是百两银子,一点儿也不稀奇,像这个江西巡抚拿着七两散碎银子来给自己做礼钱,还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再听雷济说南昌全城百姓断了粮,衙门里也只是一天两顿稀粥,钱秉直信了一半儿。当天夜里宿在江西巡抚衙门,自己出来走了几步,果然见差役书办们人人一碗白粥、几粒咸菜。夜静更深之时,隐约听得风里飘来尽是啼哭之声,钱秉直不由把雷济说的话信了九成。

  人,都有良知。只是有些人在污泥里滚得久了,渐渐就把良知昧了。可良知昧得再深,毕竟还在人心里,丢不了。如今和王守仁、雷济这些人打了一回交道,不知不觉间,钱秉直把自己心里早已昧去的良知又找了回来,对王守仁这些人也肃然起敬了。

  现在江西巡抚王守仁亲自陪着他一路穿过南昌城,看着满城断壁残垣,满街行将饿死的百姓,钱秉直若再在心里算计着什么“礼钱”,就真是没有人性了。

  当下钱秉直对守仁作了个揖:“都堂不要这样说。下官来南昌的时候,是听说江西宁王贪赃无数,这些金银如今全在都堂手里,这才想从大人手里弄几个钱花。现在才知道原来天下还有像王都堂这样的清官。其实人生在世谁没有廉耻?办公事的人原也知道为国效命,不当索要贿赂。可现在世事已是如此,官场上下贪墨,铁板一块。对上头的人不使钱,上官岂能容你?若不收下面的钱,又如何讨好上司?结果上行下效,禁止不得,做好人的,当不成官;当了官的,做不成好人。”

  钱秉直说的倒是实话。王守仁也忍不住长叹一声:“本院当年和锦衣卫打过交道,真没见过像钱大人这样的义士,本官身无长物,只有文字还擅长些,昨晚写了一幅字想送给钱大人,也让天下人知道大人的心胸和道义。”从袖筒里取出一幅字来,钱秉直打开一看,却是“水火无交”四个大字。

  水火无交,说的是隋朝官员赵轨的事迹,此人为官最廉,从不取百姓一食一酒,旁人拿他开玩笑,说他与百姓“水火无所交”。但守仁昨天写这四个字,其实是个暗喻,是说自己和奸党如同水火,绝不相容。可今天和钱秉直说了一番话,倒知道这个锦衣卫千户也是个不曾昧了良知的好人,那这“水火无交”四个字也就正应其本意,钱秉直受之无愧了。

  钱秉直也知道这四个字的典故,到这时候他和王守仁也成了朋友,笑着拱拱手,把字叠好收起来。守仁挽着钱秉直的手把他一直送出城外,俩人这才相揖而别。

  (二)

  送走钱秉直,王守仁知道皇帝随时可能再下圣旨,命令自己把宁王留在南昌,等候御驾亲征。可为了江西一省百姓,守仁绝不能让皇帝带着他那些人马到江西来!所以什么也顾不得了,立刻点起一支军马,备下一批官船,带上自己的两个学生冀元亨和雷济,把宁王和几十名最要紧的钦犯都押在船上,九月十一日出了南昌,沿江而下,准备先到浙江杭州,然后走京杭运河,把这批钦犯一直送到京师。

  当然,王守仁这么做是在抗旨,估计到了京师之后,他会和宁王一样披枷戴锁关进诏狱。可王守仁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这些年,良知一起,行动跟上,已经成了习惯。而且心底坦然,也不畏惧。

  要说王守仁做官也做了这些年了,很多事他都了解,可有些东西也是他不了解的,比如锦衣卫。

  锦衣卫,是一张遍布天下的大网,各处都有眼线,而每一根线最终都通到皇帝面前。王守仁这里押解着钦犯离开南昌,刚出发不久,锦衣卫已经知道了消息,无数快马在官道上奔驰起来,几天工夫,消息已经送到远在山东临清的正德皇帝手里。

  听说王守仁不遵圣旨,硬是要把宁王押到京师献俘,朱厚照大为震怒,立时就要发下圣旨,将王守仁革职拿问。好在身边有个负责督办大军粮草的兵部侍郎王宪稍稍明白事理,赶紧劝道:“皇上,臣以为王守仁新立大功,虽有过犯,实在是过不掩功,这时候将他下狱,只怕天下人都有非议。”

  “那你说怎么办?”

  “臣觉得安边伯许泰、提督军务张忠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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