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5)
,无意之中冒犯天威,叫皇帝多了心!现在弘治皇帝借着张天祥案的由头,问的却是:你们这几个老东西想裁撤派往各地监视官员的太监,意欲何为?是不是想爬到天子的头上来?是不是有人想做王莽,有人要当曹操!
想明白了这一层,三位阁老全吓呆了!
这三个老头子里刘健闯的祸最大!就是他刚才对弘治皇帝说出“正直文官,说话可信”的蠢话,由这句话带出了那个“三法司的信用高于东厂揭帖”的引子,直接挑战了皇权——如果法曹之言高于东厂,岂不是把天子的权威贬下去了?
现在皇上把这么一句厉害的话递了过来,刘健吓得心惊肉跳,额上冷汗直流,赶紧叩头认错:“臣一时心急出言莽撞,还望陛下恕罪。”
刘健也是慌了,光说了“恕罪”两个字,却没说明自己哪里有罪,又该如何“恕”法。他这么含糊的一句话皇帝哪会满意?
见首辅把话说得不透,李东阳忙在边上帮腔:“臣等也不是说文官都正直无私,只是负恩背义的人少些……”
唉!慌张!李东阳乱了方寸了,硬把一句帮腔的话给说偏了。
——“负恩背义的人少些”,这是跟谁做对比呢?是在跟东厂比还是说大臣比东厂的人可靠?
听李东阳话里又露了破绽,谢迁脑子极快,不等皇帝往这上头想,赶紧就给李东阳凑了一句:“如果文官有负皇恩,臣等也绝不敢包庇,一定秉公治罪!”
见三位阁老吓得魂不附体,说话颠三倒四,显然已经服了软了。朱祐樘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容。毕竟他是个温和的人,对内阁又器重,不想穷追猛打,只要内阁有个态度就好:“朕也不是说几位老先生庇护文官,只是你们说文官‘都是正直之人’,这话不对。”
到这会儿三位阁老还能说什么呢?只有连连称是,叩头告退。
(四)
很快,张天祥案所有涉案人员全部逮解入京。弘治皇帝亲至午门审理此案。
这一次没用多大工夫,案件就重新审结:张茂告张天祥“私出边关、杀良冒功”纯属诬陷!原巡按御史王献臣凭一面之词轻率上报;大理寺少卿吴一贯、继任巡按御史余濂偏听偏信,严刑逼供,罪行甚重,不得姑息,即刻交刑部议罪。
看了这个审理结果,朱祐樘微微点头。一声召唤,刑部尚书闵珪出班跪倒。朱祐樘问:“你看吴一贯、余濂、张茂等人应治什么罪?”
闵珪捧起笏板向上奏道:“陛下,张茂诬陷功臣,依律应问死罪。吴一贯、余濂身为审案官员,问罪不实,按律当贬。”
按皇帝的意思,“张天祥案”本身不大,但背景极深,应该认真杀几个人才好。现在刑部尚书只判了一个指挥使的死罪,其余只是贬谪,也就是说,涉案的“文官”没有一个掉脑袋的。朱祐樘觉得案子办“宽”了,就冷冷地问:“只是贬官?太轻了吧?”
闵珪诚惶诚恐,半天才向上奏道:“此是律法所定,微臣不敢妄言。”
朱祐樘把眼一瞪:“吴一贯审案不实,诬陷功臣,屈打成招,致人身死,岂能贬官了事!你再重新拟罪奏上!”
皇上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这是要砍吴一贯的脑袋。
“张天祥案”办到这个地步,其中内情昭然若揭。皇帝的意图闵珪都知道。可他若奉迎了皇帝,吴一贯就得屈死了……
深思半晌,闵珪终于抬起头来:“陛下,法曹所讼吴一贯屈打成招、致人身死都没有实证,所定之罪仅是‘审案不实’,依律只能贬官。”
眼看闵珪又和自己争个不休,朱祐樘心里很不痛快,在御座上坐直身子,恶狠狠地瞪着闵珪:“不急嘛,你再想想嘛。”
对这件事闵珪已经想明白了,于是平静地回了一句:“臣所奏皆依大明律法,吴一贯、余濂按律当贬。”sxynkj.ċöm
听了这个答复,朱祐樘仰靠在御座上,闭着眼半天没说话。
是啊,闵珪是个忠直的老臣。这时候还敢说这样的话,就更证明他的忠直。
刘健、谢迁、李东阳、刘大夏也都是忠直的老臣,弘治皇帝一向信任这些人,治理国家也要靠这些人……
眼下弘治皇帝已是胜券在握,上至内阁下到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一帮臣子都被他捏在了手心里,想收拾谁就收拾谁。朱祐樘原本也想过要狠狠敲打敲打这帮胆大包天的文臣!可事到临头他又犹豫了。
毕竟这些大臣忠心耿耿、正直无私,都是能办事的臣子,朱祐樘心里很喜欢他们。这世上,忠直正派的好人谁不喜欢?
眼下已经取得了足够的胜利,把内阁的气势压住了。再穷追猛打下去朱祐樘心里倒有些不忍了。
算了,就这么着吧。
“就依你所奏。”朱祐樘说完,起驾回宫了。
最终,举报张天祥滥杀无辜的指挥使张茂以“诬陷”罪论死,审理此案的大理寺少卿吴一贯被贬为云南嵩明州同知,巡按御史余濂被贬为云南布政司照磨。幕后指使张天祥滥杀无辜的前都指挥佥事张斌无罪开释,为侄子张天祥“鸣冤”的张洪得到升赏。www.sxynkj.ċöm
张天祥案,是弘治一朝最出名的冤案,而且这个冤案还是由这位圣明的皇帝一手操弄出来的。
公然制造冤案,毫不遮掩地打压文臣!不讲理了,彻底不讲理了……
弘治皇帝之所以会这样做,原因也很简单:他和明朝的所有皇帝一样,都认为皇位要想坐得稳,就必须钳制文官的权力;要想钳制文官,就必须重用太监、培植特务、监视官员。所以当内阁、兵部这些人提出“裁撤监军太监”的时候,无意中触动了皇权,引发了皇帝对文臣的猜疑,于是朱祐樘恼了。
——成化辛丑状元公王实庵早就说过:不是皇帝宠信太监,而是皇帝不信大臣;不是太监作威作福,而是独裁的皇权在暗中作祟!明倚内阁,暗操独治。天子明,天下明;天子暗,天下暗。
到这会儿所有大臣都明白了,原来皇上的励精图治、锐意变革是有底线的,那就是:不能碰宦官,不能碰“祖制”,不能碰……
还是那个“三不动”。
从这天起,弘治皇帝还是那位从谏如流的好皇上,内阁辅臣也还是刚正忠诚的好大臣。只是弘治皇帝在位时做的最后一次“修省”,再也没人提起了。
在弘治皇帝手里,大明朝已经治得挺不错了,垮是绝对垮不了的。至于“盛世”,这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说穿了,似乎也没什么实际用处,还不如一杯酒、一盘肉、一首诗来得有趣,折腾它干吗?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凑合着过吧。
大明朝还不是整个中国封建社会的终点,可它却实实在在是中国两千年封建制度“进化”的终点。到明朝为止,中国的封建独裁官僚体制已经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同时,也已经腐坏得不可救药了。
一人独治,治不了天下。没有一个公正合理的制度,就算出了一个像朱祐樘这么出色的好皇帝也不行。
真的不行。
(五)
张天祥案结案之时,王守仁还待在山东没有回京。
巡按山东的监察御史陆偁是守仁父亲的老朋友,现在老朋友的儿子来了,陆偁自然加意照顾,把山东一省重要的官员都介绍给守仁认识。
也真巧,就在守仁到山东不久,京城那边又传来一个喜讯:守仁的老父亲从礼部右侍郎升任左侍郎,离尚书只差一步,离入阁拜相也不过两三步路吧。
守仁的父亲那么大的官,那么大的名,守仁自己又在京城和李梦阳这些人为伍,才名、诗名、学问、本事都很了得,山东这些地方官当然早就听说了。所以别看王守仁只是一个六品京官,在山东地面上却极有面子,一省的官员从布政、按察以下都对守仁十分热情,殷勤备至。大家一致推举,就把这次乡试的题目全都交给守仁去拟。
就在这时候,惊天动地的“张天祥案”已经传遍全国,各处官场都在私下议论,揣测圣意,守仁自然也听到了消息。
说实话,知道这事之后地方官们大多喜笑颜开,如释重负。这些人最讨厌兴利除弊、破旧立新之类的麻烦事,对朝廷里搞的“修省”的花样儿根本不感兴趣。只想着安安稳稳、一成不变,在地方上当个太平官儿,在任期内踏踏实实、舒舒服服,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改,将来能升官就升上去,升不了官就混下去,老了退休回家,做个太平乡绅就行。可听说张天祥案前因后果之后,守仁心里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失落。
到这会儿王守仁才明白了什么叫作“操切”,为什么老父亲要说内阁“操切”……
“操切”,这两个字用得极好,极准!再找不出一个词来替换它。
很快,地方上已经没人议论朝廷里的“大事”了,大家都忙乡试的事儿去了。
既然山东一省官员看得起,让王守仁来出这次乡试的考题,守仁也就当仁不让,花了几天工夫,拟出了乡试的全套题目。
《四书》:
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
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
《易》:
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书》:
王懋昭大德,建中于民,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垂裕后昆。予闻曰:能自得师者王。
继自今立政,其勿以憸人,其惟吉士。
《诗》:
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孔曼且硕,万民是若。
…………
看了守仁出的试题,和守仁一起主持乡试的一个主考、两个同考以及在场提调官员等人一个个心惊肉跳,或皱眉不语,或变颜变色。
——这是要干什么?这位礼部侍郎的公子、浙江第一才子、京城来的主考官,他这是要干什么!
眼看这个傻侄儿要闯祸,做长辈的可不能不管。陆偁赶紧把守仁拉到一边:“贤侄,你出的考题……这‘四书’题的第一道是什么意思?”
守仁早知道有人会出来问他,淡淡地回了一句:“没什么,‘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一题出自《论语》。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曰:‘……’”
王守仁胡言乱语,一点儿都不着门道,陆偁急得连连摆手:“这我知道!我问你,什么意思呀?”
“就是孔圣人认为事君当以正道,如果不合于道,宁可不做臣子……”
眼看王守仁书呆气十足,怎么点也点不透,陆偁急出一头汗来:“这我明白!我是问你:‘你出这题,什么意思呀?’”
王守仁抬起头来望着陆偁的眼睛,淡淡地说了一句:“此是圣人之言,儒家道统所在。下官心里一向就是这么想的,难道老大人不是这样想的吗?”
守仁一句话把陆偁老先生问得无言以对。
其实守仁说的每一句都是气话,只不过陆偁没听出他说的是气话。因为王守仁是礼部侍郎王实庵的儿子,陆偁和王华相交多年,做梦也想不到沉稳老道的“成化辛丑状元公”王实庵的儿子竟会这么冲动,这么偏激,这么……
——这么操切!
陆老头子和守仁小伙儿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发了半天愣,陆偁叹了口气,嘟哝了一句:“操切!”转身走了。
听了这话,王守仁不由得冷笑起来。
又是“操切”!原来朝廷里这些当官的人人都知道这个词。大概弄明白这个词的人就能踏踏实实做一辈子官了。
山东乡试顺利地考完了。王守仁出的那道恶狠狠的考题,不知怎么,硬是没给他引来任何麻烦,这个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公事结束的那天晚上,“操切”的王守仁躺在床上发了一夜的傻,第二天谁也没告诉,换下官服,一个人登上了泰山。
烟岚雾晦,山道如盘,青石如刀,卧松如叟,秋阳丹霞,绝崖断壁,远观蓬莱,海天一色。
筋疲力尽的王守仁颓坐在泰山之巅,一时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我才不救时,匡扶志空大。置我有无间,缓急非所赖。
孤坐万峰巅,嗒然遗下块。已矣复何求?至精谅斯在。
澹泊非虚杳,洒脱无芥蒂。世人闻予言,不笑即吁怪。
吾亦不强语,惟复笑相待。鲁叟不可作,此意聊自快。
这首满腹牢骚的长诗既是写给自己看的,也是写给天下所有曾经满腔热血的傻瓜蛋们看的。
官,不是给你“做”的,而是给你“混”的。山村野叟虽然好,官衣在身,又走不得……
算啦!既然已经混在其中,干脆洒脱些、淡泊些、看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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