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2)
命。”
“你想让我怎么救?”
说真的,宜畹自己也知道这话难以启齿。可事到如今她真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先在地上叩了几个头,这才把牙一咬:“我听那个太监说,只要老爷写一封信为守仁求一句情,他们立刻就能放他回来。儿媳想求老爷,就写封信吧……”
“这样的信我不能写!”
“难道老爷不愿救自己的儿子吗?”
“这些事你不懂,不要说了!”
宜畹不依不饶地追问:“难道老爷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牢里?”
“胡说,诏狱是国家法度,守仁罪不至死,怎么会死在牢里!”
其实王华说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诏狱是什么地方,整个大明朝无人不知。守仁身上又带着那么重的棒伤,在里面多待一天,就离死近了一步。
事到如今,何苦自欺欺人?干脆在儿媳面前把话都说开了吧:“天地间最重的就是一个‘仁’字。这仁,无非是胸中的一点儿正气。孔圣人说‘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就是要叫儒生们守住这一点儿正气。守仁这次死在诏狱,也就成仁了。可我要是向那些奸贼低头,反而毁了他的名节。生死事小,失节事大,身死名存,才是正道,这些道理你也该懂。”
王华这番话分明就是告诉儿媳:守仁此次已是必死,而宜畹应该以丈夫的“杀身成仁”为荣。可诸宜畹活在世上并不是为了听这些大道理!也根本不管什么“杀身成仁”,她心里只有“王守仁”三个字!
眼看实在没有办法,宜畹什么也顾不得了,干脆把牙一咬,梗着脖子说:“老爷有四个儿子,死一个自然不在乎,守仁命苦,母亲早逝,没人疼他,现在连父亲也不要他了!”
这些天王华顶着天大的压力,下的是最艰难的决心。想不到儿媳竟然不识大体,当面说出这样的话来!王华一下急了眼:“住口!我王家世代诗礼传家,也出过忠臣烈士!你刚才的话已经辱没了王家的门楣,要不是看你父亲的面子,我早把你赶出去了!现在你再多说一个字,立刻滚回娘家去,以后不准踏进王家的大门半步!”说完起身就走。只剩宜畹一个人呆呆地跪在厅里,一动也不动。
完了,没人可以救丈夫的命了,完了……
杏儿悄悄进来,把宜畹从地上搀起来,扶回房里。见宜畹呆呆坐着,杏儿凑到她耳边低声劝道:“夫人别再去和老爷闹了,我听说今天这个太监来告诉老爷的这些话,其实背后都是那个叫刘瑾的坏人在指使,是那些奸贼想让老爷投靠他们……”
宜畹仍然呆呆地坐着,一声也不言语。
——她知道。
宜畹知道这件事内里其实是刘瑾的意思。也知道守仁到现在还能活着,只是因为刘瑾想拉拢自己的公公,拉拢这位状元公、礼部侍郎、出了名的正派文人,逼他上那条贼船。宜畹也知道公公绝不会向阉党低头,即使儿子死在狱里,他也不会向刘瑾屈服。
宜畹更知道,如果公公真的投靠了刘瑾,公公的名声、守仁的名声、王家一门的名声就全毁了。那真的是比死还糟。www.sxynkj.ċöm
宜畹知道,全都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可她真是什么都不顾也什么都不要了,现在她只想救自己的丈夫。
“杏儿,你说我为什么哭不出来呢?”宜畹拉着杏儿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低声说,“这几天我心里特别难过,就像死了一样那么难过,可我怎么就是哭不出来?”
杏儿低头想了想,忽然说:“我想夫人哭不出来,准是因为公子还活着。”壹趣妏敩
这句话真让宜畹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杏儿柔声道:“我在家的时候听老人说过:那些圣人有什么喜怒哀乐,老天爷就能知道,这叫‘天人感应’,我想一对夫妻要是感情特别好,大概也会互相感应。现在夫人的一颗心都扑在公子身上,公子也应该能感应到吧?而夫人没有哭,也是因为夫人的心感应到了公子,这就是说公子一定还活着。”
这是几天来诸宜畹听到的唯一的贴心话。
拉着杏儿的手,宜畹心里忽然明白:现在自己已经无亲无故,除了关在牢里生死不知的丈夫,唯一能对她说句贴心话的,就剩下这个五十两银子买回来的丫头。
“妹妹。”宜畹拉着杏儿的手,到底叫出这么一声来,心里还是不觉有点儿酸溜溜的。
其实宜畹早该这样叫杏儿了。可这一年多来她一直不肯,因为心里毕竟舍不得丈夫,不情不愿,就结了个疙瘩。可现在,这个疙瘩解开了。
听宜畹这样叫她,杏儿一下子羞得满脸通红,头都不敢抬。好半天,细声细气地说:“夫人还是叫我杏儿吧……”
杏儿是个厚道丫头。其实她和守仁并未圆房,眼下守仁遭了大难,生死不知,杏儿一点儿没有别的想法,还是和自己一起守着,等着。宜畹心里就知道了,这丫头是个可以依靠的人。
想到这儿,诸宜畹轻轻叹了口气,把杏儿揽进怀里,两个人的身子紧紧靠在一起:“能过去,这个关一定能过去。好妹妹,咱们俩一起熬吧。”
(三)
杏儿的话说对了,眼下王守仁确实还活着。
已经不知道在黑牢里熬了多少日子,守仁只觉得自己坐牢的这段时间,比以前整整三十五年的人生还要漫长。
最初的一两天,守仁的心里满是忧国忧民、自伤自怜、愤懑难平。这一急一气,就觉得黑牢里的日子一天也熬不下去,自己随时都可能死,对活着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可后来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反而身上的刑伤渐渐都结了痂,似乎也没溃烂,虽然疼得厉害,却也不像当初那么撕心裂肺了。到这时候,守仁忽然又不想死了。
王守仁想活!因为唐寅告诉过他:人心里都有一个“自我”,这自我的名字叫“良知”。只要在心中建一处静室供养“良知”,一尘不染,万事无碍。
现在,守仁心里这个“自我”正在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奏章递了,打也挨了,牢也坐了,对朝廷的“忠”算是尽过了。以后哇,也不必总操这个心了。该多想想对老父亲的孝、对夫人的爱和朋友们的交情,多给自己做些打算了。
如今的王守仁,他心里的“自我”告诉他:不想死,不该死,也不能死。
可是在这大明朝最令人绝望的监牢里,死的想法就像一个缠人的冤鬼,躲也躲不开,赶也赶不走。一个被皇上亲自定了罪的囚徒,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受了这么重的伤,又躺在这间似乎永无出头之日的黑牢里,意志只要稍稍有一点儿松懈,说个“死”,只怕一下子就死了。
现在王守仁要活着,好端端地这么活下去。既然满心里想着要活下去,守仁就必须强逼着自己不去想牢狱,不去想廷杖,不去想自己所受的屈辱,甚至不再想朝廷,不再想忠诚,连能否被释放都不再去想了。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想着表面严厉内心温柔的老父亲,想着聪明灵秀又那么爱他的夫人,有时候想起余姚的姚江、龙泉山,想着当年和朋友起诗社、写文章、饮酒说笑,热热闹闹。或者想山阴的会稽山,想夫人给他盖在“阳明洞天”边上的那间小屋,那个草亭子。
还有蔡蓬头,那个又有意思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奇怪道士。
想着他们,想着这些有意思的事儿,王守仁有时候会不自觉地微笑起来。然后他就觉得自己根本不会死,也不该死。
是啊,凭什么一个好端端的正派人要让一群没有心肝的奸贼害死?凭什么一个正正经经的读书人要自己把自己气死、急死、憋死?
从这天起,守仁就在诏狱里养起病来。不急不躁,不哭不喊,仔细照看着自己的伤处,能睡得着就睡一会儿,睡不着时就静卧养神。每次狱卒送来馊臭的牢饭,守仁都强迫自己大口地把饭吃个精光,而且逼着自己在心里想:好吃!
上等精白米,有鱼有鸡,有肉有菜……至少自己把这些东西硬往嘴里塞的时候,品出了这些绝妙的味道。
这天吃罢牢饭,守仁脑子里一时无事可想,卧在囚室里发愣,一番念头东摇西荡的。忽然想起当年辞官回家养病,回京之前去杭州游玩,和几个朋友一块儿游历西湖,漫步苏堤,游览凤凰山,用“虎跑泉”的好水煮茶喝,跟老和尚谈禅机……想着想着,不觉悠然神往,把下半身的疼痛都忘了,想起了以前作的诗。
守仁在黑暗里念叨起来:
予有西湖梦,西湖亦梦予;
三年成阔别,近事竟何如?
况有诸贤在,他时终卜庐;
但恐吾归日,君还轩冕拘。
其实这首诗写得平淡无奇,可王守仁在嘴里念了好几遍,在心里滚了几个滚儿,就像大热天喝了碗凉茶水,浑身上下燥气顿减,从心里往外觉得舒服。
“三年成阔别”,杭州这么美,将来还是要回去看看的。“但恐吾归日,君还轩冕拘”,嘿嘿,要是真回杭州,蓬头垢面的怎么见老朋友?
这么一想,王守仁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收拾收拾头发了。
受刑的时候守仁的发髻被打散了,到今天还是乱糟糟的一团。守仁是个读书人,而且是个廷杖都打不死的硬骨头余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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