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13)
第十三回捧上诚心安民治境,祭出新法重练乡兵
(一)
王守仁到南赣是真心实意帮助老百姓的,所以老百姓也会和这位南赣巡抚同心同德。这是守仁的良知告诉他的答案。至于是否真能如此?“知行合一”,一试就知。
现在象湖山的匪患初平,在当地筑城建衙是最重要的事。王守仁立刻上奏朝廷,请求在饶平、南靖、漳浦三县之间划地为县,筑城建衙。同时还在奏章里加了一项要求:请朝廷颁赐王命旗牌。
“王命旗牌”是皇帝亲自颁发给地方官的调兵信物,有旗四面、令牌四面,由专门的“旗牌官”掌管。王守仁请求颁赐王命旗牌,主要不是为了剿匪,而是用来约束官军的。
以前王守仁思虑不周,没料到官军如此卑鄙!以后他掌了王命旗牌,官兵再敢做不法之事,该抓就能抓,当办就能办了。
王守仁的奏章送进豹房的时候,正德皇帝身边的宠臣钱宁、江彬、许泰、张永以及兵部尚书王琼都在皇帝身边伴驾。
自从被江彬引入豹房,精明的王琼紧紧抓住这个机会,白天大半时间都待在豹房,一门心思奉承皇帝,凡是兵部的要紧事,在外头扯皮不知要扯多久,可在豹房里对皇帝当面奏明,几句话就把事儿办成了。结果朝廷六部九卿各个衙门,只有兵部办事最多,效率最高,而且秩序井然。
当然,这么一来王琼的名声也臭了。同僚们都把王琼和钱宁、江彬相提并论,骂他是个“权宠”。内阁首辅杨廷和一向不喜欢王琼,见他不要脸地钻进豹房,对这个滑稽狡诈的小老头儿更厌恶了。
王琼是个有大主意的人,对别人的讥讽充耳不闻,只管在豹房里当“混事虫儿”。
这天正德皇帝正和几个宠臣折腾玩意儿,张永捧进来一批奏章。朱厚照根本没心思看,随手捡过两本翻了翻,就丢下了。王琼眼尖,一眼瞧见其中有一本是王守仁的奏折,没事人似的慢慢踱过来,捡起王守仁的奏章,自己不敢翻开看,对皇帝笑着说:“这倒巧!刚听说南赣那边打了个胜仗,南赣巡抚的折子就递上来了……”
朱厚照这个人不学无术,平时就喜欢打仗——虽然是把打仗当成“过家家”来玩的,毕竟对这事儿最感兴趣。听说南赣打了胜仗,忙接过奏折仔细看了一遍,顺手扔下。
王琼忙问:“是奏捷的折子吗?”
朱厚照淡淡地回了句:“没提打仗的事……南赣巡抚请求在当地设一个新县,另外请求朝廷发给王命旗牌。”
王琼把王守仁派到南赣,第一要务是监视宁王。所以守仁有什么要求,王琼一定尽力支持。听说王守仁想在南赣设立新县,就大着胆子把皇帝看过的奏折自己看了一遍,笑着说:“王守仁在当地打了一场胜仗,灭了两股大贼,打得好!现在他请求划县设衙,以免盗贼重新聚集,我看这个主意可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人的地方就得有王法,有王法的地方就得有官府,皇上干脆准了王守仁所请吧。”
王琼这话凡是当皇帝的人一定爱听。其他人一来不知详情,二来这种事也犯不着插嘴,谁都不吱声。
朱厚照想了想,点头道:“准了。”
眼看设置新县的事奏准了,王琼急忙要说“王命旗牌”的事,想不到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忽然插进话来:“王大人不说我倒忘了:昨天浙江镇守太监毕真写封信来,说浙江经年无事,听说南赣剿匪战事最多,想请皇上恩准,调到南赣做监军太监。”sxynkj.ċöm
钱宁的话实在出人意料。
大太监毕真以前是“八虎”的手下,在皇帝面前十分得宠。后来朱厚照杀了刘瑾,可张永、丘聚、魏彬、谷大用这几只“老虎”未被触动,毕真也仍然得宠。后来毕真嫌待在京城油水儿太少,就求了个恩典,放到杭州去做镇守太监,在杭州几年,发了一笔大财。现在毕真忽然放下油水十足的好差事,请求调往南赣那个穷地方,这倒真是怪事。
朱厚照想事情简单,听说毕真因为南赣多有战事,想过去监军,觉得这老太监也算勤谨,脸上的意思似乎要答应。
王琼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看了皇帝脸色,知道事情要乱,赶紧抢着说:“浙江靠海,地方上事儿多,毕公公还是留在浙江监军的好。南赣只有九个府,那么个小地方用不着派监军……”
王琼急着拦皇帝的话头儿,一方面确实不愿意朝廷向南赣派驻监军太监,免得给王守仁掣肘。另一方面,王琼知道钱宁和江西宁王过从甚密——以前阎顺的事就是钱宁给搅坏的!所以王琼对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很不放心。凡是涉及宁王、江西、南赣等地的事务,只要钱宁出来说话,王琼就会多几个心眼儿,能拦就拦。
钱宁推荐毕太监去南赣果然有他的目的——毕太监已被宁王收买,去南赣是反过来监视王守仁的!钱宁受宁王之托办这件事,想不到王琼公然阻拦,钱宁忙说:“尚书大人这话就不对了!浙江地富民丰,一省太平无事。虽然开了商埠与外洋商人贸易,可洋商倒也守法,多少年没有闹事的。监军太监在浙江才真是无所施展。南赣到处是贼,刚才王大人也说了:王守仁一到地方就连打几仗!这种打恶仗的地方才用得着监军嘛。”转头又对朱厚照说:“毕公公也是皇上信得过的人,把他派到南赣,王守仁就知道皇帝重视他,剿匪的时候自然更卖力气。”
钱宁的一张嘴很巧,正德皇帝立刻被说动了:“毕真要去南赣,也好……”
见正德皇帝心眼儿活动了,王琼觉得事情要坏,赶紧抢过话头儿:“南赣一带既无敌寇又没反叛,王守仁剿的都是山贼。这些贼几十人、几百人一伙儿藏在深山老林,官军要打大仗,无从打起,无非是些小仗罢了。打这种小仗靠的是‘兵贵神速’,一发现贼情立刻去剿!慢半个时辰,也许贼就跑了!所以用兵要快。朝廷要是往南赣派了监军,王守仁剿贼的时候就得先和监军商议,这一来难免误了贼情。”说到这里故意问江彬,“都督觉得是不是这样?”
王琼说的是瞎话,可这瞎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又故意把话头递给江彬,意思是让江彬帮他一把。
江彬是正德皇帝身边的宠臣,一门心思就想着巴结皇帝。王守仁是谁?南赣剿匪情况如何?江彬既不清楚,更不在乎。可自从入了豹房,江彬一直和钱宁争宠,俩人是死对头,兵部尚书王琼又是江彬引进来的人,这种时候江彬当然向着王琼,立刻说:“王大人说得对,剿贼不同于打仗,用兵只在一个‘快’字,商量一个时辰,也许贼就跑了!而且打的都是小仗,毕公公去南赣,屈才了。”
钱宁进豹房比江彬早,可在正德皇帝面前,江彬比钱宁更得宠。这么点儿鸡毛蒜皮的事朱厚照也不在乎。既然王琼、江彬都认为不必往南赣派监军太监,朱厚照也就把手一摆:“得啦!让毕真在杭州待着吧。”
一听这话王琼大喜,赶紧借着机会凑上来笑道:“王守仁请发王命旗牌,臣觉得可以发给他。”
刚才王琼和江彬一搭一唱,把钱宁绊了个大跟头!眼看毕太监去不成南赣了,心里正别扭。见王琼又要请发王命旗牌,立刻插进来:“王大人刚才说了,南赣打的都是几十人的小仗,王守仁要王命旗牌干什么?”
在这上头王琼早想好了说辞,嘿嘿一笑:“南赣那边的仗也许不大,可我也说了,剿贼不同于野战,要的是‘兵贵神速’!听说当地山贼多至几百股,散布江西、福建、广东、湖广四省境内,四省官兵各自为政,王守仁只是个南赣巡抚,权力有限,兵不好调。要是有了王命旗牌,令牌一发,兵马就动,这才能速战速胜嘛。”说到这里偷眼瞄着江彬。
江彬会意,立刻竖起大拇指说:“还是王大人懂兵法!前几年皇上在宣府就是一道王命调动几处边军,集中力量打了蒙古人一个措手不及,这才大获全胜。”
几年前正德皇帝曾经私自离京,在宣府调动边军精锐和蒙古人打了一仗。那一仗正德皇帝亲自上阵,打得很险,天下人都被这个莽撞皇帝吓得够呛。只有朱厚照觉得是一份“武功”,每每对人吹嘘。现在江彬说起这件事,朱厚照大喜:“你说得对,打仗就是要速战速决!”随即吩咐张永,“拟道旨,把王命旗牌发给王守仁。”
眼看一口气把钱宁摔了两个大跟头!江彬心里十分痛快,和王琼相视而笑。
豹房里的人事格局正在悄悄改变:权倾一时的豹房大总管、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开始走下坡路;边将出身的江彬,爬上来了。
(二)
想不到一向拖拉扯皮的朝廷这次办事效率很高,王守仁请求设置新县的奏章转眼就批准下来。可此时的王守仁面临两个困难:一是没钱,二是没人。
要在象湖山一带划地为县,需要动员两个省、三个县,可事到临头,两省三县所有官员上下推诿,谁也不肯出这个钱。至于人手,三省官军不干人事儿,都被王守仁赶跑了,说是训练乡兵,至今还没召集。
没钱没人,怎么筑城?
王守仁一生践行的是“知行合一”,良知一发动,行动立刻跟上。现在守仁的良知告诉他:筑城设县是为百姓好,当地百姓一定能理解他的苦心。于是发布公文,把筑城的意思和百姓商量。结果建立新县治的文书一发,当地百姓群起响应。
饶平、南靖、漳浦三县之间原是一片空白,几百里荒山野林任由强盗出没,两省三县谁也不管,朝廷王法形同虚设。詹师富、温火烧都是杀人如麻的恶狼,真把当地百姓祸害苦了。现在詹师富虽除,荒山野林里还有小股山贼出没,朝廷不管,将来必成大患!只有划地为县,让官府把这里管起来,老百姓才能有好日子过。
这些事,当地百姓全都明白。这些人确实穷,可正因为穷极了,他们才比别人更盼望能过上太平日子。这么算起来,在当地设县,牵涉到千家万户的身家性命,这事非做不可。
至此,百姓的要求和王守仁的计划就像那个“知行合一”一样,紧密结合,无隙可乘。于是成千上万的百姓全都动了起来。有钱的捐些钱,有木料的出些木料,捐不出东西的人,好歹有把力气,就自己带上干粮走出来,自愿替官府务工,建筑县城的城墙。
每个人心里都有良知,在大是大非面前,大家心里的良知是一样的。
很快,空落落的山林里筑起了四面泥板城墙,一个简陋的衙门也盖了起来。眼看城池有了样子,附近的匠人们开始往城里搬迁,商人也推车挑担到集市上来做买卖。四乡百姓渐渐聚集,卖粮食、药草,买布匹、棉花、农具、针线,一座名为“平和县”的小城,两个月就粗具规模了。
到第三个月月尾,朝廷派到平和县的首任县令到任,开府办公。一方百姓有了自己的主心骨。
在象湖山设立新县的事办得异常顺利,又一次证明了良知之学实在管用,“知行合一”处处通行。高兴之余,王守仁又想起一件事来:当地大贼虽然剿了,山里还有不少“蟊贼”,不把此事彻底解决好,将来还会有麻烦。
初到南赣的时候,王守仁心里的良知就告诉他:不是百姓要做贼,而是朝廷的苛政把他们害成了流民,逼成了贼!王守仁到南赣不是来“剿贼”,而是替官府向老百姓还债的。
詹师富、温火烧是杀人不眨眼的恶狼,对他们必须加以痛剿,可游荡山林无家无业的穷百姓,身为南赣巡抚的王守仁,欠他们每家每户一份人情……
“恶狼”已经打死了,现在王守仁该给老百姓还债了。
于是王守仁把雷济叫来,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来南赣之前我就有个想法:朝廷在地方上怎样招抚、怎样征剿都有一套规矩。可这套规矩太死板,剿杀的时候下手太残酷;招抚的时候诚意又不足。我想把这些规矩改了,直接发布告示,告诉当地所有百姓:不管以前是否落过草,做过贼,只要有心悔改,全都既往不咎。不但不问他们的罪,还可以由官府给他们划定村落,聚族而居,提供农具、种子,让他们在当地落户,大家一起过太平日子。”
听了这话,雷济心里有点儿不踏实,低声劝道:“这些人以前是贼,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心悔改?万一闹起来怎么办?”
雷济的顾虑似乎也有道理。可王守仁不是这么看的:“乡下人最老实,有一口饭吃,没人会去做贼!古人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就好比一个人有十个儿子,其中八个都好好过日子,只有两个偏要闹事,这时候为了那八个儿子能过好日子,就只有把这两个儿子治罪。可要是这两个儿子悔悟了,哭着来归顺了,咱们就应当把他们和另外八个儿子一样看待,既不要心存疑虑,也不要厚此薄彼。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呢?”
王守仁见识超群,对这位先生,雷济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听守仁这么说,也点头道:“先生的主意绝对不会错,咱们就把这事办起来吧。”
王守仁点点头:“《大学》开篇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亲)民,在止于至善。’我就用‘新民’两个字称呼那些走了弯路的百姓,不管他们以前是啸聚为匪,还是落草为寇,只要愿意悔改,就是‘新民’,官府把这些人和寻常百姓一视同仁,让他们永远脱去贼名,安居乐业。”
对王守仁的主意雷济再无异议。到这时才想起:“冀元亨先生从南昌写信来了。”
这些日子王守仁一心只顾着南赣,倒把宁王忽略了。一听这话赶紧问:“南昌那边有什么新的动向?”
“冀先生信里说:自从出了凌十一越狱的事之后,这几个月江西巡抚孙燧到处修筑城池,整顿军备,又在南昌城里搜拿盗贼,处处针对宁府。可宁府那边毫无动静,宁王一连几个月连府门都没有出过。”
听雷济说宁王在南昌整天混日子,守仁冷笑一声:“这叫动极而静!宁王表面不动,其实手已经伸到各处去了,动作多得很。”
听了这话雷济连连点头:“大人说得对,南昌城里的宁王暂时不足虑,问题反而出在南赣。这一带盗匪横生,只要有人招引,立时就能聚起几万人马,宁王肯定在打这里的主意。要是让他得手,一呼百应,不但贼势大涨,而且震动江西、福建、广东、湖广四省!所以南赣剿匪刻不容缓。”
雷济把话说对了一半儿,王守仁立刻接着说:“剿匪不难,难的是安抚百姓。官军不像话!我不再用他们了,准备操练乡兵,以乡兵为骨干去剿匪。这些日子我筹划了一套行伍整肃和练兵之道,正要推行下去,‘十家牌法’也刚刚施行,需要几个月的工夫把这些贯彻下去。可这些日子咱们也不能坐着干等,总要有些动向才好。我想了个主意:这十多年南赣官府对盗贼胡招滥抚,附近这些大小贼头都被招抚过,这帮家伙很吃这一套,本官打算学秦人‘远交近攻’之策,派人深入贼巢招抚他们。现在横水、桶冈是赣州当面的心腹之患,谢志珊、蓝天凤杀人太多,名声极坏,抚无可抚。可龙川的卢珂和浰头的池仲容一来离得远,仗暂时打不到他们身上;二来卢珂名声稍好些,池仲容又最奸猾,对这两个人咱们不妨虚晃一枪,派人去招抚他们,能办得成当然好,就算不成,至少能拖延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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