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16)
头,从书案上取过那枚金印,抬手掷在了池仲容脚下:“你还有什么可说?”
一见此物,池仲容顿时面色如土。
王守仁忍不住叹息一声:“本官屡屡问你,你怎么就是不肯说呢?你等离改恶从善仅一步之遥,可就偏不肯走这一步路。其实你们在浰头所作所为本官都知道,只要你承认,一切皆可既往不咎,可你偏偏不肯。到现在却又抵赖,有什么用?”眼看池仲容低下头来一声不吭,守仁吩咐左右,“带下去好生看管。”看着军士们把池仲容拖了下去。雷济在一旁问:“都堂,咱们是不是该进兵了?”
“通知各路军马,今夜分三路进兵,首恶务惩,其余的,不要多增杀伤。”
雷济领命而去。王守仁回到书房,往椅子里一靠,双眼直直地望着屋顶,发起愣来。
这一坐也不知坐了多久,杏儿端着个托盘推门进来,把一碗白饭几样小菜摆在守仁面前:“已经过午了,先生吃点儿东西吧。”
守仁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实在毫无胃口,轻轻推开饭碗:“我今天不吃东西了。”
杏儿白了守仁一眼,又把饭碗推过来:“好端端地干吗作践自己的身子?为了几个山贼不值得。”
王守仁叹息一声:“不是为了谁,我是在想一些事。”
“想什么,跟我说说?”
年轻的时候,王守仁有什么心事都和夫人说,现在他已经习惯了,有什么心事都和杏儿说:“弘治年间我进京考进士的时候,曾听人说大明朝各地流民有百万之众,当时根本不信。可现在我却知道这是实话。其实我也深知流民之苦,一个人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不会去当山贼草寇,所以我此次来南赣是真心想着尽力招抚,像谢志珊、蓝天凤那些人不肯受抚,铁下心来跟官军死战,剿他们也就剿了,可我为什么救不了这个池仲容呢?”
杏儿微微一笑:“先生就为这个吃不下饭?那你还是把饭吃了吧。天下很多人先生都救不了,何止一个池仲容。”
杏儿是个温厚的人,平时说话总是顺着守仁,想不到今天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守仁不由得一愣:“这话怎么讲?”
见守仁有点儿不高兴的意思,杏儿笑了:“这些年先生在各地讲学,我都跟在身边,有空了也去听几句。先生说过多次了,说自从悟到‘良知’二字,一颗心越来越宽,觉得这世上无事不可成,无人不可救。其实这只是先生自己的错觉罢了。世上有很多事,先生无论如何也做不成,有很多人,你怎么都救不了。不要说先生,就连孔圣人也没本事教化自己身边的每一个学生。我记得先生以前说过:圣人门下有一个不好的弟子,他来见圣人,可圣人讨厌他,装病不肯见面,这个学生转身刚要走,圣人又在房里弹琴,故意让这个坏学生知道:圣人其实没病,只是讨厌他,不愿意见他。”说到这儿脸上微微一红,“这个人的名字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先生可别笑我笨啊……”
“这人叫孺悲。”守仁悄悄叹了口气,“记不记得名字没什么,你把这些道理想得比我还透呢。”
“我听先生讲过,人心就像镜子,不擦就落满了灰尘。可先生能把手伸到别人心里去,帮着别人擦亮这面‘镜子’吗?所以道理再好,要他肯听、肯做才行。他不肯听、不肯做,一定要昧良心,要做坏事,就是到死都是恶人。孔圣人身边也有教化不成的弟子,何况先生今天想教化的是个死心塌地的山贼呢!”
杏儿这几句话字字有理,听她这么一说,王守仁心里的疙瘩解开了,同时,却又生出另一个想法来:“良知是人心里的明镜,可有些人故意蒙蔽良知,对这些人,咱们真是没办法。可话说回来:‘自我’就是‘良知’;良知是指导人心的‘灵明’;‘知行合一’是修身的功夫,是成圣贤的大路!这些道理天下懂的人太少了,必须有人认认真真去讲学,把这些道理讲得人人都懂,个个皆明!这才对社会大有益处。”想到这里自己摇了摇头,“其实我想辞官讲学已经多年了,到今天也没把这个‘学’讲成。回头一看,原来讲学是天下第一大事,我做的是不要紧的事,这要紧事,却扔下了……”
其实王守仁心里的大想法杏儿并不全懂,只是顺着话头儿给他解心宽,立刻笑道:“先生在赣州不也一直在讲学吗?”
“……讲得不够多……”
杏儿撇撇嘴:“先生一边当官一边讲学,京城、滁州、南京、赣州总计也教了几百个学生,平时又和人书信来往,天天在谈学问,到今天却说‘讲得不够’,这够与不够是怎么算的呢?依着先生的脾气,就让你一天讲十二个时辰的学,恐怕你也会说‘不够’吧?我看先生这是自己给自己找别扭!”
杏儿佯嗔假怒的一句玩笑,把王守仁也给逗笑了。
见守仁肯听自己的劝,杏儿心里的想法一发不可收:“我知道自己不算聪明,可旁观者清,这些年在先生身边,有些事我也看得出来。当年孔圣人立了一个‘救天下人’的大志向,结果呢?做官被人迫害,教学生也未必全教得好,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最后只能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听听这话,说得多可怜呀!先生现在又做官又讲学的,做的也是个天大的事业,将来怕也会碰上这些事。我知道先生的心已经很宽了,可我觉得先生必须把心放得更宽些才好。”
想不到杏儿今天忽然讲出这么一番道理来。守仁笑着问:“难道你觉得我以后会遇上什么不顺遂的事吗?”
杏儿当然不愿意往这上头想,摇了摇头:“以前夫人跟我说过多少次,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先生辞官归隐。可先生做的事业越来越大,打交道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表面看起来是斯文人、好人,可他们心里是什么样先生未必知道。先生每天讲的‘良知’之学是真好,‘知行合一’也是大道理,真的能救世人,先生自己也是真心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努力践行良知,无一日懈怠,可先生身边的人未必都如此。先生做的事越大,操的心越多,就越容易遭坏人的嫉恨,可先生本事太大,想放手都放不下。这么下去,如何了局呢?”
到这时候守仁也听出杏儿话里的意思来了:“说得好,你不妨多说说。”
其实杏儿已经把心里的话都说完了,听守仁夸她,又喜又羞:“我都是乱说的,先生别笑话。在山阴老家陪着夫人的时候,听她讲过一个故事,说是当年有个老道士点化过先生,讲了三句话:多学无益,多言什么……我记不得了。”
“是‘多学无用,多言无益,多劳无功’。”
这是三十岁那年登九华山,意外遇到蔡蓬头,这位老道长点给自己的话。这都多少年了?快二十年了吧,守仁一直也没想过这话,今天杏儿忽然把这话提起来了,守仁略一回味,不觉又愣愣地发起呆来。sxynkj.ċöm
儒学和道家是同一源流,不同的是,儒家是“践行者”,道家是“隐士”。
孔夫子一辈子都是个行者,周游列国时,遇上一位隐士“楚狂接舆”,拦孔子的马车,劝他:“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蔡老道早年对王守仁说的三句话,也是隐士在劝行者。
但孔子当年没听隐士的劝,他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王守仁是孔子的学生,是“儒家一个好秀才”,在这条“修齐治平”的艰难道路上,他选择的是“死而后已”。
(四)
几天后,广东方面传来捷报:官军分三路进剿,浰头山贼群龙无首,被杀得大败,上浰、中浰、下浰共三十多处贼寨全被拔除。王守仁赶紧下令将这些“新民”安置下来,严令官军滥杀无辜。
浰头剿了,南赣九府都太平了。赣州城里张灯结彩,欢天喜地,军民同庆。乐坏了的百姓跑到巡抚衙门外焚香跪拜,又推举几个老先生来见守仁,再次提出想在赣州城里给他建一座生祠,守仁赶紧拒绝了。
几天后,各路军马班师凯旋,王守仁这里忙着给朝廷写奏折,论功行赏。当晚赣州巡抚衙门摆开盛宴,有功之臣欢聚一堂,吃肉喝酒尽情欢乐。众人都在欢喜庆祝的时候,雷济把王守仁拉到一边低声说:“都堂,我听说一件事:剿浰头的时候,卢珂带着人进了池仲容的老家曲潭村,把全村姓池的都杀了!”
一听这话,王守仁大吃一惊:“你说什么?卢珂杀人!”
“对,这还是广东指挥副使当成战功报上来的……”
卢珂,那个老实憨厚的卢珂?那个放火烧了山寨一心要当农夫的卢珂?他到赣州来投诚时,守仁还给他行过礼,赞他的“良知诚意”,想不到此人回过手来就灭了池仲容满门!一时间王守仁心里冒火,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卢珂现在何处?”
雷济悄悄叹了口气:“卢珂是奉了广东顾都司的将令,顾都司依的也是军法。池仲容犯的是反叛大罪,罪当族诛,《大明律》就是这么定的。”
原来《大明律》就是这么定的,犯了大罪就要灭族,这不仅是要杀光叛逆,更是杀给别人看的。卢珂是个老实人,奉了将令才去杀池仲容的满门,杀之前他大概也没想过,池仲容原本是和他一样的人。
在人堆里王守仁一眼看见了卢珂,可他已经发不出火来了。因为王守仁知道自己根本不能治卢珂的罪,要是治他的罪,倒成怪事了。
在这群欢笑畅饮的人中,王守仁又看见了自己的老实兄弟尔古。今天的尔古也像所有人一样快活得很。
尔古大概是世上最憨厚淳朴的人了,可自从追随了王守仁,尔古已经好多次举着刀要杀人了。
尔古是个老实人,既然他追随了王守仁,所以谁得罪了王守仁,尔古就要杀谁。
卢珂同样也是个老实人,他既已投了官府,官府让他杀谁,他就杀谁。
这些“老实人”,这些永远不移的“下愚”怎么救?怎么救啊!
想到这儿,王守仁忽然觉得浑身无力,头晕眼花,连站都站不稳了,踉踉跄跄出了大堂。倒被尔古一眼看见,以为大哥喝醉了,赶紧跑过来搀扶。
王守仁被尔古扶着一溜歪斜地回到住处。杏儿见守仁醉了,赶紧过来伺候。王守仁躺在床上,忽然想起,招手叫尔古:“你来,我跟你说件事。”
尔古赶紧凑过来:“大哥有什么事?”
“以后我讲学,你都来听……”
尔古一愣:“我不识字,大哥讲的那些道理我也听不懂。”
“不识字没关系,我教你。听不懂,慢慢听,懂多少算多少。”
对王守仁,尔古一向言听计从:“行,我以后来听大哥讲学!”m.sxynkj.ċöm
尔古答应了,王守仁这才放下心,闭上眼,休息了。
这时候王守仁已经想明白了:要救天下那千千万万“不肯移”的下愚,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给他们讲学!把“自我”“良知”“知行合一”讲得人人皆知,个个皆明。那时候,天下人才能有救。
讲学,是天下第一大事,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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