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3)
愣在那里,似乎在品味自己说的话,宜畹就接着说道:“我知道你听了这些话要灰心,可我不说你,这世上还有谁肯说你?”她轻轻拉过守仁的手,“圣人不容易做,想救天下人,就得把自己的命豁上。当年孔子抛妻别子周游列国,弄得绝粮陈蔡;孟子见诸侯,见一家骂一家。那是春秋战国,诸侯求贤若渴,给人骂了也不生气,要在今天,像孟子这样的人早给皇帝杀了!现在是太平年景,大家都在过好日子,没人让你救,所以‘圣人’做来没用。咱们以后不做‘圣人’了,认认真真做官,踏踏实实过日子,就这么到老,到死,平平静静与世无争,你说好不好?”
——若说刚才宜畹的话有一半儿对,现在她已经把话全说错了。可宜畹说的是老实话,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听了这些话,守仁不言语了。宜畹也困了,正睡意蒙眬,守仁忽然问了一句:“家里有钱吗?”
“干吗?”
“我想在阳明洞天那儿盖两间房子。”
“还要打坐?”
守仁摇了摇头:“以后不打坐了。山里的新鲜空气对我这病有好处,我想在天气好的时候多进山走走,有这间房,就有个歇脚的地方。”
宜畹没有马上回答,细细体味守仁话里的意思,渐渐明白了,不由得微笑起来:“可以,不过你先别急,让我好好算算。”
听宜畹说要算算,守仁随口问了一句:“家里钱不够用?”
这是王守仁这辈子头回为钱的事操心。宜畹顺口答道:“钱是有,可也不多。我现在正在攒钱呢。”
守仁平时只顾着自己读书玩乐,家里的事从没上过心,现在听夫人说要攒钱,就呆头呆脑地问了句:“攒钱干什么?”
守仁这一问,宜畹忽然烦躁起来,没有好气儿地说了声:“你别管。”转过身去不理他了。
守仁正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夫人怎么忽然不高兴起来,宜畹又转过身来,口气也缓和下来:“这些事明天再说吧,放心,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其实守仁进京这几年宜畹一直在悄悄攒钱,因为生活中有件天大的难事,几乎把她的腰杆儿都压断了。
宜畹十五岁和守仁成亲,今年她整三十岁,和守仁做了十五年夫妻,俩人恩爱至深,如胶似漆,可这么多年过去,宜畹却始终没给守仁生下一儿半女。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个女人嫁了丈夫却没生养,就如同犯了罪一样!这些年宜畹一直待在老家,没和王华在一起住,还能装糊涂。可现在守仁做了官,就要把家搬到京城去,那时候在老父亲面前,她这个生不出孩子的儿媳将如何自处?
宜畹是个敏感的人,早感觉到老父亲有些嫌她。一怪她不能督促丈夫上进;二来,怕也和宜畹迟迟未能生育有关……
眼下只有一个法子,就是趁着还没进京,自己还能做得了家里的主,攒些钱,给守仁纳个妾。自己挑选的人好歹跟自己贴心,总比别人硬塞给守仁的女人好些吧?
现在宜畹已经知道了,自己真的生来就命硬福薄,这么一段好姻缘最终还是把握不住,不得不把丈夫分给别人一半……
(三)
经过一番算计,宜畹拿钱帮守仁在“阳明洞天”边上简简单单盖了一间小房子,又搭了个草亭子,让他下雨有地儿躲,晴天有地儿玩。
这段日子,守仁的心气儿彻底平定下来了。
不打坐了。书,也看,也不看。闲时在家里弄弄花草,上街逛逛,会会朋友。天气好又有心情,就到会稽山里走走。在家就和夫人多说说话,开几句玩笑,日子过得又简单又快活。
这天中午宜畹到“阳明洞天”这边来帮守仁收拾东西,守仁见夫人来了,就假装在床上打坐。坐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对身边的人说:“我感觉到钱若木、王思舆他们几个来了,现在已经到了五云门,你快去迎他们。”仆人赶紧出去迎客,不大会儿工夫,果然见钱若木他们几个拿着些酒食走上山来。
这一来几个仆人都觉得惊奇,宜畹却只是一笑而已。
等几个朋友走了,守仁大模大样地对夫人说:“在这山里打坐大半年,我觉得自己也有几分仙气了,颇能未卜先知,你看今天的事怎么样?”
宜畹把嘴一撇:“你少骗人!那几个人要是空手来还罢了,大中午的带着酒菜上山来,肯定是你们事先约好的。”
就这么调养了大半年,守仁的病一天天好了起来。这年秋天,眼看假期将满,快到回京复职的日子了,守仁忽然来了兴头儿,就约了钱若木他们几个朋友一起到杭州玩一遭。
常言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杭州可是个好地方,花荫柳径、名园胜景、江湖桥寺,无一不美。此时守仁身体已经康复,心情更是大好,看山山奇,看水水秀,就放开脚步在西湖、灵隐各处游玩起来。
这一天几个人到西湖南隅白鹤峰下的定慧寺闲逛,游了大雄宝殿,拜过泥塑金身,心情不错,多给了几个香火钱。知客僧见这几个人衣着华贵,谈吐不俗,出手又大方,知道是名流公子,就走过来和守仁他们寒暄起来。
这知客僧叫圆通,白白净净,笑脸迎人,一张嘴特别能说,几个人聊了几句,倒挺投机。圆通就把他们让进精舍,几个人通了姓名。一听守仁的名字,圆通竟然知道他:“原来是余姚王状元的公子!早听过先生的诗名,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是一位大才子。”
和尚这话说得肉麻,守仁并不怎么爱听,淡淡地说:“师父过誉了。”
圆通是个伶俐的人,见守仁的脸上、话里都有点儿不信自己的意思,就起身在抽屉翻找了半天,把一张短笺递给守仁:“这是小僧的一位师弟从外头抄回来的,在案头放了很久了,师兄弟们看了都喜欢。”守仁接过来一看,是一首诗:
我爱龙泉寺,山僧颇疏野。
尽日坐井栏,有时卧松下。
一夕别山云,三年走车马。
愧杀岩下泉,朝夕自清泻。
这诗是王守仁跟几个伙伴游会稽山龙泉寺时的一首旧作。由此可知,出家人果然不打诳语。
王守仁年轻时在家乡就有名气,后来在京师又与李梦阳、何景明、边贡、康海、王九思、徐祯卿、顾璘等人为伍,现在这些朋友个个成了大名士,王守仁的诗虽然比不上这几位,可借朋友的光,也成了一位大大的名士。
到这时候,就算守仁没什么虚荣之心,也不由得高兴了好一会子。
人家这么客气,守仁当然也得说几句好听的话,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早听说定慧寺是杭州城里第一等的大禅林,当年济癫神僧就是在这里圆寂的吧?”
一听这话,圆通一张脸笑开了花儿:“施主说得不错,南宋高僧道济大和尚在本寺圆寂,确是一件大功德,一会儿贫僧领施主们去瞻仰灵塔。说起来,本寺还有一件宝物,几位施主不可不试。”
守仁忙问:“什么宝物?”
“本寺始建于唐朝元和十四年,当时有一位寰中法师看此处山水清幽,打算开山立庙。苦于附近没有水源,正要往别处去,忽然从山里跑出两只老虎,以虎爪刨地,半天工夫竟挖了个洞,冒出一眼泉水来,寰中大和尚就决定在此建寺。这泉水也被叫作‘虎跑泉’,至今已有六百年了,从未断流,煮茶最是上品。”
听圆通和尚一说,这虎跑泉水泡的茶真是不能不品了。
于是圆通就在知客房里支上茶炉,提了半桶清泉水烧开,取过一只朴朴素素的紫砂壶来,向壶里倒些滚水,涮了一遍再倾出来,这才用一个罗汉竹刻的茶匙从小盒子里挑了些茶叶放在壶里,略等一等,待滚水温些了,一气注入,嘴里念叨着:“狮峰龙井虎跑泉。这是杭州城里懂养生的人才会弄的,一般人未必知道。”泡了一时,倒在几只茶盅里,倒的时候手上用了些巧劲,只见茶水略高于杯沿,却不外溢。守仁他们几个都觉得神奇,圆通笑道:“这就是虎跑泉水与众不同之处了。”将茶盅子送到面前请几个人品味,果然清醇甘洌,香溢唇腮,非同凡品。
品茶的时候圆通和尚又提起:“如今定慧寺里正有一位高僧坐关修行,每日只在房中打坐,已经整整三年没走出禅房一步了。”
坐关三年不出房门一步,这样的修为着实不易!听说定慧寺有如此高僧,守仁他们几个都很惊讶。钱若木就缠着和尚好说歹说,希望能让他们和这位高僧见上一面,哪怕无缘听他讲论佛法,只是在僧房外面看一眼也好。
其实圆通和尚对这几个人说这些事,就因为守仁他们几个都是大有来头的名流士绅,想借他们的口为定慧寺传名。现在这几位施主想见高僧一面,圆通自然乐意,领着他们来到后院一间僻静的僧房,轻轻推开门,果然见一个中年僧人正在蒲团上打坐。这位高僧穿一身灰布袍子,身材瘦削,相貌清癯,两腿交盘,坐得笔直,大概是在房里待得久了,皮肤苍白,脸色有些发青,面相严整,嘴唇微动,似在念佛。
见了高僧,守仁的朋友们忍不住欢喜赞叹。打坐的僧人对门外的声响充耳不闻,依然静坐如初。
看着和尚严峻的表情、僵直的坐姿,守仁觉得似乎有些异样,又看了片刻,越琢磨越觉得怪异。想起以前看的书里讲过,僧人坐禅时若种子翻腾,心思交逆,乱梦当前,需持金刚法咒克制,这僧人嘴唇微动,难道就是在默诵咒语?看了半天,越看越像,忍不住低声嘟哝了一句:“这和尚,不知满眼里在看什么,满嘴里在念什么……”正转身要走,那打坐的和尚忽然睁开眼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这位大和尚已经三年不和外人讲话,现在忽然开口,这一下可把大家吓了一跳。守仁忙说:“在下并没说什么……”
“你刚才说‘眼看嘴念’是什么意思?”
想不到自己的一句嘟哝扰了人家的修行,守仁忙解释说:“在下只是觉得大师似有难关未破,随口说了一句,并没有别的意思。”
那僧人根本不听守仁的解释,直眉瞪眼地问他:“你说我有什么难关?”
这一下守仁也答不出了,只能说:“这个在下不知道。”
见这位高僧神气不对,带守仁他们来的圆通和尚慌了手脚,赶紧拉着他们就走。不想那高僧竟从禅房里跑出来一把扯住守仁:“等等,把话说清楚再走!”不由分说把守仁拉进房里去了。
眼看这一下子把事惹大了,圆通和尚更慌了,生怕让人看见,赶紧关上禅房的门,生拉硬拽,把守仁的朋友们拉走了。
屋里只剩守仁一个人,面对着一个气急败坏的和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此时那和尚也已经冷静下来:“施主刚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其实和尚这样问,已经等于承认自己心里有事了。
眼看自己一句闲话,激得这位僧人破了修行,守仁也觉得转身就走不合适,只好先坐下来:“在下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大师坐禅时脸色严峻、气势浮躁,觉得奇怪,就随口乱说了一句,大师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听了这话,和尚半天也没开口。
见他不吭声,守仁越发感到局促,不知说什么是好。想了半天只问出一句:“大师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有父母在。”
“想他们吗?”
沉默半天,和尚低声说:“怎能不想?”
“那又何苦执着呢?”
半晌,和尚抬起头来:“依檀越之意,贫僧该如何放下?”
见和尚会错了意,守仁忙说:“在下的意思是说大师想念父母,这亲情伦常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既然割舍不断,何苦硬要割舍?这就像走路一样,眼前明明有直路不走,偏要走弯路,这就错了。眼下大师身边还有直路,可大师急于求成,非要选一条险路走,这样强迫自己,再打坐三五年也未必有进益,反而把修行误了。”
听了这话,和尚低下头来愣愣地出神,好半天,忽然眼里落下两行泪来。
见和尚这样,守仁也就起身出来了。
王守仁能够一语道破和尚的心事,原因很简单:这位闭门苦修的傻和尚犯的是和王守仁一样的错。
儒、释、道三教同流,很多道理都是相通的。曾有高僧说过:“佛法在行住坐卧处,着衣吃饭处,屙屎撒尿处,没理没会处,死活不得处。”处处有佛法!只有一处没有佛法,那就是闷头苦修的禅房深处……
儒家的学问也一样,“圣人之道”同样在日常生活中、行住坐卧处,处处有哲理!只有一处没有哲理,那就是“钻牛角尖儿”的书房里。www.sxynkj.ċöm
原来人生都是平路,王守仁却偏要找个“山”爬,结果落了一身病,窝了一肚子气,直到三十二岁这年才算活明白了:古人说“格物致知”,是让儒生们在生活中体悟哲理,不是让读书人抛弃现实、扔下生活,把自己变成一只“书虫子”,硬从书本儿里、字缝儿里琢磨出一个“理”来。
以前的“格竹子”也罢,这回的“发奋苦读”也罢,全是瞎闹。
想明白了这一点,王守仁长长地吐了口气,只觉一身轻松,不由得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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