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3)
仁赶紧伸手搀扶:“老先生有什么话请坐下说。”搬过椅子请老先生坐。
见县尊敬重乡老,乡民们渐渐静了下来。老先生冲守仁拱拱手,哆哆嗦嗦地说:“太尊自到任上,宽柔和蔼,教化乡邻,对我们这些百姓实在不错。我等虽然穷苦,也不是不讲理之人,挨饿受穷原是自家本分,怪不到太尊头上。只是如今又到了提捐完税之期,听说今年不但那个‘葛布捐’要收,而且涨了十多两,依此算来,只怕各种捐税杂项都涨了吧?今年县里这样的灾、这样的疫太尊都知道,若依往年之例向百姓征收捐税,小民实在凑不出来。还望太尊可怜我等穷苦无依,为百姓做主。”说完站起身来又要给守仁下跪,守仁赶紧一把搀住:“老先生不必这样!捐税的事不是本官说了算的,具体的数目我也还不清楚,等本官问问底下的人,再来答复。”说完快步进后堂去了。
主簿宋海已经捧着个簿子等在二堂。守仁忙问:“今年捐税还没开征,百姓怎么就先闹起来了?”
宋海摇了摇头:“捐税虽然还未开征,可也到了征收的日子了。乡民虽然不知道实数儿,可往年缴多少他们都知道,今年的也大概算得出来。”
守仁忙问:“往年是如何缴的?”
宋海掰着手指头算起账来:“县里除了户口、田赋之外,还有杉木、楠木、烧炭、牲口各项杂税,弘治十八年这些杂项共收银三千四百九十八两,到正德年间逐年递增,今年虽然还没有实数,可是‘葛布捐’已经涨了十多两,照这样算来,今年全部捐税要过万两了!”
守仁吃了一惊:“过万?!”
宋海连连摇头:“打不住!大概得有一万一千多两吧。今年县城失火,大灾大疫,这一万多两银子真不知怎么凑!”
今年庐陵遭了这么大的灾,百姓穷成这样,捐税倒比弘治年间涨了三倍!难怪百姓都急了,冲到衙门里来闹,换了自己,只怕也闹起来了。
发了半天愣,守仁问了一句:“县里能想办法吗?”
“公库里一两银子也没有。上一任王太尊走时还欠了衙门里七十多两的薪俸,至今也没着落。”
宋海说这些话听着未免小气,可他不这么说又不行。
这帮当差的靠薪俸活着,单一个“葛布捐”他们都垫不起,现在太尊让他们给这一万多两银子的捐税“想办法”,哪里想得出来?与其这样,不如先把小气的话说下,免得太尊又像以前那个软心肠的县令一样,穷得没辙,打他们这些当差的主意。
一时间,王守仁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只能对宋海说:“你到前面支应,让我想想办法。”
宋海答应一声往前面去了,王守仁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右手支着额头发起呆来。
大堂上,成千的乡民站着等了足有半个时辰,二堂里毫无动静,这些人忍不住又喧嚷起来。正乱着,王守仁从后堂出来了。
见他出来,闹哄哄的人群慢慢静了下来。
刚才王守仁一直坐在后头“想办法”。可整整一个县的百姓陷于绝境,实在没有办法可想。最后王守仁心里良知发动,告诉他一句话:当官的人就要给百姓做事。现在百姓无路可走,他这个做县令的必须站出来替百姓说话!
知行合一,良知一发动,行动立刻跟上。
眼下的王守仁已经下了决心,在众人面前站定,高声说:“各位乡亲!本官深知你等疾苦,现在就把你们的苦情写成公文送交上宪,请求将本县今年的各项捐税全部蠲免!大家先回去,等上宪有了答复,本官自会发布告示,知会乡亲。”
王守仁这话一出口,大堂上顿时乱作一团。这些百姓虽然请求太尊垂怜拯救,可他们也没想到县令竟会说出“捐税全免”的话来!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反而吵嚷得比刚才更凶了。守仁只得反复申明,说了一遍又一遍,堂上终于略安静了些,刚才那位老人走了出来:“太尊所说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守仁面对乡亲,把嗓门提得高高的,“本官即刻递上公文,请求将庐陵县内捐税悉数免除,这是本官一番真心,绝无虚言!堂上这些乡亲个个都听见了,你们都能替本官作证!”
一听这话,成群的百姓争相跪拜,高呼“青天大老爷”!县衙里这些主簿、典史、书办、班头一个个吓得变颜变色,缩头缩脑。
当天王守仁真就写了公文,派人递送到吉安府去了。
守仁这份请求蠲免庐陵县内捐税的公文递上去没几天,吉安府主簿郭孔茂到了庐陵。
一见王守仁,郭孔茂就客客气气地问:“府里接了贵县一份文书,请求免除捐税钱粮,府台大人不明就里,特命我来查问。”
守仁忙说:“今年县里闹了旱灾,几近颗粒无收,民间穷苦异常,庶民体质虚弱,又染时疫,乡村之中很多人阖门尽死,骨肉离散,困窘至极,眼看到了缴税的时候,才知道今年的税额已增至一万余两,是弘治年间的三倍有余!百姓纷纷到县衙诉苦,都说实在无法交捐完税。本官细细察访,知道百姓说的是实情。如果强征税银,只怕激起民变。恳请上宪着情免去本年捐税,与民休息……”
守仁的话还没说完,郭孔茂已经接过话头:“县尊这话说得有趣,口口声声‘激起民变’,又说‘百姓到县衙来闹’,如今本职坐在这里,没见一个人来闹,县衙大牢里空空如也,一个囚徒都没有,敢问县尊,这些闹事的刁民在何处?”
听郭孔茂胡说八道,守仁气不打一处来:“乡民都是老实人,要不是被逼到急处,他们怎么会闹?现在本官已答应免去他们的捐税,这些人自然不会来闹了。”
郭孔茂冷笑道:“太尊掌一县之令,倒真是很会做人,百姓来闹,你就说好话哄他们高兴,自作主张免他们的捐税?这免捐的公文是哪个上宪衙门传发到庐陵县的?能不能拿出来让本职看看?”见守仁气呼呼地不理他,郭孔茂倒有另一个想法,觉得这个新上任不久的县令是个生手,不懂为官之道,大家好歹都是官,总要相护。自己在府衙多年,当官的一套路数摸得很精,不妨提点这个新官儿几句。www.sxynkj.ċöm
想到这里郭孔茂收拾脾气,换上一脸笑容:“太尊刚到县上,有些事想得未免简单。缴捐完税是百姓的本分,抗税就是刁民!对这些刁民客气不得。县府有皂吏,有马快,有乡兵,大堂后头有监狱,都是干什么用的?你这大牢里连一个人都没关,倒对上宪说什么‘蠲免’,要是大明朝的官都这么办事,这国家还要不要了?”
郭孔茂说的全是官场上的套路,可王守仁是个信守良知的人,立刻反驳:“你这话不对!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我做官,就得为老百姓办事。今年县里连遭大灾,饿死不少人,病倒的人成千上万,我到各乡去察看过,灾情惨不忍睹!本官实在看不过去……”
“看不过去就不要看嘛!太尊到县是来做官的,把本职工作做好就是了,没事总跑到乡下去干什么?”
听郭孔茂说出没心肝的话来,守仁觉得一腔血都冲上头顶:“做官的是人,草民也是人!难道就因为我等手里有权有兵,就可以坐在堂上不问民情?明知道百姓都饿死了,还向他们征捐征税,这样的事本官做不出来!”
听守仁把话说到急处,郭孔茂也急了:“太尊只知道拿话哄老百姓,可庐陵县的捐税收不上来,让吉安府怎么办差?你是下面的官员,只知道一味听老百姓的,自己先胡闹起来,可是请问一句:官员不能事上,何以为下?”
“不能事上,何以为下”,这是官场中的一句名言。不能奉迎上官,怎么当人家的下属?
见郭孔茂眼里只有乌纱没有百姓,王守仁也没话和他说了:“本县灾深捐重,实在无力承办,蠲免捐税之事,下官是要做到底的,如果有罪,请上宪将本官革职拿问。”
王守仁这样的官实在不多见。一个做官儿的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旁人也没法劝他。郭孔茂站起身冲王守仁拱拱手,扭头就走。
到这时候王守仁也知道,自己的官做到头了,事情要是闹大了,弄不好还得坐一回大狱。可自己做事全凭良知,所以无悔。
当下王守仁回到书房又写了一份公文,把庐陵县的灾情和自己蠲免捐税的请求一一写明,最后特别注上一句:“蠲免捐税之事已与民约定,岂能复肆科敛?非惟心所不忍,兼亦势有难行。本职自到任以来,坐视民困而不能救,心切时弊而不敢言,既不能善事上官,又何以安处下位?苟欲全信于民,岂能免祸于己?合请上宪垂怜小民之穷苦,俯念时势之艰难,为特赐宽容,悉与蠲免。如有迟违等罪,止坐本职一人,即行罢归田里,以为不职之戒。心所甘愿,死且不悔。”
——心所甘愿,死且不悔!这是王守仁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做出来的结果。正应了孔夫子那句名言:“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事情安排好了,守仁把杏儿找来,告诉她:“你把东西收拾起来,先回山阴老家去。”
守仁这里好端端地做着县令,忽然说要回老家,把杏儿吓了一跳:“公子怎么忽然要走,出什么事啦?”
“我已经上了公文,请求免除本县捐税,如果上宪不允,就请罢职还乡,估计三五天就有消息。”守仁拿出一封信来,“这是写给夫人的,你拿着信先上路,回去对家里说一声,我交卸了差事就回山阴。”
女孩儿家都有一份聪明,加上心又细,早看出守仁神气不对:“夫人早就说过,公子这个官做不做都没什么,只要平平安安就好。既然辞官了,我就在这里等几天,公子把事情办妥了,咱们一起走。”
王守仁不是“辞了官”,而是“闯了祸”,能不能走得掉都难说。现在他只想先把杏儿打发走,免受牵连,就哄杏儿:“辞官不是一两天的事,你先回去,不必在这里等。”
杏儿细细看着守仁的脸色,半天问了一句:“这次不是罢官那么简单吧?”
是啊,王守仁身为县令,未得上司允许,擅自下令免除捐税,只怕是要下狱问罪的。可这些话他实在不愿意告诉杏儿:“其实连罢官也未必,只是我这个官做得没意思,自己不肯做了,你先走吧,免得到时候忽然要走,弄得手忙脚乱。”
杏儿低头坐了片刻,终于抬起头来:“公子不要骗我。这次要没事,我和公子一起回家,路上有人照应,我也不怕了。如果有事……身边有个人送几件衣服,送送饭,总好些。”m.sxynkj.ċöm
听杏儿把什么都猜出来了,王守仁忍不住叹了口气:“要真有事,你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守仁这话等于承认真会出事了!
杏儿没见过大世面,一听这话又急又怕,忍不住冲守仁发起脾气来:“公子总是不拿我当自己人,有什么事都瞒我!你要是出了事,让我回山阴对夫人怎么说?公子在这里受苦,我又怎么能走,我心里能安吗?”一时又害怕又委屈,往床上一坐,呜呜地哭了起来。
见杏儿急哭了,王守仁心里也不忍,发了半天的傻,这才硬着头皮过来在杏儿身边坐下,想劝几句,又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一低头,见杏儿一双白皙纤细的小手就放在膝头上,忽然心里有个想法,要把杏儿的手拉住,真心实意对她说几句贴心的话。可自己的手只动了一下,又停住了。
人和人之间有一种奇怪的缘分。在杏儿心里,王守仁就是她终身的依靠;可守仁心中却怎么也没法把杏儿和宜畹相提并论。如今这个亲近杏儿的念头只在心底一闪,顿时又消散了。
可毕竟在他心底,是有过这么一闪念的。
杏儿执意不走,王守仁也拿她没办法,俩人一起在县衙里提心吊胆地等着,看上宪是把王守仁革职还是下狱。奇怪的是,一连等了几个月,一点儿音信也没有。
偏居庐陵的王守仁哪里知道,此时大明朝廷里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西北边陲去了,哪有人理会他这个芝麻官儿犯的这点儿过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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