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8)
月,守仁再也没见过他。
这天守仁到苗寨走了一趟,从蜈蚣坡上回来,看天色还早,想到附近山上转转,就顺着山间的小道往高处走。正走着,忽然一个赤着身子的年轻人迎面过来,正是尔古。
一见守仁,尔古就像看见鬼一样,二话不说扭头就跑。守仁忙在背后追赶,嘴里叫着:“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就说一句话!”
尔古是山里长大的猎人,虽然赤着一双脚,却跑得飞快。守仁本就走不惯山路,加上连跑带喊乱了气息,哪里追得上人家。眼看尔古越跑越远,心里一急,眼睛没看路,忽然脚下被石头一绊,一跤摔倒,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等守仁好不容易挣扎着爬起身来,尔古早已不见了踪影。这一下脚崴得不轻,坐在地上动弹不得。正没办法,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尔古不声不响地走了回来,站在十几步外怯生生地看着他。
见尔古转回来了,王守仁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情急之下说了一句:“那袋米我不要了,你别放在心上。”说完又觉得不妥,赶紧补了一句,“驿站上有的是米,那袋米就算是我送给你的。”
尔古一句话也不说,蹲下身扶住守仁受伤的脚用力揉捏起来。他的手劲极大,捏得守仁疼入骨髓,额头上直冒冷汗,又不好意思叫出声来。
尔古把守仁的伤处捏了一阵,松了手,守仁略一活动,却觉得脚伤似乎轻了很多,已经能够站起来了。正要道谢,尔古忽然一俯身把守仁背在背上,往驿站方向走去。
这一路上守仁尽量想出些话来和尔古说,可尔古只管低头走路,一声也不答。到后来守仁觉出尔古似乎心里有愧,不好意思和自己说话,就不再说什么了。
一直走到能看见驿站的地方,尔古才把守仁放下,让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这一趟背着守仁足足走了十多里山路,尔古累得浑身大汗淋漓,胡乱抹了把脸,对守仁一眼也没看,一声也没吭,转身就走了。
看着尔古的背影,王守仁不禁笑了起来:这个实心眼的莽家伙,真有意思。
剩下的几步路守仁自己硬撑着走了回来。老何问他怎么摔的?守仁知道老何也是个急脾气,说了实情,只怕他要去找季户头人说。只说自己不小心扭了脚,遇到尔古的话,一句也没跟老何提起。
(四)
这事以后,守仁养了好几天才勉强走得动路。这天早上从屋里出来,抬头一看,吓了一大跳!就在屋边的一棵小树上挂着一个尺把长的东西,圆睁着一双怪眼,浑身上下血糊糊的,地上也滴了一小摊血。再细看,原来是只剥了皮的野兔。
一时间守仁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什么人把这死兔子挂在自己的屋门口。想了半天忽然明白了:这准是尔古送来的礼物,算是还那一袋米的人情。sxynkj.ċöm
虽然和尔古没打过几次交道,话也没说几句,守仁却知道尔古其实是个实心实意的老实人。既然人家把兔子肉送来了,自己要是不吃,只怕人家不高兴,就让老何炖了一锅兔肉,俩人美美地打了一回牙祭。
这次守仁可没忘了告诉老何:“兔肉是尔古送来的。人家是用这些东西来还那一袋米的人情呢。”
从这天起,驿站门外隔三岔五就会挂着野兔、山鸡、斑鸠之类的野味。看来尔古把守仁的这份人情看得挺重。
想起尔古孤身一人没家没业,也没有一个寨子收留他,本来就是个精穷的人,现在还要把好不容易弄到的一点儿猎物送给自己,守仁心里不忍,就每天天不亮在门口等着。等了两天,果然,天蒙蒙亮的时候,尔古手里提着一只山鸡走过来,忽然看见守仁,转身就要走。守仁赶忙上前叫住他:“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这一次尔古倒没有再跑。
王守仁把尔古领进屋里坐下,问他:“听说你不是苗人,怎么跑到苗人的地方来了?”
“我父亲阿格阿鲁是路萝寨子的大头人。路萝寨子归架勒则溪大土舍阿麻大人管,后来阿麻大人和土司老爷打仗,我父亲也跟着起兵,结果被土司老爷打败,一家人都死了,就剩了我一个,不敢在彝人的地方待,只好逃到龙场来,这里是苗人的地方,土司老爷不会派人来抓我。”m.sxynkj.ċöm
这场叛乱是多年前的事了,王守仁当然不了解内情。他只隐约知道水西地方共分十三个“则溪”,每个则溪大约相当于汉地的一个县。除了罗甸的“则窝则溪”由大土司亲领外,其他十二则溪分别由土司的十二家宗亲统领。这“土舍”就是土司的宗亲,也是权力和地位仅次于土司的大贵族。尔古说的“架勒则溪”远在水城一带,离龙场有数百里。
“你来龙场几年了?”
“我不识数。”尔古把手放在腰间比画着,“来龙场的时候大概这么高。”
估计尔古逃到龙场时也就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一个人在野林子里熬了十来年,真不知受过多少罪。到这时候王守仁才第一次明白:在这世界上受苦的人太多了。自己当初挨廷杖,下诏狱,受的那点儿委屈和痛苦说小不算小,要说有多大,好像也算不得什么,恐怕连尔古受的罪都比不上。
低着头发了会儿愣,尔古对守仁说:“我们彝人的名字是父子相连,顺着名字向上念,就能找到最早的祖先。我父亲名叫阿格阿鲁,我本应该叫阿鲁尔古,可父亲被土司老爷杀了,我不敢再用父亲的名字了,我们家的世系族谱从此断了,我也不再被当成彝人了。可苗人寨子又不肯要我……”
尔古话里的意思守仁听了出来,这也正是他想跟尔古说的事:“有件事我上次就想和你说,可你走得太急,没能告诉你:龙场驿站总共只有两个人,忙不过来。如果你愿意,就到驿站来帮着做点儿事,咱们一起吃一起住,以后有机会了,我再向官府给你请一份粮饷,你愿意吗?”
犹豫了半天,尔古低声说:“我不要粮饷,只要老爷肯收留我……”
听尔古还是管自己叫“老爷”,守仁又说:“我不知道你们当地的规矩,但在汉人地方是没有‘奴隶娃子’这一说的。我把你看作朋友,不知你对我怎么看?”
尔古是个孤苦赤贫之人,自小失去了父母家人,在山里流浪这么些年,从来没人拿他当人看。忽然听守仁说拿他当“朋友”,尔古整个人都傻了。半天才嗫嚅着叫了一声:“老爷……”
见尔古还是这样称呼自己,守仁摇了摇头:“你这个人呀!咱们明明都是一样的,你干吗非要认别人做‘老爷’?”看尔古一脸疑惑,显然是听不懂他的话,就笑着说,“不如这样,我年纪比你大几岁,你叫我一声大哥,我叫你一声兄弟,你看好不好?”
尔古直直地盯着王守仁,好半天,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可这一声“大哥”,无论如何也不敢叫出来。
见尔古实在不敢叫出口来,守仁干脆一把拉住尔古的手,结结实实地叫了他一声:“尔古兄弟!”
只这一句话,尔古扑通一声跪在了守仁脚下。守仁赶紧把尔古扶了起来,这个粗野的汉子用力挣扎着,硬是要给守仁下跪!守仁心里一急,干脆双手紧紧把尔古抱在了怀里:“兄弟,你别这样!兄弟……”
尔古又挣了几下,到底挣不开,忽然把头埋在守仁胸前呜呜地哭了起来。
从这以后,尔古就在龙场驿站的土房子里住了下来,和守仁一起吃一起睡。每天帮着砍柴、生火、喂马、种菜,什么活儿都抢着干。守仁嘴里每天“尔古兄弟”叫个不停,可尔古对守仁的一声“大哥”直到一个多月后才勉强叫了出来。
自从这声“大哥”叫出口,尔古和守仁就再也不分彼此了。守仁在苗寨给他做了一套新衣新鞋,尔古接过去就穿在身上。守仁把那柄曾被尔古抢去又送回来的砍刀送给他,尔古就拿来挎在身上。这么一打扮起来,看上去就像个正正经经的苗家汉子了。
尔古不像汉人,他的嘴里从来不会说个“谢”字。可从此以后,尔古就追随在守仁身边,半步也不肯离开了。
(五)
这年十一月正是当地苗人的新年,一连三天大祭祖先,所有苗人一律穿上最华丽的衣服,女人们把全家的银饰都佩戴起来,一个个辉煌亮丽,美不胜收。男人们聚在一起跳芦笙舞、祭铜鼓、斗牯牛、赛马,苗寨里更是杀鸡宰牛摆下酒席,把守仁、老何、尔古都请过来喝米酒,吃鸡饭,炖起大锅牛肉,整整热闹了三天三夜。
苗家的米酒虽然不烈,喝多了也醉人。
这一晚大家纵情歌舞,吃肉喝酒,直闹到后半夜,一个个兴致淋漓,手舞足蹈,连守仁、老何这几个从来不会跳舞的汉人也混在苗人群里跟人家学着跳起来。累得跳不动了,大家就聚坐在火堆边闲谈。这时,坐在守仁身边的几个苗人随口说起到贵阳城里做买卖的事来了。
龙场苗寨离贵阳城不过五天的山路,苗人常到城里卖药材山货,可城里的商人奸得很,总在价格上做手脚,欺负苗人。有苗人用一张上好的豹皮只换回来一斤盐巴,背下山满满一口袋草药倒给人家,人家只用同一条口袋装上一袋糙米来跟你换。凡是和汉地商人打交道,每每都是苗人吃亏。
可是苗人自己没有文字,只知道结绳记事,又不认得汉字,想和汉地商人立个文契都做不到,账也算不清,有的人连秤上的星子都认不得,只能瞪着眼任商家欺负。
商家欺负苗人,官府更是不拿这些苗人当人看。一旦有什么官司讼事,官府根本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就把苗人捆去打板子、抽皮鞭、关大狱。有时候苗人被欺负狠了就只有打架!打急了眼,动刀子的事也难免。所以这些苗人对汉人又是怨恨又是瞧不上,平时见了他们就没好气!
说起这些话,围坐的不少苗人都发起火来。这些人都是直肠子,早已经把守仁当成朋友看了,也没想过这样说让守仁这个汉人脸上挂不住。有叫的有骂的,把守仁和老何都弄得挺尴尬。
但王守仁心里知道,苗人不会撒谎,说的都是实话。
大明朝上有天灾下有人祸,到如今更是君昏臣佞,贪赃枉法坑害黎民。连中原地方都饿死了多少人,逼反了多少人!在这偏远荒凉之地,汉人的官府对“蛮夷”哪里还会客气?
这些事,他一个小小的驿丞根本管不了。
但王守仁是个找到了良知的好人,他心底的“良知”分明告诉他:有些忙是能帮的,有些事是该做的。
知行合一,良知一发动,行动就得跟上来。
头一晚守仁听苗人诉苦时,心里已经有了想法。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找季户头人,跟他商量:“苗人做买卖的时候受气,都是因为不识数,不认字。我在龙场整天没事做,想到寨子里教大家识汉字,学算账,不知头人觉得怎么样?”
听守仁说要教给苗人识字算账,季户大喜:“先生肯教,我们当然愿学。这样,如果先生肯来讲学,就把族里的议事厅给先生用。”又想起一件事,“不知先生给我们讲学要收多少钱?”
守仁实心实意给苗人帮忙,哪会要什么钱呀!听头人这么说,就故意板起脸来:“头人怎么说这话,你这是不拿我当朋友了?”
一句话把季户头人说得哈哈大笑,随手倒了一碗米酒递过来。守仁接过一饮而尽:“说定了,过了苗年,我就到寨里来讲学。”
说到做到,过了苗年王守仁就天天到寨子里去给苗人讲学,教他们说汉话,识汉字,以及识数、算账。守仁知道苗人学这些东西无非是为了和汉人做生意方便,就把“四书五经”都撇在一旁,专挑日常用得着的汉字和常算的加减小账来教。这些东西苗人都用得着,所以男男女女、大人孩子凡是有空的都来听。有时候一聚就是上百人。人家听不懂,他就反复讲。有时候弄得晚了,回不到驿站,这些苗人就抢着把他拉到家里杀鸡摆酒招待他,让他在自家的木楼里睡。
这么一来,苗寨里上千寨民都特别看重守仁,见了面就叫他“先生”。可这些人多半不知道这位讲学的先生叫什么名字,后来就有人问他了。
守仁觉得自己现在好歹算是个“教书先生”,依着汉人习惯,被人直呼其名不雅。想起刚到龙场时住在那个破山洞,曾在洞口题了“阳明小洞天”五个字,和当年山阴会稽山上那个神仙聚会的“阳明洞天”暗合。而且“阳明”二字又响亮又有意思,就干脆叫苗人称自己为“阳明先生”。
一来二去,连附近的寨子也知道龙场这里出了个有学问的“阳明先生”,专门给当地人讲学,从附近各寨子聚来听讲的人越来越多。
就这么讲了几个月的学,苗人们觉得整天让守仁走二十里路来寨里太辛苦,季户头人就和守仁商量,干脆帮他在龙场驿站上加盖两间房子,专门用来讲学。
听说人家专门给他盖房子,守仁哪好意思,赶紧推辞。可季户是个急性子,也不管守仁答应不答应,回寨就叫了一帮年轻人,砍树锯材,运到驿站上,二三十个人一起动手,盖起房子来了。
这一下龙场驿站上堆满了木料,人声鼎沸,忙忙碌碌,更热闹了。
第十八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8)(3/3).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