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14)
待江彬松懈下来,再把他赚进宫来,一举擒下。
现在离正德皇帝驾崩已经过了三天,外面什么事也没发生,江彬的戒备略放松了些,张永就请太后发下懿旨,以“坤宁宫安兽吻”为名,请江彬和工部尚书李(鐩)来行祭礼,暗里又通风给江彬,说有要紧的事想和他商量。
这些天里江彬已经是惊弓之鸟,昼夜不安,一心也想和张永商量一下,所以也没多想,立刻进宫来了。
见江彬来了,张永这里不动声色,先安排坤宁宫的祭礼,礼毕之后,张永把江彬引进一间偏殿坐下,备了些酒食请他,同时命庞二喜悄悄出去传令,叫宫里四门紧闭,不准任何人出入,然后到慈宁宫去请太后的懿旨。
张永这里的一番安排,江彬丝毫未觉察。这个有勇无谋的匹夫一心只是想着如何拉拢张永,坐下和张永一起喝了几杯酒,这才说:“这些年我和公公一起收拾钱宁这帮奸贼,也算同心同德,如今先帝晏驾,新皇尚未登极,咱们这些前朝旧臣要拧成一股劲儿,多为国家做些事呀。”
张永微笑道:“江大人说得对,我们这些旧臣子是要为朝廷多做些事的。”拿过酒壶给江彬倒上酒,又问,“江大人平日看什么书?”
“咱是个武人,那些字纸书籍看着累心。”
张永点点头:“不瞒江大人,咱家原本也是个识不得几个字的粗人,后来被派到先皇身边,跟着皇上出阁听诸位学士们讲论学问,老奴在边上站着,听着,一开始也听不懂,可心里羡慕,觉得这读书明理是个天大的本事,就自己想办法识字、看书,这些年有空就读读书,看得懂多看几页,看不懂找人偷着问问,倒把‘四书五经’都读了。越读越觉得有理,越觉得心里敞亮,再把自己平时做的事这么一想,哎呀,浑身冷汗,睡不着觉……”
江彬不知道张永怎么突然说起这些话来,斜眼看他,却见张永脸色灰黄,一副说不出的落寞神情,看这样子倒真像是在说心里话似的。当下也不打断,让张永说。
张永喝了一口酒,悄悄叹了口气,把酒杯在手指间轻轻捻弄着:“最近咱家在外头弄了一本书来,叫《传习录》,说是江西巡抚王守仁平时给学生讲课,学生抄录的笔记,拿来看了看,倒好懂,没有什么深奥新奇的话儿,可越看越觉得深,看来看去的,就看出‘良知’两个字来,说人这一辈子就得讲良知,讲诚意,行好事。看得我这个老奴才呀,说不出地那么愧,那么悔,晚上想着书里的话,睡不着,点上灯再看,边看边想,看完了想完了再躺下,倒又睡着了。睡不着的时候心里发虚,可等睡着了就睡得特别好,一个噩梦也不做,也真有意思。”张永抬眼看了看江彬,“这书江大人想不想看?”
江彬对王守仁没有一丝好感,对张永说的这些话又吃不透,心里说不出地别扭,冷冷地说:“这样的书咱看不懂。”
江彬对王守仁毫无兴趣,可张永今天的兴头儿却全在这个“良知”上头,也不看江彬的脸色,只管低着头说自己的话:“咱家还听回来一首诗,是这么说的:‘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谁人不有良知在,知得良知却是谁?’这个诗念起来特别直白,可往细里一品,又特别厉害。人哪,独处的时候心里动的那个悄悄的暗暗的念头,就是‘独知’,这独知是‘良知’还是‘恶念’,只有他自己知道。可这个王守仁说得有趣,他说除了良知没有别的,让你乍一听觉得糊涂,可细一想又有理。人生在世,真的要多行好事,这‘恶念’还真就算不得一个‘知’字。天下人谁心里没有良知呢?可要自己把这个良知找出来,有时候还真不容易。”
江彬实在弄不明白张永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说是讥讽吧?又没有讥讽的味道;说是弦外有音吧,看张永一脸诚意,倒像是在说心里话的意思。没办法,只好顺着张永的话头说:“公公追随先帝这些年,尽心尽责,内廷外朝没有人能在公公身上说出一个‘不’字来,这就是一片良知了吧?”
张永愁眉苦脸,连连摇头:“哪里哪里,咱家心里动的这些主意,哪个是好意,哪个是歪心,咱自己知道,孽作了不少,害人也不少,一想起这些就出冷汗。如今几十岁的人了,都不知该怎么收场。有时候就想着能有个人来传道旨,说:‘你这个老奴才别在司礼监待着啦,到南京孝陵卫去给太祖守灵去吧!’那时候咱家就打一个小包袱背上,赶紧出京,以后远离是非之地,到那清静无人的所在,踏踏实实落个善终,也就是个好下场了。”
听张永的话说得越来越颓废,江彬心里也挺不是滋味。但他和张永毕竟不同,那个老太监已经看见了内心的良知,开始一步步悔悟,江彬心里却连一丝良知的影子也不见,满心全是恶念,所以张永说的这些话在江彬听来颇不入耳,也不作答,只管低着头喝酒。
张永又说:“还有一首诗也有意思,咱家给江大人念念:‘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不等唠叨完,江彬已经连连摆手:“公公别念了,这些咱听不懂。”
见人家根本不想听,张永只好住了嘴。江彬这里也一时无话可说。两个权倾朝野的人物就这么面对面地喝了半天闷酒,江彬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冲张永一拱手:“公公,我外头还有事,先告辞了。”
到这时候张永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抬眼看着江彬,冷笑道:“江大人急什么?再坐坐,多吃两杯酒。”话音未落,庞二喜捧着一个黄绫卷轴进来,身后跟着六名旗校。
见突然走进这么些人来,江彬一愣,下意识地站起身。不等明白过来,庞二喜已经展开手里的卷轴:“有旨:江彬曲颜媚宠,蛊惑圣聪,外行奸狡,中存险诈,性如狼虎,谋逆之心,路人尽知!着即革去一切职司,交东厂严审!”合起卷轴,吩咐身后的旗校,“把江彬拿下!”
到这时候江彬才知道自己竟是中了张永这个老太监的计了!可他性情凶悍,武艺过人,哪肯束手就擒?指着庞二喜吼道:“天子尚未登极,哪里来的圣旨,你等皆是乱命!”可到这时候哪还有人听他的?眼看六个旗校直扑上来,江彬一抬手掀翻了桌子,挥拳把一个旗校打倒在地,横过肩膀一撞,把两条大汉撞得歪歪斜斜摔过一边,倒给江彬夺门而出,直向宫门逃去。
想不到江彬倒有股子蛮劲,六个人都拿不住他,庞二喜赶紧护着张永,对手下喝道:“你们这帮没用的东西,还不快追!”几个人赶紧大呼小叫飞步赶了出去。张永冷笑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如今是天要收这贼,看他能逃到哪儿去?”让庞二喜搀着出来,从后面不紧不慢地赶了上来。
这时候江彬不顾性命地一路飞跑,已经到了西安门前,却见宫门已经关闭,门口站着几个侍卫,江彬稳了稳神,把脚步放慢些,走上来说:“本官有事要出宫,快把门打开。”
侍卫头领认得江彬,赶紧过来施礼:“原来是江大人,我等接了太后懿旨,关闭宫门,午时以前不许任何人出入。”
江彬把眼一瞪:“这是什么话!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本官如今有要紧公事,马上要出宫办案,误了大事,你的脑袋还要不要了?”www.sxynkj.ċöm
这几个侍卫倒真是从心眼里畏惧江彬,可今天他们确实奉了严旨,不准任何人出入宫门,眼看江彬蛮横起来,为首的只得赔着笑脸问:“江大人手里有懿旨吗?”
“我奉的是太后的口谕!”江彬知道时间紧迫,哪有工夫在这儿耽搁,仗着蛮力上来就推搡护卫,想自己去开宫门。几个侍卫拦也不是,不拦又不行,正在纠缠,却见几个东厂旗校飞奔出来,当先的高叫:“拿住江彬那贼,别让他走了!”
这一声叫喊把宫门侍卫都弄愣了,江彬却不糊涂,知道西安门已是无路可走,撒腿就往北跑!身后几个旗校直赶上来,嘴里叫着:“拿他!快拿住他!”宫门侍卫们到这时候才明白过来,也都追了过来。
到这时候江彬已经成了丧家之犬,低着头往北飞跑,身后十几个人紧紧追赶,眼看到了北安门前,这里也早就关门落锁,几个侍卫守在门前。江彬身后追赶的旗校离着老远就叫喊起来:“截住江彬,别让他走了!”这几个侍卫知道有事,立刻迎头兜截过来。
眼看自己变成了笼子里的困兽一般,被二十多人前堵后追,无路可逃,江彬吓得“嗷嗷”怪叫,在北安门内的高墙下绕着圈子乱跑乱窜,却哪里还逃得脱?二十多人一拥而上,抱腰扼颈,折臂绊腿,七手八脚把江彬摁倒在地上。这时的江彬已经被恐惧刺激得失去了理智,像一头待宰的猪一样扯着嗓子尖声哭号起来。
庞二喜搀着张永慢慢走了过来。这时江彬已经被人紧紧捆绑,扯着头发从地上拖起来,押到张永面前。江彬满脸涨得青紫,嘴角涎水流得老长,瞪着两只眼睛冲张永叫着:“公公救命!念在多年情分上,饶我一命吧……”
看着江彬这副恶鬼一样的嘴脸,张永觉得一阵恶心,冷冷地说:“江大人,自家做事自家知,你这些年做了什么,自己不明白?就算咱家肯饶你,天肯饶你吗?”再也不想多看江彬一眼,转身就走。只听得背后的江彬一声声惨叫哀号,凄厉彻骨,张永不由得微微摇头,口里低声念道:
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
若将痛痒从人问,痛痒何须更问为?
这江彬,其实又是一个刘瑾。
这些豺狼一样的恶人们,得志时何其猖狂,只任坏心,只行恶事,到坠落悬崖之时才想起叫救命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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