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18)
说赌不赌吧?”
见王琼装神弄鬼的,杨廷和心里越发反感起来,冷笑道:“今天我和晋溪赌到底了!先生想要什么彩头?”
“这个赌首辅要是输了,就输给在下一句话……”
杨廷和一愣:“什么话?”
“首辅记住这个赌就好,至于这句话嘛,以后再说。”王琼龇牙一乐,冲杨廷和拱拱手,走开了。
(三)
这时候宁王朱宸濠已经得到消息,知道朝廷要派人来收缴王府护卫了。
自从请下金龙宝笺,朱宸濠一直在梦想着世子被迎进京师太庙司香,然后立为储君,那时候自己就可以不费一丝气力当个太上皇,安享尊荣富贵。
其实朱宸濠的野心仅止于此,是不是一定要用武力夺取大明天下,他并不怎么在乎。现在朝廷忽然派人来收缴宁府护卫,此事一发,一切皆成泡影,唯有立即起兵!朱宸濠一下子慌了手脚,赶紧把李士实、刘养正找来商量。
宁王慌了,可他这两个谋士却异常冷静,在他们看来,今天的事早在意料之中。李士实缓缓地说:“古来成大事者莫不奋身以赴,王爷为举大事已经筹划多年,现今诸事齐备,正是起事的机会,我们只要把事做起来就是了。”
刘养正也高声说:“夏桀、商纣、幽王、炀帝,皆不如正德之昏暴!自正德窃居大位至今,大明朝政昏暗,奸佞横行,忠臣尽死!以致地震山崩、水旱灾害年年不绝,此皆天兆!如今王爷兴义师以荡阴霾,重整乾坤,正是顺天应时,日月昭然!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见李士实、刘养正都有这么大的决心,朱宸濠总算鼓起了几分勇气:“事已至此,再无退路,两位先生认为下一步该怎么办?”
“今天是六月十二,明天正好是王爷的寿辰,就借这个机会遍请南昌城里官员,王爷当庭发布讨逆檄文。追随左右的就是王爷心腹;不服的,立刻擒而杀之!先定了南昌,再赴江西各府县收取印信,调集兵马,即刻起兵挥师北上!”刘养正看了宁王一眼,故意提高了嗓门,“兴兵之日正是王爷千秋之期,天时如此凑巧,分明是暗示王爷大事必成!”
刘养正的一番话真给朱宸濠提了精神。
见宁王振作起来了,坐在一旁的李士实说话了:“依老朽看来,在王爷的千秋之日动手不妥,不如待十四日再在王府宴客,这样一来就避开了寿辰的正日,以免血光冲犯。”
李士实说得有理,宁王对他一向言听计从:“好,就依先生之言,十四日动手!还请两位先生去写一篇讨逆檄文,公告天下。”
刘养正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檄文早已写好,只等王爷下了决心,就可以发布天下了。”
听刘养正这么说,李士实悄悄皱了皱眉头。
刘养正这个人说话办事一腔激情,是个人才,却不如李士实那么有城府。这话说得有点儿冒失,果然让宁王听了出来:“怎么先生已经事先拟好了檄文?难道你们知道朝廷会有此举?”
朱宸濠无意中的一句话,问在点子上了。
在这件事上宁王和手下的谋士们所想的其实不一样。李士实是个阴鸷深沉的人,把事情看得极透,早知道不用武力夺不了天下。刘养正是个血性汉子,也是一心要动刀兵。只有朱宸濠一个人在做“宁王世子立为储君”的美梦。其实宁王哪里想得到,李士实献计让他花重金收买钱宁,从皇帝那里套取金龙宝笺,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也正是这件事引起了钱宁对头们的注意,最后惊动了正德皇帝。以李士实的精明冷静,难道他会算不到这些危险吗?
其实李士实都算到了。
李士实费尽心机帮宁王套取金龙宝笺,并不是真心想让宁王世子入京去做储君,而是要做样子给天下人看,借这个机会让朝廷和地方督抚重臣误以为宁王世子即将入京立储,引这些人来向宁王献媚。只要这些人有一封信落在宁王手里,他们就再也撇不清了。将来宁王真的起兵,这些人不管在朝中还是在地方上,都得看宁王的眼色行事,谁敢不听宁王的话,那他真就是不想活了。
自从得到金龙宝笺之后,果然有众多臣僚争相对宁王献媚,李士实已经暗中掌握拉拢了一大批人,只是他这一套计策,里面隐含的是“武力夺取天下”的决心,而李士实深知宁王犹豫儒缓,决心不足,要是让他事先知道这些,只怕要出麻烦,所以一直瞒过宁王。想不到刘养正得意忘形,一句话露了底。
眼下朱宸濠虽然已经下了决心,毕竟心里不踏实,在这些话上十分敏感,立刻听出几分意思,不由得眯起眼睛看着刘养正。
李士实赶忙岔开话题:“王爷,如今大事在即,千头万绪都要一一做起来,首先得招凌十一、吴十三、闵廿四等人来南昌,安排好兵马,控制住城里的官员。”
在宁王眼里凌十一不过是个贼,他虽然收罗此人,却根本看不起他:“这件事未必非要凌十一他们来做吧?江西都指挥使葛江手掌兵权,不是一样……”
李士实把手一摆:“葛江这些人虽然依附王爷,其心毕竟难测,再说他们都是掌实权的官员,万一有了反复,咱们反倒受制于人。所以王爷行事之前切不可把消息让这些人知道,起事的时候把这些人一起围住,等他们当场立了誓,那时再信任他们不迟。眼下王爷信得过的死士只有凌十一、吴十三等人。”
李士实果然是个厉害角色,办事滴水不漏,朱宸濠连连点头:“先生考虑得是。”
李士实又说:“提督南赣兵马王守仁机警非常,善于用兵,早晚是个祸患。我已经以王爷的名义下了请柬,请他也来南昌赴宴,此人从赣州赶来,会比南昌城里的官员晚到些时候,要想收拾此人,咱们行事就一定要缜密,既稳住南昌的官员,更要稳住王守仁,不能让他有一丝察觉,所以在十四日之前,王爷一个兵也不能调,一点儿痕迹也不能露。”
朱宸濠也想到要杀王守仁的事,但看李士实说话的时候把握十足,显然早已算到这一步,再想起刚才那道早已拟就的檄文,朱宸濠脑子里不由得多了一个想法。只是这个想法一时难以问出口来,想了想,问刘养正:“这些日子怎么不见唐寅到府里来了?”
这个问题刘养正也弄不明白:“上次唐寅自告奋勇去拜会王守仁,想说动此人归附王爷,可一去再没回来,似乎也没有回家,就此不见了踪迹,我也派人在南昌城里到处找过,到今天也没找到,不知出了什么事。”
“不会是被什么人害了吧?”
“应该不会,南昌城里到处都是王爷的人,没有人会去害唐先生。”
见宁王皱起眉头不语,李士实在一旁说道:“依老夫看来,唐先生要么是被王守仁所害,要么就是自己离开南昌了。”
其实李士实心里已经隐隐有个感觉,唐寅很可能是自己走了。可朱宸濠却没往这上头想,倒问刘养正:“王守仁在南昌的一举一动不都在你们眼里吗?”
“是呀,按说王守仁也不至于在南昌城里谋害唐先生,可要说唐寅自己走了,这也说不通……”刘养正把话头一转,“现在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咱们先顾眼前吧。王守仁还在南昌城里安排了一个腿子,叫冀元亨,现在咱们应该先把这个人控制起来。”
“冀元亨不过是个书生,今夜派几个护卫把他灭了就干净了。”
刘养正摇摇头:“事关重大,不能疏忽。冀元亨是不是一个人在南昌咱们也弄不清,如果还有同党,杀了他,倒把消息漏出去了。不如这样:上次我和王爷在滕王阁请王守仁喝酒,曾说想跟他一起讲究学问,现在咱们就把这个冀元亨请进府来,就说王爷想跟他讲论学问,我看他必来。”
“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还是小心些好。如果冀元亨肯来,王爷暂时不要动他,就跟他谈谈学问也好,等后天起事的时候再杀他不迟。”
当下刘养正和宁王商量妥当,立刻派人去请冀元亨。
这时候冀元亨对宁府里发生的变化毫无察觉,听说宁王请他过府论学,想也没想就欣然而来。
宁王已经换了身衣服笑容可掬地坐在书房里等着,一见面就说:“本王自和阳明先生见了一面,讲论圣学,深得教诲,可惜阳明先生公务缠身,不能时常来往,听说冀学究是阳明先生的高足门生,今天把学究请来谈论学问,还望知无不言,让本王多体会这‘知行合一’的圣学大道。”
冀元亨笑道:“王爷太客气了,学生追随阳明先生时日有限,所学尚浅,不敢妄论大道,只知道些细枝末节的入门功课,王爷若有兴趣,学生胡乱讲说几句,若有差错,王爷莫怪。”
见这冀元亨一身迂腐的酸气,纯是个书生,宁王肚里暗暗冷笑:“不知学究今天想讲论什么?”
“王爷知道《西铭》吧?此文是北宋大儒张载所作,后被理学宗师程伊川先生定名,是一篇大学问,古来为儒者推崇,不知王爷感兴趣吗?”
说实话,宁王对冀元亨这个人整个都不感兴趣,请他进府,不过是要处置他,现在冀元亨要讲《西铭》,宁王更是不感兴趣,随口说:“学究既然说到这里,就讲讲吧。”
“《西铭》有言:‘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不知王爷对这段话如何看?”
见冀元亨这个书呆子一上来就问这样的话,宁王心里暗暗恼火,淡淡地说:“还是你来讲,本王听吧。”www.sxynkj.ċöm
“‘大君’即是天子。何谓天子?乾坤之嫡长也。何谓臣子?就是天子的管家。所以为臣者要畏服天子,善待子民,知尊长者,知抚孤幼,天下人皆视如兄弟姐妹,不论孤寡贫苦皆视同手足,此即是臣子之道,若违此道,不尊天子,即为不仁之贼也。”
说到这儿,冀元亨缓了口气,抬起头来看了看宁王,见朱宸濠双眼微闭,似听非听,倒也没有发脾气,就接着说:“古之敬天子者,大禹戒酒色;颍考叔育英才;舜勤勉不辍;太子申生顺君父命,不逃他处,以待烹戮;曾参全其体肤以归父母;尹吉甫之子伯奇,为其父无故放逐而无怨,此皆圣贤之所行,后人当以为榜样。”
冀元亨说了一大篇,宁王只管闭目养神,一声都不吭。冀元亨也不管朱宸濠听不听,只是自说自话:“故曰:‘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即是说,若生而富贵尊荣,此是天子赐之,当喜而敬谢。若生而贫贱,此是天子欲使吾辈于困苦中磨炼以至有成。生时,当顺乾坤之道,尊君王之命,将来到了百岁之期,也可安然寂卧而终。”说到这里,又问宁王,“王爷觉得是这个道理吗?”
冀元亨这是明明白白告诉宁王:不要造反!造反不会有好下场。
半晌,宁王嘴里“嗯”了一声,懒洋洋地说:“学究讲得很好。今天本王还有事,就先到这里吧。明日是本王寿辰,还请先生入席吃一顿酒,不知可否赏光?”
冀元亨忙说:“这是学生之幸,自当恭祝。”
朱宸濠点点头,吩咐身边人:“给冀学究安排一个妥善的住处,好生看待。”不再搭理冀元亨,自顾出去了。
第二天正是六月十三,宁王朱宸濠的寿辰之日,宁府里上下张灯结彩,吹吹打打,内官内使纷纷往拜,整座王府热闹非凡,喜气冲天,看不出一丝异样。在这一片忙乱之中,哪有人想得起冀元亨来?
眼下冀元亨也不知自己该干什么好,正在房里枯坐着发呆,忽然听到门上轻轻剥啄两声,也不等冀元亨过去开门,外面的人已经推门进来了。冀元亨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女人。
这妇人有二十七八岁,端庄俊美,衣衫华贵,仪态雍容,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宫人使女。冀元亨根本不认识她,正要问,这妇人眉头轻皱,对他微微摇头,冀元亨忙把到了嘴边的一句话又咽了回去。
这女人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却是一只水灵灵的桃子,又伸手冲着桃子指了两指,一言不发扭头就走了。
冀元亨看着这只桃子,一时间觉得莫名其妙,忽然心中一动,明白过来了!
第三十九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18)(3/3).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