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1)
第十一回败朝局阁老遇罢黜,护正气守仁熬苦刑
(一)
第二天正是大朝之日,天色微明,顶盔贯甲手执长枪的禁军在午门外立成两排,来上朝的臣子们纷纷下轿,在灯笼引领下向午门外汇聚,星星点点的火光照亮了几百张兴奋的脸和几百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不多时,内阁三位阁老的轿子先后到了。看到写着“刘府”的灯笼过来,众官员各自熄了烛火,以示对元辅阁臣的敬意。午门前陷入了一片黎明前的黑暗,只见刘府、李府、谢府三盏亮堂堂的灯笼一直向前走来。
刘健走在所有人的前面,对着官员们逐一拱手,一张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嗓音响亮得好像在空场上给几百个学生讲学:“各位,大事已定了!今天大家一齐上奏,务必坚持到底,诛了奸党,扫荡阴霾,大明的朝局就有指望了!”
首辅此话一出,群臣一片欢腾。
此时钟鼓响起,午门大开,几百名朝臣挤作一团,乱哄哄地来到左顺门外,各自排班等候,远望着高接云汉的奉天大殿,踌躇满志,只等皇上临朝,众人就一起上奏,请求将刘瑾等八个奸贼下狱问斩!
然而今天的左顺门没有按时打开。又等了好久,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手里拿着个本子走了出来。刘健忙上前相迎。李荣把那个本子递了过来,刘健接过一看,竟是几天前由李梦阳所写,内阁、六部、九卿联名递上去的奏章!
——皇帝不是已经答应群臣所请了吗?怎么又把奏章驳回来了?
在朝廷里混了几十年,刘健从没像今天这样方寸大乱,又惊又气:“李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其实这几位老臣哪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不过人到了进退无路之地、魂飞魄散之时,一定会多问几句废话。
昨天夜里紫禁城已经翻了天,抓了一大批人!李荣运气好,算是个漏网之鱼,可司礼监已经换了主人,现在的李荣,什么都不是了。以这样的身份也没办法再劝阁老,只能叹口气,没精打采地说:“皇上有旨:诸位大臣忠君忧国,所谏之事甚好,但奏章中所指的几个奴才追随朕日久,不忍就此将其正法,还望几位老先生稍加宽候,朕自有处置之法。”sxynkj.ċöm
这句看似平常的话,在群臣听来却是如雷轰顶。
皇上竟然变卦了!
眼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不力争到底,不但前功尽弃,恐怕很多大臣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户部尚书韩文赶紧抢上来说:“现在国力日穷,天变日增,地震山崩几无宁日,各地流民遍野,盗贼蜂起,眼看天下就要生出不测之祸!刘瑾等人还在引诱皇上游宴无度,荒废国事,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看在眼里,就不能不上奏,不能不说话!刘瑾等八人不除,国家祸乱不止!”
韩文的话还没说完,李荣已经连连摆手:“老先生说的皇上不是不知道,只是希望宽限几日。”
韩文瞪着眼质问李荣:“如果皇上日后不处置刘瑾等人,又怎么办?”
韩文也是慌乱了,居然拿这样的话来问李荣!这话让李荣这个趴在皇上脚底下的老奴才怎么回答。何况李荣现在连自己的死活都顾不过来,在宫里受了威逼,出来还要受大臣们的气,也急了眼,冲着几位阁老和众臣吼道:“这都是皇上的旨意!否则老奴敢在这儿跟众位大人说瞎话吗?难道咱的脖子是铁打的,不怕刀砍?现在皇上已经下了这道旨,你们问我一个奴才有什么用?”
到这时候,李东阳看出毛病来了:“李公公,提督东厂的王公公呢?”
听李东阳问起王岳,李荣顿时脸色发青,好半天,“嗐”了一声,什么也不再说,转身回去了。
只这一声叹息,就把什么事都说清楚了。
正德皇帝,这个被惯坏了的孩子,在关键时刻到底还是昧掉了良知,选择了软弱、任性和自私。
皇权,说到底,一切都归结于皇权。现在皇帝只说了一句话,一夜之间,提督东厂太监王岳被捕,刘瑾接掌了司礼监,丘聚接手东厂,谷大用正连夜建立一个“西厂”。曾经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成了个说不上话的废人。
大明朝的规矩是皇帝敬重文臣,文臣提防太监,太监服从皇帝。可现在正德皇帝出尔反尔,抛弃了内阁,扔下了朝臣!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朱厚照已经不再敬重文臣了,他成了太监们的主子,而不再是天下人的皇帝了。
天子明,天下明;天子暗,天下暗。正德皇帝已经正式选择了“黑暗”,于是大明正德一朝的厄运、天下黎民的苦难,都在这一天注定了。
忽然间,户部尚书韩文双膝跪倒在紫禁城的左顺门前,冲着隔了一道高墙的奉天宝殿放声大哭!在他身后,成百名臣子一齐跪倒,叩头不止,一声声地叫着“皇上、皇上”!号啕之声震动禁城。
在这一大群人里,也有几个人没下跪:内阁三位阁老,还有一个粗手大脚谁都敢打的乡下佬儿李梦阳。这四个人已经呆了、傻了,连下跪叩头都忘了……
又有一个人,一声不吭悄悄溜走了,他就是给刘瑾报信的吏部尚书焦芳。
这天,群臣在左顺门外跪了一天,哭了一天。可这些只知道跪在地上叩头哀求的人,能求到什么呢?后来天黑了,好多人哭不动了,慢慢地就散了。这群人里,那个没有下跪的李梦阳走得最早,户部尚书韩文走得最晚。
内阁三位阁老是一起走的。边走边商议对策……这是三个老伙计最后一次凑在一块儿商量事情了。
“眼下咱们怎么办?”
闷头走了半天,刘健咬着牙说:“朝局已是如此,这个首辅也没意思了,我准备上奏致仕,你们二位呢?”
刘健嘴上说要致仕,其实是个“以退为进”的主意。三位阁老一起请求致仕,这对皇帝是个压力。若皇帝肯给内阁一点儿面子,挽留三位阁老,朝局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谢迁立刻说:“首辅之言有理,眼前只能这么办了!如果皇上能念着先皇托孤之情,顾恤咱们这几个老臣子,把这件事再重新想一想,或者还有一丝转机,若皇上真是一意孤行,我等留在朝中也没意思。”
确实,这是最后一招了。毕竟这三位阁老都是弘治皇帝托孤的臣子,都曾经在东宫当过师傅,手把手教过正德皇帝读书写字。再怎么说,皇上总要念他们一点儿情吧?
第二天一早,刘健、李东阳、谢迁同时上奏,请求致仕。
到这时候,三位刚直了一辈子的老臣情绪也都已经失控了,说得难听点儿,这三个老头子已经不想活了!递给正德皇帝的最后一道奏章言辞凛然,简直就是在指着鼻子训斥皇帝:
伏见旧年以来,龙颜清减,心切忧惶。传闻每夜戏乐,有妨寝膳。皇城禁门开闭无节,甚至入市交易,全无扈从,皆由左右诱引,以致圣心荒怠,政令乖违,财尽民穷,上干天变。昨者,府、部、科、道等官,合词累奏,皆谓瑾等狎昵淫巧,罪大恶极,乞明示典刑。臣等读未终篇,涕泪交下。连日司礼太监李荣等三至内阁,传示圣意。乃谓瑾等自幼服事,不忍遽行斥逐。
夫人君之于小人,若不知而误用,其失犹小,天下尚望其能知而去之。若既知而不治,则小人狎玩,愈肆奸邪,正人危疑,被其离间,天下之事无可复为,必至于乱亡而后已。且邪、正必不两立。今满朝文武、公卿科道,皆欲急去数人,而使之尚在左右,非但群臣尽怀疑惧,而此数人者亦恐不能自安。上下相疑,内外不协,祸乱之机,皆自此始。宗社所关,诚非细故。
“人君之于小人,……必至于乱亡而后已”,这么厉害的话从当朝阁老嘴里说出来,实在让人惊讶。
奏章上竟有这样的话,只能说明这三位阁老直到这时候还没对这位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皇帝彻底失望,仍然希望朱厚照能够幡然悔悟……
可惜几位老臣并不知道,早在下定决心依赖太监、抛弃内阁、痛治文臣、巩固皇权的那一刻,朱厚照就不再相信大臣,也不看大臣们递上来的奏章了。
在刘瑾等人的挑唆下,朱厚照以为大臣们抱成团儿和皇帝对抗,感觉皇权受到了威胁,在那一刻,这位皇帝已经昧掉了“良知”。如今,保全刘瑾、张永、谷大用、丘聚这几个太监只是整件“大事”的第一步,下面,朱厚照就要用太监做打手,以东厂、锦衣卫、京营兵马为刀斧,对朝臣进行一场毫不留情的大清洗!这时候,他哪里还肯看阁老递上的奏章?
结果内阁三位阁老请辞的奏章根本没到皇帝手里,而是送进司礼监,摆在了刘瑾的案头上。
看了这三份“请求致仕”的奏章,刘瑾乐得敲着桌子哈哈大笑:“太好了,我正想着法子打发这几个老东西呢,他们倒识趣,自己走了!”sxynkj.ċöm
刘瑾到底没文化,政事上糊里糊涂。太监张永赶紧在一旁说:“内阁辅臣辞职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按规矩皇上要下旨加以挽留,至少三辞三留,这才能准其致仕。”
刘瑾冷笑一声:“这你就不明白了。辞职的是阁老,可挽留他的是谁?是皇上!今天这种情况,你觉得皇上还有心要挽留这几个老家伙吗?”
刘瑾也许政事上糊涂,可他是天下最懂得正德皇帝心思的人,这句话说得很对。眼下正德皇帝根本没有挽留这几位老臣的意思,他巴不得老头子们快些走呢。
自从那夜斗垮了王岳,争下司礼监掌印的差事以后,在这几个太监里刘瑾就成了头头儿,另外几个人一切事都听他的:“依刘公公的意思咱们怎么办?”
刘瑾瞪起一双狼眼恶狠狠地说:“还用说!赶紧让这几个老浑蛋滚蛋!”又想了想,“等等,如果一次把三个老家伙都打发走,内阁就空了,事儿太难看。我看就让刘健和谢迁致仕,留下一个李东阳,让他做首辅。”
丘聚忙问:“听说李东阳这个老东西最有智谋,在朝廷里又有一大帮学生故旧,现在留下他,会不会跟咱们找茬子?”
刘瑾冷冷一笑:“放心吧,只要皇上站在咱们这边儿,天下就没有一个人能找咱们的茬子!我之所以留下李东阳,一是因为他文才高、名气大、学生多,把他留在内阁咱们脸上好看;二来正因为他足智多谋,肯动脑子,就应该明白自己眼下势单力孤,不至于像刘健、谢迁那么犟,不管不顾跟咱们拼命!”
刘瑾说得头头是道,可丘聚还不放心:“李西涯要是真闹起来怎么办?”
刘瑾仰起头来打个哈哈:“闹?拿什么闹!他不闹腾,咱们让他当这个阁老,给咱们充门面;他要是非闹不可,咱们再罢他也不难。”
刘瑾这些话句句着肉,几个太监都服了。张永又问:“刘健和谢迁走后,谁来顶他们的空子?”
“焦芳算一个。他现在是吏部尚书,资历够了,咱们可以奏请皇上给他个文渊阁大学士,让他入阁。另一个名额嘛,不忙,先让我想想。”
(二)
只凭刘瑾的一句话,一天工夫,两位三朝重臣刘健和谢迁都被下令致仕,内阁里只剩下一个李东阳。
逐了刘健、谢迁,偏就留下个李东阳,这是要把李东阳这个人从“忠臣”堆儿里硬扯出来,塞到刘瑾这一伙子人里头去!这是一盆粪水从头泼到脚!要毁李东阳的名声,败李东阳的晚节!这是要让李东阳死无葬身之地,遗臭万年!
得了这个消息李东阳气急了!也吓坏了……当天就再上奏章,无论如何坚决请求和刘健、谢迁一同致仕。想不到这一次皇上批复得倒快,话也说得明白:“自陈休致,臣下职也。黜陟人才,朝廷公论,卿勿再辞。”
——硬是不准李东阳致仕,硬是把这个茶陵乡下佬儿一个人留在了内阁,硬是要毁他,要让他倒霉!
皇上,天子!他让李东阳死,李东阳就得死。现在他要让李东阳倒霉,李东阳就得认这个倒霉。走不脱了……
自从刘健、谢迁两位阁老遭到驱逐,群臣失去了主心骨儿,渐渐不再吵闹了。正德皇帝的耳根子终于清净了,没人上奏来烦他了,于是朱厚照撒着欢儿在紫禁城里折腾起来,每天架鹰走狗、踢球摔跤,想去南海子就去,甚至换上平民装束,假扮老百姓到市井间去游荡,一切都随他的心。
其实这段日子只是北京城里的官员们把嘴闭上了。可京师以外仍然有不少官员上奏弹劾刘瑾,其中规模最大的是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和监察御史薄彦徽等二十一名言官联名上疏,奏章言辞痛切。可惜,这些奏章根本没送到皇帝面前,只是被刘瑾他们几个人看到了。
说真的,不知这些言官在这时候上奏章到底还有什么意思。他们似乎永远弄不明白,大明朝的“天空”只是皇帝的一只手掌,他抬起手,才有蓝天;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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