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0)
第十回众口一词请诛奸佞,出尔反尔祸乱朝廷
(一)
正德皇帝登极以后,很多国事都没拿过准主意,只有一件事他早早认准了:在大臣面前,皇帝不能吃亏!
结果大臣们请求淘汰冗官,裁撤“传奉官”,裁撤二十四镇监军太监,正德皇帝一件事也没采纳,反而刘瑾让他恢复织造太监,命太监在地方上收税、敛财,向皇帝进献“孝心”银子的事,朱厚照一件件都照办了。
不久,向行商征税、在真定加征苇场税等旨意纷纷从宫里发出,派往江南的织造太监也全数恢复。圣旨一下,朝野顿时一片哗然。紧接着宫门大开,各种织造太监、镇守太监、盐铁太监蜂拥而出,不但把弘治朝好容易裁掉的员额全都补齐,而且一下子翻了几倍!与此同时,依着刘瑾的意思,派到各地的太监开始向皇帝献“孝心钱”了。
“孝心钱”?太监们从哪里弄来的“孝心钱”?
这帮宦官本就仗着皇家权势在地方上欺压官民,横征暴敛无法无天。现在皇帝居然让他们往宫里“献孝心”,分明就是鼓励他们贪污勒索!这还了得?这帮家伙立刻大贪特贪,在地方上造起祸乱来了。
眼看新皇登极不过短短一年工夫,已经把弘治朝十八年的吏治清名败坏殆尽!朝中这些正直老臣惊得目瞪口呆,科道御史、给事中纷纷上奏!可这些奏章送上去之后,朱厚照全都不批不复,扔在一边,只当是一堆废纸。
到这时候,内阁三老又气又急,坐在一块儿商量之后,三个人共同拟了一份奏章,痛切陈词,请皇上无论如何把御史、给事中的奏章批复下来,有用的意见要听,哪怕臣子们错了,皇上要怪罪,好歹也该给个回音才行!气急了的刘健竟在奏章里引用朱熹老夫子的话,跟皇上说:“一日立乎其位,则一日业乎其官!”这些话明着是在说刘健自己,暗里其实就是这位眼看着朱厚照长大的阁老在大着胆子训诫这个彻底不理朝政不办事的荒唐皇帝。
——为君守牧者,是天下万民之主,执掌神器,一言九鼎。祖宗家业不能不理!大明社稷不能不顾!在那把大椅子上坐着不是白坐的,得认认真真办事!www.sxynkj.ċöm
这么一道忍气含泪、语重心长的奏章递上去,正德皇帝根本不为所动,照样不批不复,扔下不管。
实在没法子了,内阁三位老臣拿出最后一招:同时请求致仕。
既然皇帝根本不理臣子,那臣子们为什么还要赖在京城做这无用的官呢?
内阁三位元辅请求致仕的奏章送上去之后,总算换来了皇上的一句话,对三位阁老表示“慰留”,但以前递上去的奏章,仍然不批不复。
真把满朝臣子视如无物!
这位正德皇帝,到底要干什么?
这个月,左都御史戴珊病死了。
其实戴珊年事已高,身体又一直有病,早已油尽灯枯。弘治朝时他就多次请求致仕还乡。直到弘治皇帝说出要裁撤宦官的话,戴珊才振作精神勉力为之,留在了任上。想不到政改还未开始,弘治皇帝突然驾崩。之后,居然是这么个人坐上了皇位。身为朝廷言官之首的左都御史戴珊抱着一颗赤诚之心,咬紧牙关苦撑病体,只等着皇帝下定决心,做好准备,自己就带着一众御史言官一齐上奏,兴利除弊,把大明朝积下的百年尘霾一扫而尽,做一番利国利民的大事!结果弘治天子宾天,一切都成了镜花水月……戴珊这把老骨头白白地空熬了一场,到最后,栖栖惶惶地病死在任上。
戴珊死后没几天,弘治皇帝最亲信的老臣兵部尚书刘大夏也上疏请辞,灰心丧气地离开这令人绝望的朝廷,回家养老去了。
紧接着,另一位忠直老臣,追随弘治皇帝整整十八年的吏部尚书马文升也致仕了,由左侍郎焦芳接任了吏部尚书。
正德皇帝登极刚刚一年,弘治朝留下的老臣子们能走的走了,不能走的,也都心灰意冷了。
正德元年九月,朱厚照命太监崔杲到江南督造龙衣。结果崔杲以筹措经费为名向皇帝乞请一万两千引盐引。
依明朝律例,盐是由官府专卖的,所得款项专门用作边关军费使用。所以弘治朝已经严令禁止朝中贵戚、太监乞请盐引,整顿盐法也算是弘治皇帝在位时办成的一件大事!想不到弘治皇帝去世才一年,新登极的正德皇帝就破了先帝好不容易整顿起来的盐法,连想都没想,立刻答应把一万两千引盐引赏给了太监。
到这时候,朝中官员们真的已经受不了了!
从弘治朝那么一个吏治清明、从谏如流的时代,一夜之间变成正德朝君昏臣佞、阉党横行不可理喻的乱局!文武百官张皇失措,欲哭无泪。这些官员都是弘治朝留下来的正直之人,这一年来,眼看着皇帝把朝政当儿戏,把百官视如猪狗,把天下当成他私人的家业任意挥霍糟践!臣子们忍了又忍,挨了又挨,到今天,他们再也忍不下去了!
户部尚书韩文第一个上疏皇帝,提出太监向天子乞请盐引是为自己敛财!到最后,这帮太监靠着从皇帝手里领来的盐引发了财,遭天下人埋怨的却是皇上!请求皇帝务必收回成命,不要被这些太监所骗!
结果皇帝不听,根本就不听!
这时候言官们不能不说话了。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纷纷上奏!奏章一筐一筐抬到皇帝面前。一开始,正德皇帝仍然视朝臣如无物,对下面送上来的奏章一律不批不复,置之不理。到最后眼看御史台的奏章每天都来,越积越多,已经堆成一座小山,朱厚照心里厌烦起来,居然叫太监们传出一句话来:“盐引之事已经下旨让崔杲处理,你们如再进谏奏扰,严惩不贷!”
御史、给事中是言官,他们的职责就是上奏劝谏皇上的!现在皇上居然发下一道旨意来,不让他们说话了……
莫名其妙!
眼看正德皇帝胡闹到了这个地步,三位阁老气急了眼!首辅刘健直接回复皇帝:给太监特批盐引的敕书,内阁不予撰写!请皇上无论如何收回成命。
大明朝的皇权独裁已达极点,可是为了预防皇帝一时糊涂犯下重大过失,“祖宗”还是定了一条规矩:皇帝虽是金口玉言,可他说的话要想变成圣旨颁行天下,就必须先由内阁写出“票拟”,送进宫里用印之后才能发布。如果皇帝办的事太离谱儿,内阁有权封还诏命,不予撰写。
现在正德皇上要把盐引赏给太监,内阁却拒绝拟旨!没有内阁的“票拟”,皇上的金口玉言就虚悬于空中了……
这一下子皇帝和内阁僵持不下,整个朝局都走到死胡同里去了。
(二)
就在三位阁老一同上奏抗命的当天晚上,户部尚书韩文到李东阳府上来拜访。
韩文字贯道,山西洪洞人,成化二年进士出身。这是朝廷里留下的最后几个老臣之一,年纪比李东阳还大六岁,这年已经六十五岁,须发如雪,可腰不弯腿不软,身子骨结结实实的。眼下除内阁三老之外,各部尚书论资历以他为首。
韩文为人果敢刚正,李东阳对他一向很尊敬。听说韩文来访赶紧迎了出来:“贯道老兄此时来访,有什么事吗?”
“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盐引’的事。”韩文长长地叹一口气,犹豫半天才说,“我这人啰唆些,西涯莫怪。今天我整整琢磨了一天,觉得既然皇上下了这么大的决心非把盐引给崔太监,给也就给了,咱们不必再争。”
想不到韩文竟说出这样的话来,李东阳的倔劲儿上来了。把眉毛一拧,嘴唇一抿:“贯道兄!这次盐引的事是从户部起的,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都参与了,前前后后上了那么多折子。到最吃劲的时候咱们倒不争了?岂不让言官们寒心?……”
李东阳这个茶陵小老头儿平时挺随和,倔起来也是真够倔。他现在这么说有点儿责备韩文的意思了。韩文倒一点儿也不生气,只管低头喝茶。品了两口茶再抬起头来,果然,李东阳的脸色不同了,眼神也和缓了。
李东阳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对朝局吃得很透。现在新君继位不久,和内阁老臣之间搞成这么个局面,内里的隐情令人胆寒。
有句俗话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极,有些仍然重用前朝旧臣,也有的会改弦更张,另起炉灶。刘健、谢迁、李东阳都是“太子师”出身,按说太子成了皇帝,他们这些“太子师”应该继续得到重用。可世事难料,正德皇帝脾气这么倔,性子这么莽,对前朝这几位重臣到底有多敬重?还肯不肯再用?谁敢打包票……
现在为了几引“盐引”,皇帝和内阁相持不下,竟到了拒绝撰写“票拟”的地步,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君臣决裂!单是往这上头想一想,都让李东阳心里发虚。
不要忘了:皇上毕竟是皇上,臣子毕竟是臣子。这天下是朱家的,至高无上的皇权是触动不得的!现在皇上不肯让步,臣子就必须让步。否则触及皇权威严,引发雷霆之怒,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来整治臣子,谁也不敢想象!
也就这么一杯茶的工夫,李东阳把什么都想明白了,一颗心立时灰掉:“贯道先生说得对,这盐引给太监也就给了。”
在这个事上韩文已经把方方面面都想到了。既不能拂了皇上的心意,可也不能让内阁彻底失了面子,不然从此以后怕是再也没有人能劝谏皇上了。他继续说道:“西涯先别急,这次崔太监向皇上讨盐引,无非是想借这个事头儿多从户部开些盐引,从中发一笔财。我的意思是:这一万两千引盐引咱们分成两半,一半给盐引,另一半折成银子给他。这样崔太监想多开的那部分盐引就减了,户部能省些开支。而皇上那里也算满意了。”壹趣妏敩
韩文这话说得很明白:给户部省银子倒在其次,主要是给皇帝下的旨意打个折扣,两边妥协。既把皇上捧起来,同时也给几位阁老留个台阶儿,让他们能下得来台。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算是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李东阳愁容满面,把手抚在额头来回摩挲,越想越觉得眼下只有这一条路可走。终于不得不说了一句:“贯道老兄说得有理,我去找刘、谢二公商量此事,如果他们没有异议,明天就把这事奏上去吧。”
说到这儿,李东阳忽然想起了逝去的旧主子,想起了自己当年在龙庭之上犯颜直谏,想起了弘治皇帝的从谏如流……
顿时,李东阳从肺腑之中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觉得鼻子发酸,眼圈发热,赶紧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把刚涌上来的泪水硬压了下去。
见李东阳难过成这样,韩文赶紧劝道:“你也不必灰心,来日方长,皇上是个有道明君,如今泰阿初执,有些事处理得不妥当,时间长了,皇上总会明白咱们这一片苦心的。”嘴里说着劝人的话,却觉着心中一阵刺痛,忍不住自己倒先落下泪来了。
都说人老了,泪多。
见老哥哥这副样子,李东阳心里也不好过,可他实在说不出什么了:“老哥哥别急!我这就去见刘、谢二位,明天内阁就拟票旨,把盐引交给太监,明天就给……”
劝说刘健、谢迁没费多少口舌,毕竟眼下所有人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依韩文的主意,在这件事上皇帝占足九成面子,内阁也占一成,大家各自下台了事。
第二天一大早,内阁就把这个“给崔太监的盐引一半发给盐引、一半发给现银”票拟报上去了。
没想到票旨送上去刚过了一个时辰,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亲自过来传旨,叫刘健、李东阳、谢迁进暖阁问话。
三位阁老进来的时候朱厚照正在龙椅上坐着,满脸怒气。见了老先生们张嘴就问:“朕已下旨给崔杲一万两千引盐引,为什么户部只给六千引,另一半折成了银子?朕看应该全给盐引才对!”
刘健忙说:“这样已经够用了。”
其实朱厚照发脾气,并不是因为这些钱“够不够用”,而是责备臣子们为什么给他下的旨意打了折扣。皇上的意思阁臣们当然明白。现在刘健拿这句话搪塞,也只是想把事情遮掩过去。
——皇帝是一家之主,内阁辅臣是皇帝的大管家。管家一心替主子打算,主子也得护着管家。你遮我一点儿,我掩你一点儿,大家都过得去就算了。
想不到朱厚照根本就不想让这件事过去,不依不饶地问:“既然户部能给一半银子,为什么不干脆全给盐引?”
眼看皇上再追问下去怕是要把韩文牵扯进来了,李东阳忙说了一句:“户部这么做,也是为了给朝廷省几个钱。”
李东阳这一解释朱厚照倒不明白了:“既是为了省钱,干吗不留着银子,直接把盐引发下来,让他们自己拿去变卖换钱,这样户部岂不省事?”
闹了半天,原来在这件事上头皇帝是真的不明白。这么一来内阁这边倒好办了。刘健赶紧解释说:“发给‘盐引’和拨给银两,这两件事看似一样,其实不同:户部拨下来的银子是有一定数目的,‘盐引’的数目却难说……”
“这是为什么?”
真难得,今天的朱厚照居然对国家大事起了好奇心!
眼看皇帝认认真真问起政事来了,刘健心里倒很高兴,脸色也好看了,声音也柔和多了:“皇上哪知道这里边的事呀!宫里派出去的‘中使’身份非同一般,下边的官员都拼命巴结奉承,这么一来,上头赏下来的盐引往往会有‘夹带’的现象。比如太监们手里有一张盐引,到盐场领盐的时候,他就狮子大开口,硬要领十引、二十引盐!那些地方官不敢得罪太监,要十引就给十引,要二十引就给二十引,再碰上阿谀奉承的,太监要十引盐,他给二十引、五十引也没准儿!这么一来太监发了大财,地方官奉承了太监,也能得到好处,可是盐场产出的盐只有那么多,都被这些人虚报数目支领光了,那些拿着盐引来买盐的商人却无盐可支——以前长芦、两淮各大盐场都有这样的情况,把国家的‘盐法’都败坏了!”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当年太祖皇帝立下祖制,盐税所得专门用于军费,现在‘盐法’破坏,收入大减,边关粮饷吃紧,如何得了!所以先帝在位时花大力气整顿盐法,到今天才刚有点儿起色,如果因为崔杲之事又开此例,以后就不好办了。”
刘健这个人太厚道了,他哪想得到朱厚照心里根本没有民,没有商,没有官,没有军,也没有什么“先帝”,小皇帝问这些话,只是要找茬子驳斥内阁罢了。现在听了刘健的解释,朱厚照把脸一扬,提高了嗓门儿:“如果盐引里边真有‘夹带’,发觉之后,朝廷自有法令处置,你们担什么心!”
刘健满心想着跟皇上说理,哪知朱厚照一点儿理也不讲,倒摆出一副吵架的样子来!把个刘健气得脸色青紫,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首辅被困,李东阳赶紧出来解围:“陛下不知道,那些奏讨盐引的太监要的不光是银子,他们是要仗这个皇家的‘势力’!一旦得到‘赏给盐引’的圣旨,他们就在官船上挂起黄旗,写上‘钦赐皇盐’,打着皇家旗号横行一方,大肆敛财,勒索州府,役使百姓,欺诈商人,因为这帮人手里有圣旨,天下人敢怒不敢言。结果是太监们鱼肉一方捞足了银子,可百姓的怨气都算在皇帝身上。所以这种事万万开不得先例,一定要越早制止越好。”
李东阳这番话直击要害,不但把太监乞请盐引的害处讲了出来,顺道还把向地方派遣织造、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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