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3)
句话激得闵廿四满脸通红:“刘先生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眼前就是这句话!既然你们无力破城,这里用不着你了,我亲自攻城便是!”刘养正说着就往前走。
无缘无故挨了一顿抢白,闵廿四又羞又气,抢到面前叫着:“刘先生不必说这样的话,闵某这条命不值几个钱,卖给王爷就是了!”抽出刀来高叫着,“鄱阳湖的弟兄跟我来,不要让别人看扁了!”带领一路水贼不顾一切往安庆城头爬去。
刘养正站在城下,仰头看着闵廿四等人顺着云梯往上攀爬。城上箭矢雨点般射下来,在身前身后四处乱飞,旁边的人忙用盾牌遮护:“刘先生,这里太危险……”
“滚你娘的,老子死不了!”刘养正狠狠地骂了一声,仍然直挺挺地站在城下,看着军兵们一个接一个爬上城头……sxynkj.ċöm
忽然,军阵后传来一片响亮的锣声。
闻鼓而进,闻金而退,这是战场上铁定的规矩。
此时宁王的前哨军马已经登上了安庆城头,正和官军做最后的死战,大营中突然鸣金收兵。这一下顿时挫动了叛兵的锐气,再也无力向前攻杀了。
慌乱之中,城下的军士们开始纷纷后退,那些勉强爬上城头的士卒忽然听得鸣金,也立时乱了阵脚。城上的官军迅速反扑过来,把这些人杀得人仰马翻,尸体纷纷从城头坠落下来。
刘养正还站在安庆城下,却已经发不出疯、喊不出话来了。他心里知道,安庆城再也打不破了,自己筹划多年的大事,全败了。
忽然,一具尸体从城上摔落到他脚下,正是刚刚攀上城去的闵廿四。
看着眼前这具血淋淋的尸首,刘养正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安庆城下。
(四)
就在宁王慌了手脚的同时,刚刚攻陷南昌的王守仁也正陷在困境之中。
南昌已经毁于战火,三万人的粮食无从筹措;安庆方面激战正酣,也不知宁王会不会中计回师。如果宁王硬是不肯回头,最终攻下南京,王守仁在南昌的胜利将变得毫无意义……
恰在此时,在赣州督办粮草的冀元亨押着第一批军粮赶到南昌。见了粮食,王守仁心里稍安,忙问冀元亨:“你这次带来的粮食够支用多久?”
冀元亨也是满脸忧急:“先生,此次带来的粮食大概只够赣州各县乡兵和赣州卫兵马支用三日。”
王守仁手下有三万人,其中赣州乡兵、官兵全加起来约有一万,一万人能吃三天,三万人都来吃,岂不是只够吃一天?
只带来这么点儿粮食,冀元亨也不好意思,忙解释:“前两年南赣调兵剿匪,仗打了一年,把府库囤积的粮食全部用尽了。从今年三月到现在,赣州府没下过一滴雨,下面各县也筹不到粮。学生已经用先生的名义发了公文,向福建、广东两布政司借粮,可是广东方面说他们不日就要发兵攻打反叛,自己钱粮尚且不足,不肯援手;福建方面倒是答应借粮,但是到现在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学生这次特意赶到南昌,就是想请先生发下王命旗牌,到福建征调军粮。”
“王命旗牌虽能调来粮草,可信使一来一去也要一个多月时间,看来指不上他们了。今年江西全省大旱,赣州、吉安无粮,只好指望抚州、瑞州、袁州这几个府了。”
冀元亨忙说:“学生来的路上都在想此事,听说宁王把粮草囤在赣江口的吴城,如今宁王精兵远在安庆,先生是否可以派兵袭取吴城,夺敌人军粮为我所用?”
冀元亨的主意倒让守仁心里一动,拿过地图仔细看了一阵,闭上双眼,静静思考起来。壹趣妏敩
好半晌,王守仁睁开眼来,微微摇头:“叛军的粮草不在吴城了。”
冀元亨一愣:“怎么不在了?”
“宁王谋反之后,原本有半个月的时间可以沿江而下去攻南京,因为时间充裕,所以他原本一定是打算分兵进发,以两三万人马攻下安庆,余部继之而上,再夺南京。所以他才把粮草囤在吴城,准备向安庆方面转运,这么算来,吴城囤积的其实是三万人的粮食。可后来宁王耽误了半个月的时间,为了补回损失,夺取安庆,使出破釜沉舟之计,将手中全部精兵都调去了安庆,估计兵力超过六万人,如此一来粮草支用必多,吴城的粮食大概已经搬空了。”
“这么说,只能等着宁王回师了。”
半晌,王守仁低声说:“如果宁王不回师南昌,我们连军粮都没有,想追也追不成了……”
到这时候,王守仁和冀元亨都说不出话来了。半晌,还是王守仁先稳住了神:“你马上多派人手到九江一带打探消息,如果宁王回师,速来回报。”
冀元亨赶紧领命而去,王守仁又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满心忧急坐立难安。想起蔡老道教给他的“打坐”,就在太师椅上盘起腿,手抱太极诀,闭口藏舌,意守祖窍凝视静息,神光内敛,练起打坐功夫来了。
王守仁毕竟是个经过磨炼的人,虽然面临成败生死的危急关头,还能稳得住。静坐片刻,心里不像先前那般躁乱了。
这时杏儿提着一个食盒进来,笑着说:“先生歇歇吧,该吃晚饭了。”
听说该吃晚饭了,守仁这才往门外看了看,果然,天都黑了。想不到自己这一坐竟坐了小半天,起身活动一下手脚,觉得十分舒适,像睡了一个好觉似的。头脑也轻松了许多。
杏儿这些年在守仁身边,时时见他打坐,倒有些好奇,笑着说:“打坐的功夫真有用吗?”
“不得法是无用的,若练得对了路,对身子极有好处。”守仁笑着说,“你要想练,我可以教给你。”
杏儿笑着说:“我可不练这个,像个呆子。”边说边把饭食摆下。
守仁知道女人家不喜欢这套把戏,杏儿又不像自己有这些多烦心的事,也不需要打坐静心,就笑着问:“你看我像呆子吗?”
见王守仁揪住自己话里的语病,杏儿笑着狡辩:“别人都像,只有先生不像,你说怪不怪?”逗得守仁一笑,这才坐下吃饭。
其实杏儿知道王守仁在担心什么,她心里也急。看着守仁吃了些饭,收拾碗筷的时候忍不住问:“先生,宁王会不会来夺南昌?”
这个问题王守仁答不上来,笑着反问:“你说呢?”
“最好别来!听说宁王手下人马众多,很凶的,让南京的官军去剿他好了,先生这里已经攻下南昌,立了好大的功劳,最好别再操心这些打仗的事了。”
杏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的全是糊涂话,守仁不由得笑了起来:“你哪懂这些呀,这几天城里的人一个个都在犯愁,就怕宁王不肯回师南昌。”
杏儿忙问:“为什么?他回来有什么好处?”
“如果宁王不肯回师,他就会沿江而下杀进南京,到时天下大乱,罪责都在我一人身上,担不起呀。”
听守仁这么说,杏儿大不以为然,撇起嘴来:“先生是个大学问家,什么都懂,可有时候也是瞎说。先生这几年在南赣平定匪患,做了多少事,这次宁王谋反,十万八万的叛军在江西横行,谁也没有一点儿办法,是先生用计把他在南昌拖了半个多月,现在又召集兵马攻下南昌,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到最后,倒变成‘罪责都在你一人身上’,这是什么道理!”
杏儿说话既有理,又幼稚。王守仁淡淡一笑:“我告诉你一个道理吧,在这世上,不做事的人没罪;做事的人有罪;做大事的人有大罪;做大事又做不成的人,有死罪。眼下我率军攻下南昌,已经是‘有罪’了;若被宁王破了安庆,就是‘大罪’;若再被他占了南京,我就是‘死罪’了。”看了杏儿一眼,又说,“你可能听不懂这些话,可世上的事,真就是这么个道理。这叫‘能力越强,责任越重’。正因为眼前只有我和宁王正面作战,所以我的能力大,责任重。出了事,罪都在我一人。”
王守仁讲的是个大道理。
可惜这个道理杏儿听不懂,气呼呼地说:“要这么说,先生只是个南赣巡抚,江西、湖广那些布政司比你权力大多了,他们的罪岂不是还大?朝廷里还有内阁呢!阁老的罪是不是比那几个布政司更大?紫禁城里还坐着个皇帝呢!说到头,还皇帝的罪过最大……”
杏儿这几句话误打误撞,竟然全说对了!
能力越强,责任越重;权力越大,原罪越深。皇帝把天下治好了,不是功劳;把天下治不好,就是大罪!阁老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身上的“罪过”也是如此。所以宁王造反荼毒百姓,正德皇帝的罪过最大;内阁次之;再往下是六部;然后才算到封疆大吏们身上。王守仁说平叛若失败,全部责任在他“一人身上”,这是阳明先生常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良知纯粹,知道反省。但皇帝、阁老、六部尚书和邻省的封疆大吏们,没有王守仁这样纯净的良知,也就无法做出这样的反省。
权力是“原罪”,当官的自打戴上乌纱、穿上红袍就欠了老百姓的债,做官就是为了给百姓还债的。做惯了“知行合一”修身功夫的王守仁知道这一点,可惜别的官员并不知道。
王守仁说的话杏儿听不懂。王守仁这样的一个人,杏儿既没法帮他,也没法劝他,只能在他身边坐下,守着昏黄的烛火,守着这个心烦气躁的苦虫儿,和他一起着急。
“天也不早了,先生睡一会儿吧。”
“……哪里睡得着?”
杏儿一边把碗筷收拾起来,一边说:“先生在这里熬着,宁王也不会回来的。”想了一想,又故意说,“也许先生睡上一觉,宁王就回来了。”
“怎么我一睡觉宁王就回来了?”
杏儿说不出道理来,就笑着说:“先生小时候捉过麻雀吗?在地上撒几粒米,支一个竹匾,人躲起来,麻雀看不见人,飞过来吃米,一拉绳子就扣住了。现在你瞪着眼在这里坐着,宁王看见了害怕,当然不敢来;可你睡着了,宁王就看不到先生了,这就敢飞过来了。”
王守仁是个有福气的人,身边有这样一个人陪着,多少烦恼忧急的事就这么说说笑笑混过去了。笑了一顿,也觉得着急上火熬精神毫无意义,上床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王守仁睡着了,杏儿却没走,坐在一边给他打着扇,赶着蚊子。只见淡淡的烛光映着一张瘦削的面孔,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仍然紧紧皱着。
就是这么一个瘦弱单薄的人,也不知为什么,每天都有劳不完的神、操不完的心。
蔡蓬头曾经劝过王守仁:“多学无用,多言无益,多劳无功。”可惜蔡老道是隐士,王守仁是儒生,隐士劝儒生的话,儒生从来不肯听。从孔夫子到王阳明,都是如此。
“苦虫儿”呀!
孔子就是“苦虫儿”,孟子也是,王守仁也一样。
杏儿正在这里呆想,忽听外面有人嗵嗵地猛敲房门!王守仁一下惊醒过来,翻身坐起:“是谁?”
外面是冀元亨的声音:“哨探来报,宁王大军已过彭泽,直奔湖口而来,大小战船足有一千余艘,正蔽江而下奔袭南昌!”
守仁一骨碌爬起来,几步跑过去开了门:“消息确实吗?”
“消息确实,宁王回来了,叛军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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