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5)
让守仁上了船,想不到真就遇上了一场大风。到这时船工们再说“忌讳”的话,老陆也不敢不信了。于是老陆躲起来不和守仁见面,几个船工拦在面前不让守仁上船,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商船扬帆远去。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好不容易逃出浙江,又被扔在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
好在那个茶商临走扔给守仁几个钱儿。要在平时,状元公的公子、浙江第一才子王守仁何其清高,这样的钱他连看也不会看一眼。可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正在落难,必须把这些钱拾起来,珍而重之地揣到怀里去。
(二)
坐在海边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守仁终于决定还是先往内陆走走,找个村镇,先弄清自己在哪儿吧。
往内陆走了几里地,渐渐遇到当地人,守仁赶紧跟人家打听,知道这地方叫白沙头,离闽江口还有一百多里路,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是个贫穷荒僻的去处。经当地人指引,守仁总算找到了这座镇子,见眼前有了人烟,这才放下心来。
昨晚在风浪里辛苦一夜,王守仁又累又饿。可眼下孤身在外,杭州回不去了,离南京又不知有几千里路程,身上就这么几个钱,一文也不敢乱用。仔细算计着掏钱买了几个饼子,一半包起来揣在怀里,手里捧着块干粮找个没人注意的地方蹲下,正吃着,一个挎刀的小校领着几个当兵的走了过来。
福建沿海常有私商、海盗出没,这些海防官兵平时巡逻都加着小心。现在忽然在集市上碰见这么个生面孔,身上一袭旧衣,脚上穿双草鞋,皮肤却很白晳,既不像船民也不像农夫,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吃东西,当兵的顿时起了疑心,四个人一起上前把守仁围住,领头的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王守仁这一辈子从没被官差呵斥过,晕头晕脑地回了句:“我?没做什么呀……”
一听口音就知道守仁不是本地人。几个当兵的越发起疑:“你叫什么名字?哪儿来的?”
到这时候守仁才知道自己又遇上麻烦了,只得冲几个当兵的赔着笑脸儿,脑子飞转,想着自己该怎么应付过去。
面对几个丘八,再说自己是“落难的秀才”怕是不管用了。只有说自己是官,也许还好些:“我叫王守仁,原任兵部主事,现在获罪于朝廷,被贬往贵州龙场驿做驿丞。”
唉,世事有时候就这么离奇。撒谎就能过关,说真话反而站不住脚。眼下守仁说的全是实话,却让那个军官听出毛病来了:“你既然被贬去贵州,怎么跑到福建来了?”
这一问怎么回答……
其实守仁是因为被人追杀,逃到福建来的。可这样说当兵的肯定不信!弄不好被他们带回军营扣押起来,然后往上一报,事儿就麻烦了。
眼下不知有多少刘瑾的党羽正在到处打探守仁的行踪,估计不等这帮人查出结果,刘瑾派的杀手已经到福建了。
好在王守仁聪明透顶,情急智生,这个“在大明朝不能说实话”的道理,忽然就让他给悟出来了。
既然在大明朝说实话没活路,那就编瞎话吧!守仁把牙一咬,脸上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这里怎么会是福建?我昨天还在浙江钱塘呢!”
“你说什么?”
王守仁把声调缓了缓,故意慢条斯理地说:“本官被朝廷贬往贵州,原打算先到杭州,再转道江西去贵州。可到杭州之后病了一场,耽误了些日子。昨天身体康复,在钱塘江边游玩,忽然有两个人划一条小船过来,说有一处好山水,山里有个神仙等着我,我就上了船,一天一夜到了这里,他们让我上岸,见山就进,见路就走,自会见到一座道观,神仙就在观里。说完划起船就走了。我也不知此处是什么地方,只好到处问人。”sxynkj.ċöm
这一套瞎话编出来王守仁自己都觉得汗毛孔发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几个当兵的却是一脸将信将疑:“你说一天一夜就从杭州到了这儿?”
“是啊,”守仁也做出一脸惊疑的表情,“这里真是福建?”
——废话!这里自然是福建无疑。
“你说自己是贬往贵州的官员,身上可有文书?”
“文书还在杭州的住处放着,没带在身上。”sxynkj.ċöm
“那我们怎么信你?”
到这会儿守仁已经知道了:说实话没活路,说瞎话才管用!
既然编了瞎话,干脆一编到底!王守仁冲当兵的笑着说:“难道会有人撒谎说自己是被贬谪的官员吗?”
确实,就算有人冒充朝廷官员,也绝不会说自己被贬为驿丞。因为驿丞是大明朝最小最小的一个官儿。
此时几个兵丁已经不再怀疑守仁是海盗了。倒是守仁编的故事让这几个人觉得十分新奇。领头的对守仁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回去找长官来。”
“行,你去吧。”
那领头的一溜烟跑了。剩下三个兵大眼瞪小眼地瞅着守仁发愣。守仁笑着说:“咱们别在街上站着,找个地方坐着等吧。”几个人走进路边的小馆子,守仁拿出身上仅有的钱来要了些酒菜,请当兵的吃喝。
这几个当兵的比那小校还糊涂,对守仁的话已经信了七八成,不但没看守他,反而对他有些崇拜的意思:“这位先生坐小船从杭州过来的时候,看那撑船的人是什么样子?”
守仁两眼望天想了想:“约我上船的人大概四十来岁,戴一顶青缎九梁道冠,穿一领灰道袍,留着长须,哦!背上还背着一口宝剑。撑船的是个小童子,穿着一身红衣服。”
“你说撑船的是个小孩儿?”
说真的,守仁不太会编瞎话,可已经说到这儿了,又不得不编下去:“确实是个小孩子。后来我看他拨船拨得久了,就想替他一下,结果你猜怎样?那两只桨在人家手里那么轻巧,我一拨却重有千斤,一下也划不动。”
三个当兵的面面相觑。又问:“昨晚海上好大的风,先生没遇上?”
“你说什么风?我不知道。只是昨晚初更时分,我看那位道人在船头上指着海面说声:‘来!’就有一个黑漆漆的东西从海里出来,看样子像条蟒蛇,头上却长了个肉角,那道人对它说:‘你要如何尽管去,只是不要扰我。’那东西在水里翻了个身就不见了。后来一路都风平浪静的。”
守仁几句瞎话把三个当兵的哄得两眼发直。其中一个忽然叫了起来:“我看这位神仙准是吕祖!”
他这一嚷,另几个人都不服气了:“你怎么知道是吕祖?”
“你没听这位先生说吗,那神仙背着一口宝剑。”
“会飞剑的神仙可多了,不一定就是吕祖。”
“不是吕祖,你说是谁?”
一句话把这个当兵的给问住了,半天才说:“咱们别争,还是问这位先生吧……”说着一扭头,才发现守仁早已没了踪影。
王守仁请这几个当兵的吃喝,又编一套瞎话哄他们,就是为了脱身。见几个当兵的争得脸红脖子粗,没人看着他了,王守仁一声不响地溜出酒馆,疾步出了镇子,找了条进山的小路飞逃而去。
阎王爷都快找上门来了!难道真等着“神仙”来救?趁有机会,赶紧跑吧!
(三)
想不到守仁这一跑,就跑进深山野林里去了。
福建地方偏远,山多人少,守仁又是个外乡人,根本不认得路,只知道一味向前乱闯,哪想到自己正在同一片树林子里来来回回地转磨。就这样白天在山林里乱走,晚上胡乱找个地方露宿,走了三四天,一个人也没遇上,在小镇上买的一点儿吃食眨眼工夫就吃光了,只能饿着肚子硬挨。
混到这个光景,王守仁又惊又怕,正想着会不会葬身于此,忽见路边闪出一座小小的道观。
这一下守仁猛然想起在山下小镇里对那几个当兵的编的故事——见山就进,见路就走,自会见到一座道观,神仙就在那里!
这瞎话本是守仁编出来骗人的,可现在真的见山就进见路就走,正在绝望的时候,忽然看到这么一座道观,连守仁自己都糊涂了:难道这就是缘分?此处就是他出家修行之地吗?
一时间守仁心乱如麻,越想越觉得似乎真是这么回事。自己合该在此出家修行,从此跳出红尘外,断却烦恼根。
原来天意如此,冥冥中早有注定。
只是一瞬间,守仁已经打定了主意。上前拍门,好半天才有个小道童出来,并不开门,只问:“是谁?”
守仁整整衣服,恭恭敬敬地说:“在下余姚王守仁,特来礼拜三清。”
荒山野林,天又晚了,忽然有人跑来拜神?小道童也有心眼儿,就从门缝里往外看,见门外的人衣衫破旧,脚上一双烂草鞋,脸上又是泥又是土,样子实在狼狈不堪,不敢轻易开门。又问:“你从哪儿来?”
“从京城来。”
唉!守仁把自己刚悟出的道理给忘了,又说起实话来了。
现在的王守仁只想着走进这间道观,拜过神像,见了观主,跪在地下给人家叩个头,取一个道号,从此就在这里出家做道士。可王守仁偏偏忘了,在当今的大明朝,说实话是没人信的!
听这个叫花子说自己“从京城来”,小道童哪里肯信?正好又有个道士过来,道童赶紧叫他:“师兄,你快来看,这人说是从京城来的。”
道童的话被守仁听见了,忙说:“我真是从京城来的,在下原本在京里担任兵部主事,家父现任南京吏部尚书。”
唉,又一句实话!
守仁越说实话道士越不信,隔着门冷冷地说:“门已经关了,没有观主的吩咐绝不能开,不管你是何人,请到别处去吧。”
一句话说得守仁浑身冰凉,意冷心灰。
哪有什么“神仙”?哪来什么“缘分”?人家道士连门都不让他进呢。
要依守仁平日的脾气,哪会如此低声下气去求几个道士?可现在衣不蔽体,又冷又饿,天也快黑了,如果叫不开门,这一夜怎么熬得过去?
无奈之下,守仁只得咬紧牙关挤出一个笑脸儿来:“在下只想讨一口热汤喝,观里不方便借宿,我在廊子里睡一宿也行,明天一早立刻就走,绝不敢给道长添麻烦。”
这几句话彻底把事儿弄坏了。
王守仁刚说自己是什么“尚书公子”,现在又说“只想讨碗热汤喝”,这哪是公子哥儿说的话?这一来道士更加认定王守仁不是好东西,压低声音对道童说:“这家伙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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