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5)
第十五回落难人偏又遭海难,囹圄士挣破囹圄局
(一)
一直呆坐到黄昏时分,王守仁又从地上挣扎起来,一瘸一拐地往下游走去。
穷途末路的人,虽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却知道不能就这么在烂泥里坐着。不走不行,不走就成了等死了。
就这么沿江岸走了好久,天黑的时候王守仁终于又碰上一条商船。这是条泊在江边的空船,船上的人都在岸边点火烧饭,见守仁这副样子,一个商人模样的人忙过来问他:“你怎么回事?”
刚刚挨了一顿打,这次王守仁识相了,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阉党”“刺客”只能再挨顿揍。反正眼下逃难要紧,只想躲得越远越好,干脆硬着头皮编了个瞎话,说自己是从山阴来省城考乡试的秀才,不想就被贼人劫了道,行李、银两抢个精光,还挨了打。
这条船是从福建来贩茶的,东主姓陆,听了守仁这套话真就信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现在身上一个钱都没有,在杭州又不认识人,弄成这样,乡试也考不成了。”眼前逃命要紧,既然已经撒了谎,守仁干脆冲着老陆赔笑脸儿,“能不能让学生在先生的船上搭一段路?”
“可我们这船是去福建闽侯的。”
现在的王守仁只想离开杭州越远越好,至于去哪儿倒不在乎。听说这船到闽侯,就说:“也好,我在当地有朋友,只要到了地方,找他们借几个钱,就可以回家了。”
看守仁说话文质彬彬,果然是个读书人的样子,身上只剩一套短衣,浑身都是泥水,脸上青肿,头也打破了,这样子真像是遭了强盗,老陆也挺同情他,就一口答应让守仁搭船。
见东家随便答应载客,船老大心里不太愿意,把老陆拉到一边低声商量了半天。
王守仁知道自己能否脱险,全在人家的一念之间,看着俩人争执,心里忐忑不安。看那两个人商量了好一阵子,老陆总算回来,笑着说:“没事没事,上船再说吧!”守仁大喜,赶紧再三道谢。
吃了晚饭,商船沿江而下驶向大海。
茶商老陆跑了一辈子江湖,豪爽热情,人也挺讲义气。见守仁身上无衣、脚下无履,就找了一套自己的旧衣服给他穿。既然到了人家的船上,守仁也不能白吃一口闲饭,就整天跑前跑后,跟船工们学着张帆稳舵,闲了刷洗船板,总之手脚不停,免得别人嫌他。又找空子和船老大聊天,一来二去,大家都熟络起来了。
此时商船已经驶出钱塘湾漂进大海,经过舟山一路往南行来。到这会儿守仁的心总算踏实下来。
这一路上顺风顺水,几天后,商船已经驶入福建沿海。眼瞅着快到家了,船上的人都高兴起来,只有守仁暗暗发愁,不知船到码头以后自己该到哪里去。愁了半天又慢慢想开了:能有多难?再怎么还能比在诏狱里蹲着更难吗?
于是守仁强迫自己放下心事,有说有笑地和老陆他们聊起来了。
老陆家里几代都是茶商,没读过多少书,嘴里说的都是他的生意经:“这一两年生意好难做。以前茶税规矩是‘三十取一’,算下来只有一钱银子,去年就涨到一钱五,今年不知怎么搞的,又涨到两钱五!辛辛苦苦在海上跑一年,一点儿钱也没的赚,去找官府说理,也没有理讲,有几个人争得急了些,还吃了板子。我们这些买卖人哪敢跟官府斗!”
说到做生意王守仁真是一窍不通,就问:“那你们怎么办?”
“我们也觉得茶税涨得蹊跷,就想办法找人打听,才知道原来京城出了个贪钱的太监,下令派往各地的太监们都要给他献银子,哪个献的银子多就升官,献银少的就受罚。这些派出来的太监又想巴结上面,又要自己捞一笔,就在地方上拼命搜刮,以前收的税都加了倍,又出了好多新税,变着法子从老百姓骨头里榨油。这些太监都是皇宫里出来的,势力比官府还大,谁敢管?”
老陆说的“京城里的贪钱太监”当然就是刘瑾!
一提刘瑾这条恶狼守仁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往舱板上啐了一口,狠狠地骂了一句:“这帮天杀的阉狗!”
听守仁骂得爽利,老陆也跟着骂起来:“这帮阉狗!天下百姓都恨他,都咒他,将来肯定千刀万剐不得好死!”说完便端起碗喝了口酒,哈哈一笑,把这烦心事扔到边上去了。
面对这个爽快的老陆,王守仁胸中闷气也解了不少。觉得这些平头百姓既不要忠,也不用谏,朴实无华,自得其乐,比自己这个倒霉的官儿不知强出多少。
忽然间,守仁心里一动,想起了早年蔡蓬头说过的话:“为国为民的好官不叫‘官’,叫‘苦虫儿’。”
——苦虫儿!苦就罢了,弄到最后,原来只是一只“虫儿”!
蔡老道,蔡老道……这个老道士有意思,你以为他那些话是随口说说?回头一咂摸滋味,才觉出那些话一句句直说进人的骨头缝儿里,直捅进人的心窝子里去。
当年蔡老道劝王守仁“多学无益,多言无用,多劳无功”。后来唐寅也说:把“我”养在静室,不和这污浊的世界打交道,一尘不染,万事无碍……现在王守仁明白了:世道实在污浊,果然是“多学无益,多言无用,多劳无功”!不如退一步,回乡做个田舍翁,安安静静养自己的“良知”去吧。
想到这儿,王守仁心里打了个愣,不禁对着摇曳的烛光发起呆来。
此时已到二更时分,几个人收拾被褥准备休息,却觉得船身晃了起来,渐渐地越摇越凶。船老大拉开舱门探进头来:“东家,你在舱里稳着些,今晚只怕有一场风。”又对守仁说,“出来帮把手。”
守仁忙钻出舱来,只听黑暗中风声隐隐,白天还碧蓝温顺的大海忽然激起一片黑稠的浊浪,海面上无数妖龙怪蟒起伏拧动。只一眨眼工夫,风已经越刮越猛,化成了一片凄厉的狼嚎,呼啸着卷起如城般的巨浪,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这条小船深深卷入了浪底。
一盏昏黄的渔灯下,隐约可以看见几个人影在船上乱跑。不知从哪里伸过一只手扯住守仁,有人在他耳边吼道:“把舵!把住舵杆……”守仁被那人扯得踉跄了两步,接着拦腰撞上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是船上的舵杆子。
这时已有三个人站成一排,死死把住舵杆。守仁知道舵杆一松,这条小船就失去了方向,在滔天浊浪中乱转,立刻就会倾覆,就学着别人的样子拧着腰、叉着脚,双手死死抱着舵杆,用整个身体、整条性命和狂风暴雨抗击。
这时风势越发猛烈了。满空中都是鬼哭狼嚎,十几丈高的大浪迎面砸落,打得船身砰砰直响!手中的舵杆好像发疯似的拼命摆动。四个人被它扯得连滚带爬,却不顾一切死死抱住不放。www.sxynkj.ċöm
这一刻,船上每个人都在赌命,用自己单薄的血肉之躯和大海抗争。
一个巨浪从侧舷直扑上来,斜斜扫过船上的一切。守仁被浪头打得头晕眼花,一跤摔倒,忙又挣扎着爬起身。船头那盏微弱的灯火已经被浪头扑灭,浑浊的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
头顶看不到天空,脚下看不见船板,身边只剩了风声。王守仁忽然一下子惊惶失措,以为自己正悬空立在绝境之中,身畔只剩他一个人了,脚下就是无底的深渊。慌乱中张口大叫,可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到。接着一个浪头涌来,把船高高举上浪尖,又猛砸进谷底!脚下猛地一跳,守仁的身子被抛了起来,重重地摔在船板上。一个黑影从边上撞了过来,正摔在守仁身上,俩人滚成一团,那人的胳膊肘结结实实捣在守仁的腰眼上,这疼痛倒让他一阵喜悦,这才想起来:自己眼下正在一条大船上,除他之外,身边还有七八个船工,还有老陆这个朋友。
耳边传来船老大的吼声:“把紧!把紧!”
借着海水中泛起的一片怪异的荧光,守仁勉强看到把住舵杆的仍是他们四个人。
原来人还在,船也还在!有人有船,这风暴又有什么可怕的?
就算人亡船破又如何?拼死抗争到最后一刻就是了!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搏斗下去,就算输了,也要输得像条汉子!
忽然间,王守仁冲着狂风巨浪吼叫起来:“自从天倾西北头,天下之水皆东流。若言世事无颠倒,窃钩者诛窃国侯!君不见,奸雄恶少椎肥牛,董生著书翻见收……”
没人应和他。狂风早把他的歌声压下去了。再说,身边这些船工们只知道船上的号子,根本没人会唱这个曲儿。守仁也不管别人,只是自己拼着命嘶着嗓子吼叫!越吼,越觉得自己身上还有力量。再看那山一样的浪头,似乎也不怎么吓人了。
什么“多言无益”?什么“多劳无功”?读书人的本分就是做诤臣!做谏臣!做忠臣!挨板子又如何?坐黑牢又如何?受羞辱又如何?这些阉贼!我不怕你们,我要吼叫到底,我要搏斗到底!我要让你们这些奸贼怕我!壹趣妏敩
顿时,王守仁觉得脚下有了根,手上有了力。
来呀!我就在这里跟你们斗一场,倒看你们有什么本事!
这条商船在风浪中整整颠簸了一夜,直到天亮,风浪小了,才勉强靠岸。
这一夜,船上所有人都吓掉了魂儿,船也被浪头打坏几处,舱里灌满了水。船工们赶着动手修船,守仁也想过来帮忙,可这帮船工对他都冷冷的,弄得守仁有些不知所措。
到中午,船只修补完毕准备起航,守仁正要上船,船老大过来拦住:“我们只把你送到这儿,这几百钱是东家赏给你的,想去哪儿,自己走吧。”说着把一串麻钱儿扔在守仁脚下。
一句话把守仁说得莫名其妙。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海上行船的规矩,不能半路载客,否则不吉利。这次东家破例带你,结果引来昨晚那场风,差点儿出了事!”
这叫什么话!
海上起了一场风暴,这些船工怎么会无缘无故赖在自己头上?真是岂有此理!眼看船老大一点儿理也不讲了,守仁想找老陆说话,可这时候老陆已钻进舱里,根本不肯露头了。
其实船老大说的也是实话。海上行船凶险莫测,所以船行里的规矩极多,其中“半路搭载生客”就是一项忌讳。当初老陆想让守仁同行,船工们本来就不乐意,只是人家是主家儿,又一再坚持,才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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