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6)
洞,觉得应该给它取个名字。想来想去,想起了山阴会稽山,那山里有座“阳明洞天”,是神仙聚会之所,边上也有这么个洞,当年自己还在里面住过些日子。
眼下贵州深山里这个洞子,估计神仙们不会来“聚会”,可他王守仁却要在里面住着。于是拿出笔墨,在山洞的石壁上写了“阳明小洞天”五个字。
其实这个龙场深山里的“阳明小洞天”和当年守仁在山阴住过的“阳明洞天”根本就是天壤之别。
山阴城,会稽山,龙瑞宫,那个离山不过几里路的温馨的小家,知寒知暖一心呵护他的妻子,钱若木他们一群好朋友;还有书童、仆人、几案、蒲团、道袍、一堆闲书……这些,在这野山老林之中全都没有。
全都没有……
只有一座阴森森的山洞,一片黑莽莽的丛林,一个笨手笨脚、百无一用、憋得要发疯的腐儒,一个闷声不响的老何。
老何已经在龙场当了十几年驿卒,前后跟过六个驿丞,四个都死在龙场。他是个大字不识的老实人,除了吃、睡、喂马,没有多余的心思。大概就靠这个,老何才能活到今天。但这些年磨下来,老何已经磨成了一块石头,只知道每天煮两顿粥吃,然后低下头干活,躺下身子睡觉。以前他和守仁就没话说,现在守仁搬到山洞里去住,离得远了些,俩人更是一连几天都难得有句话说。
这可怕的寂寞,任何人也承受不住。
(四)
一转眼小半年过去了。
入夏之后,龙场一带变得异常闷热潮湿,闷得人气都喘不过来。一下起雨来又没止没休,就是不下雨,草木、石头也都湿漉漉的,林子里到处是一股发霉的臭味儿。
待在这片湿漉漉的莽林里,王守仁反倒觉得自己一天天变得干枯、迟钝、颓丧。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睡久了,他年轻时不爱惜身子留下的病根儿也开始发作了。
守仁咳嗽起来了,越咳越凶,一天到晚“喀喀”地咳个不停,尤其到了晚上更是厉害,躺在山洞里翻来覆去地咳嗽,彻夜难眠。在龙场当然没有郎中给他治病,也没有亲人嘘寒问暖,给他调养身子。自从到了龙场,守仁和老何说的话加起来不过几十句,谈不到交情。他王守仁病不病,死不死,老何根本不闻不问。
在这种地方活着,谁也不能靠,只能靠自己。王守仁就每天强迫自己想高兴的事,逼着两条越来越软的腿多走动。
白天还好说,夜里怎么办?
每当黑夜来临,“阳明小洞天”里漆黑一团。那是真正的漆黑,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守仁觉得恐慌、心悸,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由自主地往坏事上琢磨,往绝路上想。心乱起来连躺都躺不下,只要一躺下身子,就觉得脊背后一阵阵发冷,胸口像压着块大石头,闷得喘不过气来,只能靠着石壁坐着,盼着天亮。有时候烦躁起来难以自控,他忍不住双手乱比乱画,一时念着佛祖、观音菩萨,一会儿又念着太上、三清,越念心里越乱,双腿越软,忍不住就想跪下给看不见的神佛叩头,或是用脑袋往山洞里的石头上乱撞几下。有时候自言自语,自说自骂,唠唠叨叨,却又不知在说些什么。
再这么下去只怕要发疯了。王守仁只能强迫自己不着急,不想事。非想不可的时候就背背《论语》,默诵《易经》,或者念叨几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想尽一切办法给自己宽心。实在憋得不行了,就站在山洞口冲着野林子“哦哦哦”地大叫几声,或者学着老道士教的方法在石洞里打坐一阵子,略微缓上一缓。
半年工夫,王守仁就这么半死不活地凑合活着,越活越颓废,越活越觉得没意思。不知熬过多少无眠的长夜之后,王守仁打开小包袱找出笔墨砚台,在潮乎乎的石壁上写了一首长诗:
委身奉箕帚,中道成弃捐。苍蝇间白璧,君心亦何愆!独嗟贫家女,素质难为妍。命薄良自喟,敢忘君子贤?春华不再艳,颓魄无重圆。新欢莫终恃,令仪慎周还。
依违出门去,欲行复迟迟。邻妪尽出别,强语含辛悲。陋质容有缪,放逐理则宜;姑老籍相慰,缺乏多所资。妾行长已矣,会面当无时!
妾命如草芥,君身比琅玕。奈何以妾故,废食怀愤冤?无为伤姑意,燕尔且为欢;中厨存宿旨,为姑备朝餐。畜育意千绪,仓卒徒悲酸。伊迩望门屏,盍从新人言。夫意已如此,妾还当谁颜!
去矣勿复道,已去还踌蹰。鸡鸣尚闻响,犬恋犹相随。感此摧肝肺,泪下不可挥。冈回行渐远,日落群鸟飞。群鸟各有托,孤妾去何之?
空谷多凄风,树木何潇森!浣衣涧冰合,采苓山雪深。离居寄岩穴,忧思托鸣琴。朝弹别鹤操,暮弹孤鸿吟。弹苦思弥切,巑岏隔云岑。君聪甚明哲,何因闻此音?
王守仁是个有才华的人,一生写诗无数,其中最动情的就是这首《去妇叹》。在这首诗中,王守仁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被丈夫抛弃了的弃妇,命如草芥,卑贱得连向皇帝哀告讨饶都不敢。最妙的是,即使被“丈夫”抛弃了,守仁对“夫家”的“忠心”丝毫不改,临被逐出家门之前,竟然还在顾惜丈夫,劝丈夫不要因为这事生气……
写罢停了笔,自己读一遍,看到“感此摧肝肺,……孤妾去何之”几句时,王守仁已经泪如雨下,后面的诗句再也读不下去,把笔一掷,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绝望时大哭一场,是能救人命的。
那天哭罢之后,王守仁竟然意外地睡了个好觉,天亮才醒。觉得心里比平时舒服些,回头一想:虽然挨打遭贬,被困蛮荒,可自己对皇帝的忠心不改!有这份“忠心”撑着,苦日子一定熬得下去。想到这里,心里似乎有了底气,又咬牙苦熬起岁月来了。m.sxynkj.ċöm
哪知道《去妇叹》读一遍能激得守仁大哭,读两遍只是落几滴泪,读到三遍五遍,不但解不了宽心,反而越读越恐惧,越读越焦躁!回想自己上奏的原因、因此遭的迫害、刘瑾阉党的凶邪、皇帝对忠臣的不闻不问,越想越激愤,忍不住在石洞子里指天画地喊叫起来:“是我忠,还是刘瑾忠!皇上,你为什么不睁眼看看!是我忠还是刘瑾忠!”sxynkj.ċöm
忽然间,王守仁吓了天大的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冷汗如雨,只觉得胸口胀闷,喉咙好像被人紧紧扼住,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这是戴铣的话……
死在黑牢里的戴铣,临死前已经发了疯。那时候他喊叫的就是这句话:“是我忠还是刘瑾忠……”
戴铣没能熬过冤狱,王守仁勉强熬过来了。可现在,守仁也要像戴铣一样,在这个石洞子里把自己逼得发疯吗?
守仁不敢再去想那《去妇叹》了。在地上瘫坐半天,觉得还是“神仙术”能救他的命,就依着蔡老道教给他的“回光之法”,神光汇于祖窍,就地打坐起来。一开始还好,渐渐地只觉心里一阵阵发麻、发慌,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咬牙坚持了半天,不得不愤愤地站起来,想走路,觉得腿软;想坐下,却又心烦。坐立难安,猛然起身抓过笔,摸黑在石壁上狠狠地写下三个字:石椁头。
蛮荒中哪有“阳明洞天”!这石洞子,分明是个要人命的石头棺材!
绝境之中,圣贤道理、诗词文章救不了人的命,琢磨那些“忠奸善恶”会把人逼得发疯。这憋死人的孤独日子怎么打发?还是找人说说话吧。
于是有一天,走投无路的王守仁问了老何一句话:“听说龙场附近住着苗人,他们的寨子在哪儿?”
想不到守仁竟然打听苗人的寨子,老何真不知这位驿丞大人要干什么。半天才说:“从这儿往前走二十里有个蜈蚣坡,那里有座苗寨……可苗人凶得很,他们的寨子不让汉人靠近,大人还是不要去的好,让他们害了不值得。”
害了?害就害吧,守仁也不怎么在乎自己这条命了。
蜈蚣坡是个约有百十丈高的大土坡子。坡顶上立着一座苗寨,寨子周围是一道几丈高的石墙,墙根底下挖着深深的壕沟,里面插满了尖利的竹签。唯一的寨门旁搭着两座高高的箭楼,一道吊桥高高挑起。寨门前、箭楼上都有挎着长刀、提着药弩的狼兵巡视,看这阵势就叫人心惊胆战。
眼看守仁往寨子这边走过来,箭楼上的苗人从他的穿着看出他是个汉人,离得老远就厉声吆喝!看这架势分明是不让他靠近的意思。守仁也知道这些苗人性情粗莽,如果触犯了他们,只怕真会出事。不敢往前走,远远站了半天,只好悻悻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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