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6)
眼睛呆呆的毫无神采,似乎没听懂守仁的话。过了半天才答道:“这里就是龙场驿。”
原来这已经塌了的土坯房,就是守仁来上任的龙场驿站。
这座水西九驿中最大的龙场驿站,总共只有一个驿丞、一个驿卒,两间土房,几匹驿马。这驿丞当然就是他王守仁,驿卒就是呆坐在路边的这个人,姓何,个子不高,愁眉苦脸,弓腰曲背,看着木呆呆的,穿着一身不知补了多少回的粗布衣裤,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上脏得能洗下半斤泥来,看这样子像有五六十岁的年纪了。
“你是驿卒?”
半天,老何才慢腾腾地回答:“是。”
守仁指着破屋子问:“这房子怎么回事?”
“塌了快一年了……”
一听这话守仁有些不高兴:“塌了一年为什么不修?”
“没有人管。”
老何不死不活的劲儿让守仁着急:“房子倒了,驿丞为什么不向官府上报?”壹趣妏敩
“驿丞病死了。”
守仁一愣:“这么说龙场驿站一年都没有驿丞?”
老何还是木呆呆地看着守仁,半天才说:“没有……”
“公事忙吗?”
“这里一年只来过两趟公事,都是我接的。”
老何这个人异常木讷,一张嘴就像没口儿的葫芦,问一句,答一句,其他再多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守仁也没话可问了,慢慢围着驿站踱了一圈儿。这驿站只是两间长长的土坯房,一间住人,一间养驿马,也不知多少年前盖起来的,现在住人的房子整个趴了架,马房也垮了半边,从墙上的大窟窿里可以看到几匹驿马无精打采地吃着草。在倒了的房屋边上有个半亩左右的小菜园子,里面种着些碧绿的青菜。菜园旁边搭着个“人”字形的小棚子,是用一根砍倒的小树做梁,四根粗树棍用藤条绑成两个八字叉儿支起来的,上面盖着编成捆的茅草。草窝子外头的地上挖了个土坑,三块石头支着一口黑乎乎的破铁锅,几个瓦罐陶碗缺边少角的。窝棚里堆了一堆草,算是个床,上头扔着一条露出棉絮的破被子。
这,就是龙场驿。
见守仁站着发呆,老何闷头闷脑地说了声:“不知大人要来……”只说了半句话,钻进草棚子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把柴刀,一声不吭钻进树林子去了。守仁愣愣地看着老何忙活,不知他要干什么。想问吧,看着老何那闷头闷脑的样子,又不知跟他说什么是好。
又过了好一会儿,老何扛着几根木头棍子回来,扔在空地上,什么话也没说,又钻进林子里去。这时候守仁才明白过来,原来人家是要帮他搭个窝棚。
别看老何嘴拙,手倒是挺巧的。伐木头、打茅草、拴木桩、编草捆,不大会儿就在自己的窝棚边儿上给守仁搭了个一模一样的小草棚子。又从马棚里弄了些干草铺在里头,算是一张床。
这就是王守仁的新家了。
窝棚搭好天也晚了,老何闷声不响地到菜园子里拔了两棵青菜,淘了些米,煮了一锅菜粥,又不知从哪儿搬出个坛子,从里面捞了一小碗咸菜,俩人凑合着吃了一顿。吃完饭,守仁本想跟老何聊几句天,老何这人也真怪,收了碗筷,也不跟守仁打招呼,自顾钻进窝棚里躺下,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了。剩下王守仁一个人在黑暗里坐着,四面伸手不见五指,除了老何的鼾声和马棚里的马儿偶尔打一声响鼻,听不见任何动静。
到这时候守仁才知道,原来黑暗是有分量的。就像下雨天穿着一件棉袄,开始不觉得,渐渐越来越重,越来越冷,到后来,简直把人的身子压弯了,脑子冻僵了。
在黑暗里坐久了,越坐越恐慌。王守仁只得弯腰钻进自己的小窝棚里,身上的长衣也不脱,摸黑在散发着青草味的草捆子上躺了下来。身下硬扎扎、湿漉漉的。
现在的王守仁是个吃过苦受过罪的人,在大牢里,他已经学会了给自己找宽心。眼下虽然混到这个地步,可不管吃什么,住什么,他都拿去跟锦衣卫的黑牢比较,这一比就觉得哪儿都好,处处都行。www.sxynkj.ċöm
没在牢里关着,身上哪儿都不疼,想说就说想喊就喊,没人拿鞭子抽他,老何熬的粥挺香,腌的咸菜味道也还过得去。就连这个窝棚也不错,这股新鲜的青草味挺好闻的。
王守仁哪里知道,这个破窝棚子,还不是他的新家呢。
睡到后半夜,守仁被一股奇怪的寒气冻醒了。
按说眼下已经开春,龙场一带天气并不怎么冷,可现在周围的空气明显变冷了,守仁感觉自己有些发抖。用力裹紧衣服,也不济事。只听到一片沙沙的声响,像有人把豆子撒在草叶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下雨了。
山里的雨说来就来,转眼工夫越下越大。忽然,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他的脸上,接着手上、身上也都被雨水打湿了。
这个草草盖起来的破窝棚根本挡不住一场急雨,很快就东一处西一处漏了起来。守仁一下被浇湿了半边身子,只得在这巴掌大的空间里到处避让。眼看漏水的地方越来越多,已经没处可躲,地上也泡成一摊烂泥,待不住人了,只得一咬牙钻出草窝子,双手抱头飞跑出去,一头钻进那半间还没全垮的马棚里。这里好歹还有半个屋顶,可以遮风避雨。
也就跑了几十步,身上全被雨水打湿,衣服紧贴在身上,山风一吹,冷冰冰的直刺进骨头缝里。王守仁只能紧抱着膀子在墙角蹲下,哆嗦成一团,鼻子闻到一股牲口身上的臊臭味儿,觉得有些恶心。
几匹驿马安安静静地吃着草,瞪着眼看着这条缩着脖子蹲在马圈里的可怜虫,互相交头接耳,似乎在说着什么。
大概马儿们在说:快瞧啊,瞧瞧这个废物才子,这条失魂落魄的丧家狗……
一阵山风吹过,寒气彻骨,守仁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拼命缩紧身子,把头低得直扎进怀里,只觉得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一丝暖意。
忽然,一滴热乎乎的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守仁赶紧抬手一把抹去。可那泪水却越流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王守仁,被彻底困在一片凝固的黑暗中了。
(三)
好容易熬到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了,大雨还在哗哗地下着。从马棚墙上的窟窿往外看,老何给守仁搭起来的那个破窝棚已经整个垮在地上了。
这一天大雨如注,老何躲在窝棚里不露头儿,守仁只能一个人蹲在马棚里哆嗦,饭也没吃一口。一直到黄昏,雨总算停了。
雨是停了,可守仁包袱里的几件换洗衣服全湿了,几块干粮全泡烂了,又冷又饿,看着趴了架的烂窝棚,不禁对老何很是恼火。
这个没用的家伙,搭的这叫什么东西,把自己害得好惨!
可眼下守仁连件能换的衣服都没有,不得不找老何借衣服穿。跟人家借东西,又哪好意思发脾气?再说他又不会做饭,饿得头晕眼花也没东西吃,还得靠老何生火煮粥给他吃呢。
换上了老何的破衣裳,又吃了一碗菜粥,守仁身上总算有了几丝热乎气儿,天也黑了。这次王守仁很识趣,什么话也没说,自己钻进马棚,把身子往草料堆里一缩,扒拉些干草往身上一盖,又睡了一宿。
落难在外的人什么也不能挑,谁也不能靠,还是得靠自己。明天天亮了,自己给自己想个办法吧。
第二天一早,守仁已经想好了主意。
山里潮湿多雨,守仁自己不会搭窝棚,再让老何帮他搭个窝棚?看来也靠不住。最好是在附近找个山洞,勉强能住人就行了。本来守仁可以问问老何,附近什么地方有合适的山洞。可他心里对这个闷头闷脑的废物又烦又厌,不想跟他说话。胡乱喝了一碗老何熬的菜粥,就背着手走出驿站,到附近山里去碰运气。
王守仁的运气很不错,离开驿站走了两三里路,爬上一道山坡,就看见山壁上有个黑乎乎的石洞。这个洞子不高,人要低着头才能钻进去,倒是挺深,阳光照不到洞底,四壁湿漉漉的,长着一层厚厚的青苔,散发出一股潮乎乎的霉味儿。可再怎么说,这个石洞总比透风露雨的草棚子强些。
守仁受过磨难,心宽,知道人生在世遇上好事儿就得高兴,哪怕实在没什么好事儿,也要逼着自己往好处想,逼着自己高兴。现在找到了这么一个能住人的洞子,他就把这当成一件喜事,赶紧跑回去跟老何说了。
老何这人也怪,别人不问他,他绝不说话,别人和他说话,他也说不出什么来,面无表情地听守仁说事,像个木桩子一样呆站着,看着守仁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搬到山洞里去了。
不管老何怎样,反正守仁心里挺高兴。看着这个属于自己的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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