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15)
,天下人个个振奋,人人雀跃,王守仁也不由得激动起来。
正在高兴的时候,正德十六年六月十六日,北京城里来了一道圣旨:“以尔昔能剿灭乱贼,安靖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兹召用,敕至尔可驰驿来京,毋或稽迟,钦此!”
想不到这位圣明新君登极不久,就命自己入京重用,看样子这一次大明朝的天是真的晴了!王守仁这一高兴,病也全好了,立刻坐上小船沿江而下,直奔杭州而来。
可王守仁并没有想到,就在他接到圣旨的同时,内阁首辅杨廷和来到乾清宫东暖阁,请求陛见。sxynkj.ċöm
此时朱厚熜对杨廷和正是言听计从,听说他来了,立刻召了进来。一见皇帝,杨廷和也没有多余的话,立刻就问:“臣听说皇上想召王守仁入京?”
朱厚熜点点头:“朕有这个打算。”
“皇上重用此人,是因为他平定江西之功吗?”
杨廷和这话问得有趣,朱厚熜想重用王守仁,当然是因为平叛之功。但杨廷和是朝中首辅,他说的话一字千金,现在却明知故问,那话里一定是有话的。朱厚熜忙说:“朕确是因王守仁旬日克贼,才略过人,如今朕登极未久,正要做一番事业,创一个升平,有这样的能臣不用,太可惜了。”m.sxynkj.ċöm
朱厚熜这人十分聪明,他说的话都在理上,但杨廷和有他自己的想法。略顿了顿:“皇上,据臣所知,王守仁平宁王之事,疑点颇多,所以先帝对王守仁一直未加封赏,就是顾虑在这些事上。如今陛下要重用此人,那臣心里这些话就不吐不快了。”
对杨廷和,朱厚熜是又喜欢又佩服,听他说“不吐不快”,立刻说道:“老先生在朕面前不必拘束,有话就讲。”
“臣听说王守仁在江西任南赣巡抚时,与宁王多有交往,宁王还曾对其手下人言道‘王守仁可用’。”
朱厚熜略想了想,笑着说:“王守仁确是有才,连朕都想用他,宁王说他‘可用’,这不稀奇。”
眼看这个皇帝真是比当年的正德皇帝精明十倍不止,反应之快让人惊讶,杨廷和心里有点儿紧张。可他要说的话非说不可:“臣还听说王守仁曾派手下一个叫冀元亨的学生私入宁王府邸与他密谋,另外宁王寿辰之日,王守仁也曾亲自从赣州赶往南昌拜寿,只是因为江上有风,误了一天,否则只怕就与宁王一起反了。”
“这个冀元亨何在?”
“已经死了。”
说了这句话,杨廷和也觉得是个破绽。所谓“死无对证”,拿死了的人说话,能起什么作用?悄悄抬头看去,果然见朱厚熜仰起脸来,皱着眉头,显然是不信。杨廷忙接着说:“臣还听说王守仁原本回南赣是想调集军马,和宁王一起谋反,可过吉安府之时,旁人告诉他,宁王并非谋事之辈,久后必败,又说宁王府里财富如山,王守仁动了贪念,这才转而调兵来攻宁王。又听说王守仁攻下南昌后纵兵大掠,杀人十万,将宁府财宝窃取一空,又纵火掩盖踪迹,这些财宝都被他转运回乡去了。”
半晌,朱厚熜缓缓地说:“若是如此就不该啦!杀人十万,这事必有无数人见了,还有宁府财宝,虽然偷着运走,也必有迹可查,待朕命锦衣卫查明之后,再定论吧。”
朱厚熜是个聪明透顶的人,早听出杨廷和所说句句都是诬陷。可正因为聪明,朱厚熜也猜出杨廷和专门来诬陷王守仁,必有缘故,只是这个缘故,首辅不愿意直说。
朱厚熜能从一个藩王世子变成君临天下的皇帝,杨廷和的拥立之功不可忽视。自从登极以来,朱厚熜对杨廷和十分器重,所以他虽然听出首辅是在陷害王守仁,却不能把这层纸挑破,无论如何都要给杨廷和留着脸面。
现在朱厚熜说要让锦衣卫去查实,这话模棱两可,既可以视为他不信任王守仁,也可以视为他在敲打杨廷和。事实上朱厚熜说这话既非不信,又非敲打,只是为自己争取时间,把事情考虑清楚。
朱厚熜虽然做了皇帝,可他却是藩王世子出身,根基总不那么稳固,需要有一批拥立之人,他的心里才能踏实。如今朝廷中拥立之功最大的就是杨廷和,所以朱厚熜总是尽量对杨廷和言听计从,借首辅的力量,打稳自己的根基。
另外杨廷和身为首辅,果然有才有德,堪称国之干城,自己登极以来,杨廷和所献之策都是极有用的,朱厚熜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笼络天下人心,坐稳奉天殿里的宝座,杨廷和功劳不小。
从这两条来算,那么朱厚熜就必须要对杨廷和“言听计从”,既然杨廷和不喜欢王守仁,那朱厚熜也就不该太喜欢这个人,不妨先不用他了。
可从另一方面来看,朱厚熜又渐渐感觉到杨廷和有些跋扈。这位首辅为人固执孤倔,仗着是三朝重臣,又有功劳又有本事,在朝廷里根子又深,对朱厚熜不是十分敬重,有时候犯颜抵拗,让朱厚熜心里很不痛快。
这么说来,杨廷和的话要听,又不能全听。王守仁这个人可以先不用,但也不能扔在一边不理。
想到这儿,朱厚熜已经拿定了主意:对这个王守仁先不用;但该赏的军功,要赏。至于对王守仁论功行赏嘛,这是个笼络人心的事,朱厚熜觉得就不必让杨廷和知道了。
把事情都想透了,朱厚熜脸上带了几分笑容:“朕又想了想,王守仁毕竟是功臣,若去查他,也不妥。但首辅之言也有理,这样一个人也不适合重用。这样吧,且改任王守仁为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就不必上京了。”
杨廷和想要的就是这个,现在朱厚熜把他想要的全给他了,杨廷和大喜过望,赶紧谢恩而退。
(四)
这时候王守仁正往京师而来,谁知刚到杭州,正准备坐船进入京杭运河,忽然接到圣旨,将王守仁改任南京兵部尚书。
杭州,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此地竟是王守仁命里的一道坎子。
当年王守仁被贬做驿丞,在杭州被人劫杀,差点儿送命。
其后王守仁押解宁王进京献俘,只差一点儿就能见到皇帝,若献了俘,必是革职还乡,从此就躲开了无数磨难,想不到偏在杭州被张永给截住了,结果做官做到今天,吃苦吃到今天……
今天王守仁满怀雄心,一腔抱负,准备进京面圣,拿出自己的本事来,好生做一番事业,又是走到杭州,皇帝变卦了,给了他一个“南京兵部尚书”的冷板凳,意思是把王守仁扔下不理了。
其实王守仁早就灰了做官的心,只是听说当今皇上英明无比,这才动了一点儿念头,想不到刚走在路上,就被人家兜头一盆凉水浇过来,顿时把心里那点儿雄心志气都扑灭了。在杭州城里住了两天,又一次把什么都想透了,当下给朝廷写了一道奏章,请求回家省亲。
在杭州等候圣旨的时候,这天忽然不知是谁送进来一个封袋,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张山水画,画的是吴地风光,崇山俊树,高楼巍然,笔法极其工细,灵秀超俗,实是难得一见的佳作,上面细笔题了一首小诗:
一上一上又一上,
一上上到高山上。
举头红日白云低,
四海五湖皆一望。
下面署了两个小字:六如。
这张画已是奇绝,这首诗更是微妙。初看平淡如水,越品越有味道。下面题款“六如”二字是取《金刚经》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之意,看这幅画作实在是难得的高手佳品,诗又写得旷达洒脱,加上“六如”的署名,守仁觉得这大概是一位高僧的妙笔。
早年守仁在杭州来往数次,认识不少高僧大德,也不知是哪位高僧听说他来了,送了这么一幅画来,可细细一想,认识的人里并没有法名“六如”的僧人。想来想去终是不解,只看作是缘法,心里存着感激,把这张画好生收了起来。
不久,圣旨下来:准奏。
于是王守仁剥下这身官袍就地一扔,坐上一条小船儿,回了山阴老家。
等王守仁一身布衣,带着杏儿和尔古两个灰溜溜地回到山阴老家时,才知道一个消息,老父亲病了。
其实守仁回来之前,王华已经卧病一年了,只是因为儿子在外忙碌,老先生把自己的病情瞒下,不肯说给守仁知道。
这一年王华已经七十七岁了,前年中了风,瘫在床上动弹不得,但还明白,说话也清楚。听说守仁回来了,老先生也是高兴,让儿子跪在床前,用一只能动弹的左手在儿子脸上头发上身上摩挲个不停,半天说了一句:“江西叛乱之时,都说你死了,我就说不会,我这儿子有本事,有能耐,不会……”
一句话说得王守仁泪如雨下,却不敢哭出声来,强把脸上的泪水抹了两把,笑着说:“儿子如今回来,就一心致仕,以后再也不走了。”
听守仁说要致仕,王华略想了想,点了点头:“伴君如伴虎,你常存一个恬退的心,是对的。古人说‘塞翁得马,焉知非祸’,你若进京得了重用,未必是好,如今以南京兵部尚书致仕,最好,最好。”又把儿子上下看了十几眼,这才说,“别总在我这里了,家里人都去见见,正宪,都见见……”
正说着话,守仁的儿子王正宪已经飞跑进来,抢到守仁面前跪下,高声说:“儿子见过父亲,想死儿子啦!”说着“咚咚咚”地使劲给守仁叩了三个头。
守仁这些年在外面,对家里人时时挂念,现在见正宪这孩子实在可爱,忍不住笑了起来,拉着他的手在身边坐下,上下打量,见正宪长得眉清目秀,双眼灵动异常,心里也很欢喜,正问他:“最近读什么书……”却见诸宜畹从外面慢慢地走了进来。
自守仁去做南赣巡抚,这一走就是五年多,五年里,守仁对夫人朝思暮想,如今一眼看见,忙站起来,可再一细看,真吃了一惊。
宜畹老了。
五年时间说短不算短,说长似乎也不长,可诸宜畹竟已是头发花白,脸孔黄瘦,身上也是瘦骨伶仃的,两只眼睛也没了神采,见了守仁也没有了以前火热缠绵的急切样子,站在门口看着丈夫,脸上竟是一副怯生生的表情,似乎不敢进来。
见了夫人,守仁到底动情,飞步走上前一把拉住宜畹的手,可是看着宜畹的神情,却觉得说不出地陌生,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半晌,宜畹哑着嗓子说了一句:“你到底回来了。”
见过家人,守仁叫人把东西都搬进去安顿起来。杏儿跑前跑后帮着守仁收拾寝室,正宪也在守仁面前说长问短,又有家里新来的管家宝一、宝三,管田庄的添福、添定、添保几个管事,以及来贵、来琐等仆役都过来拜见主人。过了一会儿,表弟王守度也赶来见礼。
到这时候王守仁才知道,这几年自己家里竟是发了财,在外面开了两家绸缎店、一间米店,田地置办了两千余亩,又有几处院落产业租给人住,身家已经非同小可,守仁也觉得高兴。可诸宜畹自打刚才露了一面,也没和守仁说什么话,就悄悄走开,不知哪里去了。
这里正在忙碌着,忽然外面一阵闹动,仆人飞跑进来,告诉守仁:圣旨到了!守仁赶紧出来跪迎。
传旨太监展开黄绫卷轴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西反贼剿平,地方安定,各该官员功绩显著,会官集议,王守仁封新建伯,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还兼南京兵部尚书,照旧参赞机务,岁支禄米一千石,三代并妻,一体追封,给与诰券,子孙世世承袭,钦此!”
想不到天恩浩荡,竟给了自己如此荣宠,王守仁真有点儿受宠若惊,赶紧叩头领旨,送走了传旨太监,自己飞跑进来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父亲。
听说守仁因为江西平叛之功被封为新建伯,世袭罔替,王华却没有像守仁那样高兴,反而闭上眼睛半晌无言。
王华这位成化辛丑状元公,在性格上和守仁大相径庭,深谋远虑,城府如海,是一个天生做官的材料。如今虽然瘫在床上,可他的脑子一点儿也不糊涂,躺在床上把王守仁先是得了重用,忽又半途而废,现在却又得封爵这些事前前后后想了好久,这才睁开双眼,却还是刚才说的那句话:“塞翁得马,焉知非祸。”
听父亲仍然是说出这句话来,王守仁一时间愣住了。
第五十六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15)(3/3).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