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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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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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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回塞翁失马阳明守制,满街圣人王艮讲学

  (一)

  老父亲话里的玄机,守仁一时洞察不透,他只知道眼下是高兴的事,于是摆了家宴庆祝一番。宴席上有正宪给他捧场,杏儿给他凑趣儿,尔古陪他喝酒,老父亲也让人扶过来勉强坐了坐,吃了半杯酒,算是祝贺。可坐在守仁身边的诸宜畹却始终没说什么话,酒吃到一半就悄悄走开了。

  当夜守仁喝了些酒,回到房里早早睡了,也没注意到,夫人并不在这里陪他。

  其实粗心的王守仁一点儿也没看出来,自己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王家上上下下很多东西都变了。尤其是诸宜畹,变得最厉害。

  自从过继了正宪,诸宜畹就不知不觉踏进人家布下的圈套里去了。

  这些年正宪大了,身为王家长孙,自然接了家业。宜畹也就把家里的财权账册都交了出去,只剩了些绸缎首饰等物在她屋里收着,其他田租、房租都交给了管家,外面店里的事都交给了王守度,而管家和守度都只把账报给正宪,宜畹几乎不再过问。开始这几处也还稳妥,账目上清爽明白,渐渐就变得混乱糊涂起来,甚至不拿给宜畹看了。

  早年家里仆役并不多,这些人宜畹都管得住。可后来守仁升了巡抚、副都御史,官做大了,家里排场也大了,仆役越来越多。如今单是宜畹这边就有宝一、宝三两个管家,又有添福、添定、添保几个人管着田地粮食,可这些人都是王守度引荐过来的,宜畹根本摸不清这些人的实底。自从他们掌了钱粮,王家的事就再也由不得宜畹过问了,这些年店里如何,地租收成如何,宜畹都不知道。有时候她也想过问一下,可下面这些人竟是一伙儿,联起手来推诿拖延,总不肯把实情交代给她,推不过去了,就全都说在正宪身上。

  最麻烦的就是正宪这孩子,从到王家那天起,他和宜畹之间就始终没有什么真正的亲爱。宜畹这个人凡事都有主意,可在亲情上,有主意也不管用,不管自己怎么做,也难得让正宪领一份情。

  要说也难怪,正宪过继过来的时候已经八岁,懂事了,他自己的亲生父母就在绍兴西林住着,离得也不远,想回家就回去,谁也不能拦着,亲爹亲娘给他一个枣儿吃,比宜畹给他的一碗蜜还甜,他怎么会真心实意把诸宜畹认作母亲呢?

  再说,还要加上一个王守度。

  这些年王守度在正宪的身上可真是下了不少功夫,吃喝玩乐,打猎钓鱼,样样都教给他,几年下来,正宪的心思就全用到邪地方去了,只想着怎么弄到银子,怎么玩乐,书一点儿不读,正事一点儿也不做。

  其实正宪这些年无心向学,大半时间在外面游逛,有时候整夜不归,还时不时偷了家里的器物和宜畹的首饰衣物去卖,宜畹哪会不知道?可正宪极聪明,早看出祖父对自己的母亲很不喜欢,又有王守度给他出主意,就一意去讨好王华,晨昏定省,嘴甜如蜜,把王华哄得很是高兴。结果宜畹问什么事,正宪就推脱抵赖,推不掉了就跑到王华那里去躲着,有时候还在祖父面前说宜畹的坏话。结果正宪的瞎话老爷子全信了,反过头来倒把宜畹申斥几句,或是做些脸色给儿媳看。

  自从当年为救守仁说了一句傻话,求公公给刘瑾“写信”开脱守仁,十几年了,这句话还被公公死死地记在心里,对自家这个长房媳妇最瞧不起,平日从来不假辞色,所以宜畹在这个家里最怕公公,每到要责罚正宪的时候,只要他跑到祖父那里去躲着,宜畹就再也无法可想,只好给正宪一次次地蒙混过去。

  后来这五年里,宜畹渐渐变成了王家的一个囚徒,身边从公公、儿子到管家、仆人、使女,没有一个贴心的人。除了公公不理她,其他所有人都抱成一个团来算计她、气她,弄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得,一件事也管不得,一个钱也使不得。

  到最后,宜畹就像是被一群贼围在了屋里,内外隔绝,整天除了发呆就是掉泪,身体越来越差,心口疼的毛病越来越重。

  可这些年所遇到的苦处,诸宜畹一个字也不敢对丈夫说。

  受气受得太久了,被人欺负得太深了,整整五年熬下来,宜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精明强干持家有方的聪明女子,她被身边这些人压抑得失去胆量了。现在总算把丈夫盼回来了,可宜畹心里这些难过的事哪里敢跟他说?怕守仁气着,更怕守仁埋怨,说她诸宜畹不会持家,不会教子,不会生孩子……

  这些年诸宜畹怕公公,怕儿子,怕王守度,怕家里的管家,现在她又害怕丈夫。因为她分明感觉得出,丈夫的心已经变了。以前这个男人心里只知道“诸宜畹”三个字,对别的女人一眼都不瞧,可现在王守仁心里分明多了一个杏儿,而且宜畹感觉得到,在丈夫心里,杏儿的分量早就超过了自己。

  这一年诸宜畹四十八岁了,又受了这些年的苦,相貌憔悴得不成样子,真正是人老珠黄了。可杏儿才刚三十出头,丰腴秀丽,明媚娇艳,爱说爱笑,漂亮得让宜畹嫉恨。加上杏儿追随守仁这么些年,这个男人身上发生的每件事她都知道,这个人想什么、说什么、喜欢吃什么、平日穿什么,乃至讲哪些学、说哪些话、什么叫良知、怎么叫诚意、什么是《传习录》……杏儿全知道。

  可诸宜畹全都不知道。她只知道丈夫在家里的衣食起居全要杏儿伺候着,自己一点儿也插不上手;她只知道丈夫不爱吃家里的菜,非得杏儿下厨亲手炒出来的菜守仁才喜欢;她只知道自己说的话守仁全都没有兴趣听,守仁说的话她又听不懂——只有杏儿全听得懂,甚至守仁还没发话,杏儿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么一想,宜畹心里就悄悄嫉恨杏儿。可她又不敢表露出来,害怕这一争闹,杏儿也会像正宪一样,借着守仁的宠爱,反过头来欺负她;丈夫也会像公公那样恨上了她,把她扔在一边,再也不理她了。

  这些年里,诸宜畹把家丢了,把儿子丢了,把账簿钥匙丢了,把尊严体面丢了,现在她实在不能把丈夫也弄丢了。不和杏儿争闹,好歹算是“糟糠之妻不下堂”,这个名分总还在自己身上。

  从小宜畹就知道自己命硬福薄,可现在她才明白,原来一个“命硬福薄”的女人竟是这样的结果!

  既然不敢争闹,宜畹只好悄无声息地躲起来。在后院腾出一间空屋子,在屋里设了个神龛,供上了菩萨像,整天躲在屋里念经,轻易不走出房来。晚上也不敢和守仁同房,只是自己一个人在静室里就寝,生怕挡了守仁和杏儿的快活,人家嫌她。

  于是王守仁回到山阴老家之后,诸宜畹就从众人面前悄悄地消失不见了。

  而王守仁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

  王守仁是个大男人,在情感的事上总是粗心。以前他心里只有夫人,就忽略了杏儿,现在他被杏儿服侍惯了,眼前都是杏儿,却又忽略了夫人。

  如今王守仁虽然回家住着,可老父亲卧病在床,早晚离不开人照顾。加上守仁这些年早习惯了每夜独睡,现在身子又很不好,要调养,夫人不和他同房,守仁竟没有感觉。

  再说,王守仁此时已封了爵位,官拜南京兵部尚书,又是一位学问大家,名声太响,白天晚上不断有人来拜访,忙碌的时候,身边又都是杏儿照看着,倒茶,洗手,打扇,用热手巾,杏儿都给他提掂着,守仁真就把宜畹放在边上,不怎么想得起来了。

  (二)

  王华对儿子说的那句“塞翁得马,焉知非祸”实在是有深意的,而这句话还有另一个众人皆知的说法,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但这两句话并不是凡间的道理,而是天上的道理,它里面到底有什么样的深意,非要天命到了,它才会显出来。

  就在王守仁受封新建伯之后没多久,嘉靖元年二月十二日,老父亲王华故去了。

  想不到自己还未尽孝,老父亲竟去世了!这一下王守仁痛断肝肠,伏在父亲灵前大哭,几次昏死过去。这一场大丧,顿时把“新建伯”的欢喜体面冲涤得干干净净。王守仁身穿麻衣,脚蹬蒲鞋,腰束草绳,头戴三梁冠,为父亲堂祭大殓,继而王家挂孝封门,谢客守丧,守仁也上奏朝廷,辞官守制。

  为父守丧,王守仁不用再做官了。就把另一件更要紧的事办了起来:在山阴办起书院,广收学生,认真讲起“良知之学”来了。

  这天守仁和学生们讲论了一上午学问,到了中午刚要坐下吃饭,弟子陈九川走进来:“先生,有个人来拜见,说是要拜先生为师。”

  “怎么这个时间来?”

  “他说知道先生一天都忙,就吃饭的时候有空。都说古人求贤若渴,吐哺握发,先生既然是个宗师,当然也有古人的脾气,所以就在吃饭的时间找上门来了。”

  想不到这个来拜门的学子倒是很不客气,自比贤才,倒要守仁效周公之礼来待他。守仁不由得笑了出来。陈九川也笑道:“这个人看着很有意思,先生见了就知道了。”

  听陈九川这么说,守仁也想见见此人:“那请他进来吧。”陈九川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带进一个人来。

  只见这人高高的个子,长得又黑又瘦,一张脸皮包着骨头,宽额头高颧骨,大眼睛厚嘴唇,人倒很精壮,只是目光锐利,看起来有点儿不客气的意思。最怪的是时下人都戴四方平定巾、六合一统帽,可此人头上却戴着一顶莫名其妙的高冠,身穿一件灰布袍子,宽裣大袖,也说不清是什么式样,手里还拿着一块木板,看形制有点儿像臣子上朝时捧的牙笏,不知是什么意思。走上前来冲守仁行了个礼:“学生王银拜见阳明先生。”

  原来此人名叫王银,字汝止,泰州人,盐丁出身,自小穷苦,后来做了些生意,这才算略略发迹了些。这王银虽然家境不好,却自小喜欢读书,爱与人讲论学问,听说山阴有位阳明先生是位大宗师,弟子众多,所以专门跑来拜师的。壹趣妏敩

  王银这个人说话做事果然与众不同,处处怪异,守仁看着也觉得有趣,指着他头上的高冠问:“你这戴的是什么冠?”

  “此为有虞氏之冠。”

  “这身衣服呢?”

  “老莱子之服。”

  听这个人说些酸文假醋的怪话,守仁心里暗暗摇头,笑着问了一句:“这么说,你是想学老莱子?”

  “是。”

  听王银话说得迂腐无趣,守仁冷笑一声:“只学老莱子的穿着,不学他那‘斑衣戏彩’的本事,躺在地上打滚装哭吗?”

  守仁这里说的是“二十四孝”里的故事。

  这二十四孝故事是元朝人编录,内里所记多是不可思议之事,把孔子、孟子所说的“孝”字里那一番天真淳朴的亲情,全改成了不近人情的迂腐丑怪,是个儒皮法骨以“孝”杀人的下流货色。可这“二十四孝”却因为推的是“愚忠蠢孝”,迎合了君王的治国意图,又适合俗世人那庸烂无聊的口味,结果一直流传下来,到现在已是人人传诵,个个赞许,哪个敢在这上头多说一句,必是“五恶当诛”,要给人骂。所以守仁虽用这话点了王银一句,却也并不言明。

  听守仁说了他一句,王银也不生气,自己想了想,忽然说:“先生说得对,学生这样装模作样其实没有意思,反倒显得学生这人不诚恳,又没学问。”说到这儿,自己倒是一笑,“不瞒先生,学生确实没读过多少书,也没什么学问,但学生并不迂腐,只是蠢一些,阳明先生不要见怪。”

  王银这人倒真有意思,话也说得有趣,守仁看着他忍不住地笑。王银倒不在意,又问道:“学生这里有些学问想请教先生,不知先生肯赐教否?”

  眼前这个黑口黑面的王银怎么看也不像个读书人,可他每句话都在故意学着读书人身上那股酸劲儿,这个样子倒真有趣。守仁倒看出这其实是个直爽的人,之所以弄这么个调调儿,大概是怕阳明先生看不上他,故意硬装个读书人的样儿吧。这样的人倒是不多见,又有趣,就笑着说:“古人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且说出来,大家讲论。”

  王银略想了想:“先生,敢问一句,‘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这话是什么意思?”

  眼看这个王银绕了半天弯子,原来是问《道德经》里的一句话。守仁笑道:“这是极简单的一句话,并不需要问旁人,你自己看看就懂了。”

  听守仁这么说,王银的脸黑了下来:“学生早年就听说这些《易经》《道德经》之类最深,最难懂,后来也曾下大力气读它,却果然一个字也读不明白,拿着书去问人,又没一个人愿意讲给我听,都说什么‘你且自己回去看’……想不到阳明先生也是这个说法,看来学生这次是来错地方了。”冲守仁拱了一下手,站起身就要走。守仁忙叫道:“你先不要闹,坐下来,我说几句话你听听。”

  王银一脸气呼呼的,可好歹还是又坐下了。王守仁上下打量他几眼,越看越觉得这人有意思。笑着说:“你这个脾气也好,也不好。做人要有这股子狂放耿直,才做得有意思;但做学问不可如此急躁,否则学问怕是到不了手。我说这《道德经》是极简单的话,并不需要问旁人,并不是推诿,也不是不肯讲给你听,是要你自己把一颗畏惧之心放下,仔细读这些书。若你自己并不畏惧,就一定能读明白。”

  听守仁说他“畏惧”,王银有些不以为然:“学生是个粗鲁人,学问未必有多大,可我这人天生不知道畏惧。”

  “我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这世上‘暴虎冯河,死而不悔’的鲁莽人多得很,可不怕‘书’的人就不多了。比如你刚才问的这道题,你自己应该读过吧?却是如何读的?”

  王银翻着眼睛发了一会儿愣:“学生是读过,可不懂。”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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