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13)
也让桶冈、横水之贼和池仲容这帮人互相提防,离心离德,以便日后各个击破。只是本院手里没有合适的人去办这件大事……”
守仁话音未落,雷济已经叫了起来:“招抚卢珂和池仲容的事学生最适合不过,不用再问别人。”
雷济的话有点儿出乎王守仁意料:“为什么你最适合不过?”
雷济笑道:“我是广东惠州人,对龙川、浰头这几个匪首多少有点儿了解。卢珂是广东出来的流民首领,他手下这帮人都是同乡,在龙川占住一块荒地结寨自立,自垦自食,并不祸害地方。这些流民因为失去土地弄得四处流浪,现在好不容易扎下了根,把手里的土地看得比性命还重,也最齐心,一遇官军进剿每每以死相抗。可都堂若能让这些人变成‘新民’,守着土地好好过日子,或许卢珂能够真心归顺。池仲容这个人凶险奸猾,在贼伙儿里也是名声最臭的一个。可就因为这家伙刁滑贪婪,都堂只要封他官职、许他好处,就有可能把这家伙哄住。先灭了桶冈、横水,腾出手来再收拾池大胡子。”
眼看雷济把自己的全盘计划都吃透了,话说得又有把握,守仁心里暗暗点头。可他更知道卢珂暴烈,池仲容奸狠,雷济孤身一人深入贼巢,如同刀头舔血,凶险莫测,必须要把雷济的想法全问清楚,否则实在无法放心让他去冒这样的险,就故意板起脸来:“单凭你对这两个贼头的一点儿了解还远远不够,一定要说出一个万全之计,否则我不会让你去。”
雷济笑着说:“都堂也知道,这十来年南赣一带官府胡招滥抚,已经不知闹了多少次,每一回都是贼人得甜头,从没吃过亏,所以这帮贼什么人都杀,就是不会杀‘招抚’他们的人。这次都堂只要答应学生两件事:一是卢珂若肯归顺,都堂一定要赏给这些人足够的耕地,至少要和龙川山寨开出来的地一样多。二是请都堂先把‘新民’政策公之于众,让这些深山里的人都知道这回事,给他们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我去劝卢珂,就能取信于人。”
雷济果然想得周全。王守仁笑着说:“‘新民’告示我已经写好,今天就发下去。这里有份稿子,你看看。”
雷济接过原稿看了,上面写着:
告谕新民:
尔等各安生理,父老教训子弟,头目人等抚缉下人,俱要勤尔农业,守尔门户,爱尔身命,保尔室家,孝顺尔父母,抚养尔子孙,无有为善而不蒙福,无有为恶而不受殃,毋以众暴寡,毋以强凌弱,尔等务兴礼义之习,永为良善之民;子弟群小中或有不遵教诲,出外生事为非者,父老头目即与执送官府,明正典刑,一则彰明尔等为善去恶之诚,一则剪除莨莠,免致延蔓,贻累尔等良善。吾今奉命巡抚是方,惟欲尔等小民安居乐业,共享太平。所恨才识短浅,虽怀爱民之心,未有爱民之政,近因督征象湖、可塘诸处贼巢,悉已擒斩扫荡,住军于此。当兹春耕,甚欲亲至尔等所居乡村,面问疾苦,又恐跟随人众,或至劳扰尔民,特遣官耆谕告,及以布匹颁赐父老头目人等,见吾勤勤抚恤之心。余人众多,不能遍及,各宜体悉此意!
王守仁诚心抚民,言辞淳朴恳切,看着十分感人。雷济把告示念了一遍,笑道:“有这个好东西在手里,学生这次就真是‘万全之计’了。”把告示收进怀里,“都堂在城里操练军马,学生这就去找池仲容和卢珂,咱们双管齐下,早一天扫清匪患,还给南赣百姓一个清平世界。”
(三)
王守仁做的是“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良知一发动,行动立刻跟上,其间全无空隙,所以办事效率最快。“新民告示”写成后,只用两天时间就发遍了南赣九府,连深山小村都贴上了告示。
这时候象湖山附近方圆数百里内大大小小几十个贼巢都已被官军荡平。没有土匪了,商人、百姓就渐渐多了起来。官道上人声熙攘,赶着牲口群的马帮、推着独轮小车的商贩来来去去,路边烧毁了的房屋又在重建,一些撂荒的土地又有人在复耕,有些地方已经聚了不少人,有了村落的样子,看得见女人、孩子的身影。凡是有人聚居的地方都贴了“新民告示”,不少人围着看,有识字的先生就在人群里高声诵念,一边解释着。
其实这告示说来说去只有八个字:各安生计,既往不咎。
不管什么世道,老百姓都得活着,只不过太平的时候活得舒坦些;兵荒马乱的年景,活得艰难些。现在没有盗匪了,象湖山一带的百姓总算活得舒坦些了,这些草民还敢跟朝廷要什么呢?就这么一点儿恩惠,已经把他们感动得想给官府下跪,哭着叩拜青天大老爷、感谢观世音菩萨了。
雷济骑着骡子沿着官道向西而行,一直走到中午才在路边一间小铺子里要了碗米粉吃。这间小食铺的墙上也贴了“新民告示”,一帮闲人围着看。雷济正吃着米粉,眼睛往路边随便一扫,却看见人群里站着一条精壮的汉子,三十来岁年纪,大脑袋,赤红脸,粗手大脚,比身边的人都高出半个头,穿着一身粗布短衣裤,头上绾着网巾,脚下一双草鞋,看着像个农夫。身边还跟着四五个同伴,都挤在人堆里看告示。雷济往这个人脸上看了两眼,不禁一愣,边吃东西,边偷眼盯着这伙人。
好半天,那赤红脸的大个子总算看完了告示,和几个人一起抽身出来,沿着官道往西走,边走边悄声议论,雷济也牵着骡子一声不响地跟在几个人身后。
这一跟就从中午一直到了黄昏。眼看前面几个人走得不紧不慢,半天工夫,一次也没歇过。雷济是个读书人,没这么好的脚力,走不动了就骑骡子,可骡子走得快,赶到几个人前面去了,雷济就下来在路边坐着,等这几个人走上来,再骑上骡子接着跟。
就这么跟来跟去的,眼看天色渐渐暗了,几条大汉忽然离开官道走上山间的岔路,雷济心里也有点儿害怕,鼓鼓气,硬着头皮跟上去,眼前只剩山风猎猎,鸦声阵阵,那几个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雷济正站着发愣,猛觉得背后有动静,不等回头,已经被人一把扼住喉咙,一柄牛耳尖刀直抵在心口上,有人在耳边恶狠狠地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跟着老子?!”
眼下雷济最怕的是把人跟丢,倒不在乎这几把刀子。眼看几个强人又出来了,他倒不担心了,丝毫也不挣扎,只问了一句:“这位是龙川山寨的卢大头领吗?”
那人并不回话,倒反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
其实这汉子的话已经等于承认自己就是卢珂了。雷济微微一笑:“大头领可否先把手放开?这个样子让在下怎么说话?”
见对方就是个文弱书生,又只有一个人,而且全无惧色,卢珂也就把手放开了。雷济整了整衣服,冲卢珂一抱拳:“本官雷济,在南赣巡抚衙门做一名书办,这次是奉巡抚大人之命特意到龙川去访卢大头领,想不到机缘凑巧,半路遇上了。”
雷济的话还没说完,卢珂已经虎起脸来吼道:“果然是个狗官!老子先做了你再说!”挺起刀子直逼到雷济面前。
雷济这个人胆大包天,根本不理卢珂的恫吓,见一柄亮闪闪的钢刀抵着胸口,就抬手把刀子往边上扒拉:“大头领先别动粗,我跟了你们一下午,脚杆子都走断了,咱们坐下说话好不好?”
见对方是个唬不住的角色,卢珂只好把刀子收了起来。雷济也不管他,自己先在路边的石头上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卢珂犹豫了一下,也在对面坐下,几个手下都站在身后,每人手里还攥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卢珂恶狠狠地问:“你这狗官跟着老子做什么?”
雷济从怀里掏出那张“新民告示”递过来:“就为这个。”
卢珂往告示上扫了一眼,并不伸手去接。雷济只得又把手缩回来:“南赣巡抚王大人命本官去龙川见卢先生,只问你一句话:愿不愿意归顺朝廷?”
一听这话卢珂瞪起眼来:“屁话!老子在这里占山为王,自种自吃,神仙一样的日子,凭什么要受朝廷那帮狗官的鸟气!”
见卢珂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雷济把手一摆:“你这话是骗鬼的。你也知道‘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的道理吧?‘占山为王’四个字只是过个嘴瘾,那龙川虽然偏远些,毕竟是大明治下,有王法的地方,就凭你一个草头大王占得住吗?”
雷济的话还没说完,卢珂张嘴就骂:“老子先灭了你个狗东西……”
雷济不听他骂街,扭过脸去一个劲地摆手:“大头领骂人干什么?我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来见你,又受辛苦又冒风险,不是来听你骂娘的。想必卢先生也知道,当今这位巡抚大人非比寻常,是个能人,詹师富、温火烧怎么样?说剿就给剿了。现在巡抚大人又下了这样的告示,把以前从过贼的人都称作‘新民’,和普通百姓一视同仁,土地、房舍、财物一毫不取,让他们在自己的地方自种自食,这样的好官,你普天下找找,有吗?现在巡抚大人专程让本官拿着告示来找大头领,就是告诉你一句话:‘归顺朝廷,做个新民。’只要大头领点一下头,龙川山寨几千人从此安居乐业,头领意下如何?”
雷济一番话把卢珂说得半晌无言,最终还是瞪起眼来:“官府的话老子信不过!”
虽然卢珂嘴里是这么说,可雷济已经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有些软了,就反问一句:“大头领怎么才信得过官府?”
“官府能让我们在自己开出来的田地上继续耕作吗?”
卢珂问的是所有人最关心的一件事,而王守仁恰恰在这件事上做得最好,所以雷济说话底气也硬:“象湖山、箭灌、可塘洞一带方圆也有几百里,先后归顺的人有好几千,所有归顺的新民没有一个人被夺去一寸土地,全都划村而居,像这样的‘新民村’如今已经有上百处,还在陆续新建!老百姓自种自食,家家安居乐业,你不信,自己去看就是了。”
其实这话不用雷济说,“新民告示”发下来不久,卢珂就专门跑到象湖山一带看过了。也知道这次的情况确实与往昔不同,新到任的南赣巡抚言出必行,对老百姓真心实意地安抚,那些被逼到山里结寨落草的穷苦百姓,只要肯出来,真就没有一个人遇害,个个得到土地,成了安善良民。
卢珂本是个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的流民,这些年和一帮同乡兄弟占山为王,开荒种地,为了保全性命,吃一口饱饭,也屡次和官军拼命对抗,好歹打退官兵,一直维持到现在。可他心里明白,这样下去不是出路,早晚有一天自己这班弟兄扛不住,给官军攻克了山寨,别说土地保不住,一家老小也得让官府杀个精光。
在龙川十几年了,卢珂从没见过一个真心为百姓着想的好官。可这次来的这位南赣巡抚办了几件大事,都是一心为百姓着想,这样的官,百姓烧香拜佛也求不来!现在这位巡抚大人派了专人来招抚卢珂,要是不听,错失良机,以后再想碰上这么个好官儿,给自己和这一帮被逼上山来的兄弟留条活路,就难了。
想到这儿,卢珂的话头儿更软了:“你真是巡抚大人派来的?”
雷济把眼一瞪:“废话!要不是巡抚大人派我来,老子巴巴儿地跟在你屁股后头,半夜三更跑到这荒山野岭里坐着干吗?”
雷济是个掏心掏肺的实心人,虽然说话硬,卢珂反而信得过他,又问:“这位大人怎么能保证官府不夺我们的田地?”
说到底,卢珂他们这群流民其实最可怜,他们心里在意的只是这些年开荒开出来的那几亩薄田,问来问去都是这一句话。
雷济把手里那张告示抖得哗哗响:“大头领要保证?这张盖着巡抚大印的新民告示就是保证!你要信我,就跟我回赣州去见巡抚大人,给大人叩个头,说一句‘我们愿做新民’!什么事都解决了。要是死活不信我,那也好办,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见卢珂低头不语,显然心眼儿已经活动了,站起身来把手一招,“走,走!咱们这就去赣州,早一天归顺,你也踏实,我也放心,巡抚大人也高兴。”牵着骡子在前头就走,卢珂几个人对视一眼,一声不响跟在雷济身后拐上官道,往赣州方向走下去了。
天刚大亮,中军来报,说雷济回来了。
想不到雷济这么快就回来了,王守仁觉得奇怪,赶紧把他叫进来。
此时的雷济满脸都是喜气,一进门就说:“都堂,这事可真巧,学生去浰头的半路上正碰上龙川的大头领卢珂,我把招抚的话跟他一说,又把都堂写的新民告示给他看了,卢珂的心思已经活动了。”
这倒真是个好消息,王守仁忙问:“他来赣州了?”
雷济笑着说:“来是来了,可走到城门口儿,到底害怕,又缩回去了。不过我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了,只要都堂认真督促属下,把‘新民告示’上所说的话全都落实下去,卢珂的归顺当在意料之中。”
卢珂毕竟落草多年,跟官军打过硬仗,对他来说,进赣州城就是拿命来赌!走到城门口又缩回去,也在情理之中。王守仁点点头:“他要是真心归顺当然好……”
雷济忙说:“学生也是这么想的,卢珂这个人比较可靠,所以他这一头倒不必催得太紧,让他自己把形势看清楚,自然水到渠成,等安抚了浰头的池大胡子,回来我再去见他。”
俩人正在商量事情,杏儿走了进来:“先生,冀元亨从南昌送了一封信来。”雷济接过信打开一看,吓得叫喊起来:“都堂,皇上把南昌左卫两万人马划给宁府做护卫!而且赐给宁王一道金龙宝笺!”
就如王守仁预料的那样,宁王朱宸濠真是“动极而静”,一边在王府里喝着酒、写着诗,可他的手早已伸进京师,一连办成了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自从被李士实网罗,成了宁王的心腹,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在正德皇帝身边费劲了力气,下足了功夫。在钱宁的一力撺掇下,正德皇帝到底答应把南昌左卫重新划为宁王府护卫,这就等于把两万精兵直接交给朱宸濠统领,同时又赐给宁王府一道金龙宝笺。
——金龙宝笺,是皇帝离京时颁给太子的信物!
虽然正德皇帝赐给宁府一道金龙宝笺,只是顾念宗室之情,根本谈不到“信物”,在这道敕书中也根本没有提到宁王世子“入太庙司香”的事,可对朝廷里、地方上的文武官员来说,这道金龙宝笺就是一个明显的暗示。
有了这道龙笺,各地藩王、公侯、京城重臣、封疆大吏们都已经知道,当今皇帝格外恩宠宁王,将来皇帝若无子嗣,宁王世子就会被迎进京师主持宗庙祭祀,也就是说,宁王世子极有可能被立为皇储,将来宁王的儿子做了皇帝,宁王朱宸濠就是太上皇了。
得知皇帝颁赐金龙宝笺的消息,朱宸濠大喜若狂,立刻命令王府上下尽一切力量准备起来,等候迎接来传旨的内使。
之后的一个月里,朱宸濠拿出几万两白银,在整座南昌城里扎起无数道拱门牌楼,到处张灯结彩,花团锦簇,鼓乐喧天,又在王府门前筑起一座高高的拜台,专门用来迎接金龙宝笺。壹趣妏敩
圣旨降临的这天,朱宸濠穿起亲王衮冕,坐上驷马高车,排开全副仪仗,亲领王府中人以及江西巡抚孙燧、布政使梁宸、按察使刘璋、巡按御史王金、镇守太监黄弘、布政参议王纶等大小官吏数
第三十四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13)(2/3).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