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8)
守仁忙派人去吉安府查问情况,想把伍文定接回南昌就任。
这中间雷济抽个空子去找了一趟冀元亨,到了他的住处,却见人去屋空。这时候守仁和雷济一个个手忙脚乱,只以为冀元亨离家日久,眼看南昌无事,自己回湖广武陵老家去了,也没多想。
很快,派去接伍文定的人从吉安回来了,告诉守仁,吉安府后堂全被锦衣卫的人围了起来,就连府衙里的文书差役都见不到伍文定的面。这些人想去探问,可锦衣卫旗校浑不讲理,硬是把守仁派去的差人赶了出来。
眼看伍文定一时接不回来,守仁这里也有些着急,就和南昌城里的几位留守官员见了一面,互相约好,一起到江西巡抚衙门来拜见江彬。
到这时候江彬已经在南昌城里住了几天,查点账册,全无漏洞,城里各处也都找不到王守仁的一点儿把柄,把冀元亨密捕到衙折磨了几日,也拿不到一个字的口供,知道要想陷害王守仁并非易事,只怕还得另做打算。
现在听说王守仁已到南昌,特来拜见,江彬这里先和张忠、许泰商量了一下,拿定了几个主意,这才召集京军、边军诸将领,大开中门,把王守仁和一干江西官员迎进府来。
这间巡抚衙门守仁攻克南昌之后在里面住了好些日子,熟门熟路的,跟着江彬等人一路寒暄着进了二堂,只见堂上正中摆着四把太师椅,旁边设的都是花梨木圈椅,面朝主位摆成一个半圆形,像是个议事的样子。提督军务太监张忠几步上前,先在右首位上坐了下来,许泰紧步其后,在左首坐了次席,只有江彬不紧不慢地陪在守仁身边,和江西省内的一众官员说着客气话儿。
如此一来,大厅正中的四把交椅,只剩了主位和最末的次席还空着了。
守仁今天来拜访江彬这些人,心里一直在提防着这帮家伙。现在刚一进厅堂落座,这几个人就在悄悄弄鬼。守仁眼尖,心思也快,一眼看出张忠、许泰都抢先落座,分明是仗着自己钦命的身份一个个都要抢着坐在上首位,再让江彬坐了主位,倒把他这个江西巡抚摆在侧座了。
江彬这几个人弄这套鬼,是事先商量过的,本以为仓促之间王守仁未必反应得过来,就算看出来了,谅他也不敢和江彬去争主位。可王守仁见识极多,心思极快,一眼就看出其中端倪,更知道孔子说过“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今自己是皇帝刚刚委任的江西巡抚,论职司当在许泰之上,与江彬不相上下,而张忠不过是个提督军马的太监,权力虽大,职司却低。他们这帮人手掌兵权,又仗着是从皇帝身边来的,已经狂妄不可一世,若再给这几个人坐了上位,在江西一众官员和京军各将领眼里,王守仁就丢了面子,受了压制,以后这帮人更要无法无天祸害百姓了。
这时候绝不能在众人面前输了气势。
于是王守仁脸上不动声色,走进大厅之后,忽然身子往前一抢,脚下飞赶几步,一下抢到江彬等人前头,旁若无人地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这时候许泰、张忠都已落座了,只有江彬一个人还扭着头跟别人说话,一回头,却见守仁坐了首座,左右也都被许泰和张忠坐了,自己竟然没了位子,不由得一愣。许泰、张忠也没想到守仁的心思这么快,已经识破他们的花招,而且胆子又大,当仁不让,先一步抢了主位。眼看江彬无处可坐,他们两个倒有些慌了,忙各自起身给江彬让座,三个人在厅上此推彼让,手忙脚乱,弄成了一团。守仁坐在那儿冷冷地看着三人的丑态,江西省内一众文武官员全都掩口而笑。
好半天,这三个人才总算坐定。江彬坐在守仁右手边,张忠陪在守仁身侧,倒是许泰坐在了边位上。王守仁暗暗看这三人的形状,已经知道,三人之中,江彬是个头领,太监张忠的权势又在许泰之上。
早在来南昌之前,江彬等人就已经把王守仁看作了对头,现在终于和守仁碰了面,想不到刚一见面就先吃了一个下马威,这几个人对守仁更是恨之入骨,立时就要找他的麻烦。可守仁的心思比这几个人更快,不等他们开口,自己先问道:“江大人,前任吉安知府伍文定平叛之时立有大功,如今已被升任江西提刑按察使司正堂,可不知为何却被锦衣卫旗校拘押在吉安府衙,不让他到江西来上任,江大人知道这事吗?”
江彬等人已经知道伍文定升了江西按察司,把他扣在吉安实在没有道理。可这些人也知道伍文定有勇有谋,是守仁身边得力的副手,不愿意让他立刻回南昌来协助守仁。另外这些人进南昌时不问青红皂白就抓了伍文定,还打了他几下,现在伍文定倒升了按察司,这些人也怕伍文定回到南昌找他们理论,反倒不好应付,干脆就把伍文定软禁在吉安,等他们离开南昌再说。
这实在是一套仗势欺人的无赖办法,可江彬他们也早为此想好了说辞:“王大人,伍文定的案子是东厂办的,你就不必过问了。”
江彬硬说伍文定是被东厂扣押的,可王守仁分明知道,如今东厂的掌印也是江彬!立刻问道:“伍大人犯了什么罪?东厂为什么审他?”
“东厂的事,外臣不必问。”
东厂是皇帝的御用鹰犬,他们办的案,外臣真的无权过问。虽然这样说真是毫无道理,可大明朝的王法就是如此。现在江彬把这话说了出来,王守仁立时哑口无言。
眼看江彬用“东厂”两个字截断了王守仁的话头,许泰觉得该是收拾这个江西巡抚的时候了,立刻把眼一瞪,大声问道:“王大人,皇上命我等率军马到南昌来拘捕宁王一干钦犯,大人是江西巡抚,钦犯也在你处,就请把人交出来吧。”
这些话真是明知故问。
王守仁早知道这帮奸贼到了南昌,一定会找自己的麻烦。现在许泰问的话也在他意料之中,随口答道:“本院已将宁王及重要钦犯押送杭州,交到提督张永张公公处收押,其他人犯尚有数百人关在南昌府的大牢里,几位大人尽可以提出押回京师复命。”
守仁话音刚落,提督军务太监张忠厉声喝道:“王大人,陛下一再有旨,命将一干钦犯留在南昌候审,是谁让你把钦犯押送杭州的?!”
“本院奉旨平叛,自当把钦犯献俘京师,这是朝廷成例,至于这位公公说陛下有旨,命将钦犯留在南昌候审,此事本院并不知道。”
听到这里,江彬冷冷地开了腔:“王大人,你在南昌之时难道没有接获威武大将军钧帖吗?”
守仁搔了搔头皮:“本院确曾接到钧帖,只是不知这‘威武大将军’系何人何职,只从职司上看似是一位武官,然本院是地方文官,并不受大将军辖制,平叛献俘乃是成例,且钧帖又未言明何故不得押送钦犯进京,因而本院无法奉制。”
守仁所说的这番话实实在在是个道理。
“威武大将军”是个莫名其妙的头衔,是正德皇帝胡乱加在自己头上的浑号,名不正言不顺,以这样一道“钧帖”就想辖制地方督抚,显然是行不通的。除非那地方官员畏惧皇权,一味巴结,才会奉制行事,可王守仁现在不巴结皇帝,不陪着他玩儿,不奉这道“钧帖”,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江彬是个蛮横糊涂的家伙,并不明白其中要害,还要在这件事上一味追问下去,可提督军务太监张忠是御马监掌印太监,对这些事他倒清楚,知道凭这个压不住守仁,问得太深,反而让正德皇帝出丑,忙打断了江彬的话:“王大人,如今京军、边军共四万人马已到南昌,大军的粮草如何筹办,大人可有妥善的办法?”
眼看南昌城里的百姓都快饿死了,忽然又来了四万军马,王守仁到哪里给他们找吃的去?只得说道:“公公,今年江西省内先遭大旱,又遇兵劫,早已无粮无米,几十万百姓啼饥号寒,无从救济,本抚已经上奏天子,请求免除今年的粮赋,只是尚未得到答复。如今公公向江西省内要军粮,本院实在无从筹措。”
守仁一句话还没说完,许泰已经叫了起来:“为什么你南赣兵马有饭吃,咱这京军却没有饭吃?”
“南赣兵马也没有饭吃。本抚手中原本凑集了三万人,其中官军只有五六千,余下皆是招集起来的乡兵。现在叛乱已平,本院已命赣州卫军马全部返回卫所,乡兵皆回乡务农去了,这些乡兵用不着国家的粮饷,所以本抚也未在江西省内征粮。”
许泰是边关将领出身,熟知军情,又问了一句:“你那赣州卫兵总要吃粮吧?卫所兵有粮,南昌的京军却没饭吃,这是什么道理?”
王守仁摇摇头:“大人哪里知道,江西连年大旱,赣州也已无粮,眼下卫所军的粮食都是从福建方面借来的。”
守仁这话倒是真的。平叛之后,江西省内粮食已尽,困苦至极,赣州卫的官军也吃不上饭,只得从邻近的福建漳州等地借了些粮食过来。连江西官兵都没有饭吃,何况百姓?如今想让南昌城里凑出粮米供养这几万京军,实在是无从筹措。
眼看到了吃劲的时候,江西地方上的官员也不能不说话了。赣州卫指挥使余恩起身说道:“王藩司所言非虚,赣州卫粮食已尽,所食皆是从福建方面借来的,末将这里有公移文书为凭,许大人可以拿去看。”壹趣妏敩
江彬、许泰等人到南昌也有几天了,南昌城里是个什么局面,他们全都明白得很!也知道王守仁说的是实话,还看什么文书?三个人互相对视一眼,江彬冷冷地说:“听说宁王这些年把江西一省的金银都搜刮到自己家里去了,宁王府是一座金山银海,王大人攻克南昌,占了王府,却没听说你对朝廷上缴什么财物,这些金银宝贝都到哪里去了?”
许泰也在一旁帮腔,笑着说:“王大人这就不合适了,自己金山银山全都搬回家去,却不让百姓吃饭?不如拿出些来买了粮米,把京军的粮饷也筹了,南昌百姓也赈济了,百姓也夸你,皇上也不怪罪你了,大家都好。”
听这几个人话说得恶毒,守仁忍不住心里冒火。可随即一想,这几个人这么说,其实就是故意激他发火,好从中找碴儿。现在自己偏不着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淡淡地说:“宁王搜刮的金银,一大半早就不在王府里了。剩下一小半,又被他带着去攻安庆,都赏发给士卒了。本院率军攻克南昌时,王府中人举火自焚,把半座王府都烧掉了,实在没剩下什么东西,所缴获的金银也都有账册,本抚绝没有妄动一钱。此是有案可查的,若几位大人想查,本抚可以把账簿典册拿来给各位看。”
不等别人说话,张忠在一旁笑道:“王大人说得有趣,这些真金白银挖个洞就收起来了,弄条船来就运走了,光看账簿能看出什么来?”
眼看这几个东西胡搅蛮缠,一味想攀诬自己,守仁却是胸有成竹,偏不怕他们攀诬,微微一笑:“说起账簿,倒有一件事好笑:本院攻下南昌时,查封宁府,找到无数账簿,上面写明,宁王这些年搜刮来的财宝大半都运进京城,用来贿赂京师要人,约为内应,这些银钱过往全都有籍可查,一笔也错不了。几位大人要查看簿籍吗?”
守仁这一句话顿时堵住了江彬等人的嘴。
宁王在江西谋划多年,十几年间在京城广行贿赂,凡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多收过他的银子。江彬、许泰、张忠三人都是皇上身边的亲信宠臣,宁王送礼的时候哪会少了他们的份儿?所以这三个家伙手脚都不干净。现在守仁把这些话往外一递,这几个人立时把嘴闭上了。
可说到底王守仁知道:京军既然已经进了南昌,他们的粮草供应,自己这个江西巡抚必得负担起来。好在自己手里还有那几面王命旗牌,总能办些事情,就对江彬说道:“都督,眼下江西省内无粮,本院只得动用王命旗牌,从湖广、福建、广东三省请调军粮,运到南昌供京军使用。只是征调粮草非同小可,需要有兵部、户部咨文才好。本院现在就发公移文书到京师,请兵部、户部发下咨文,都督这里也需有相关文书,一齐送进京去。”
其实这次正德皇帝御驾亲征,排场摆得很大,江彬这些人权倾朝野,兵部、户部的官员巴结他们还来不及,哪敢克扣他们?京军也不同于地方军马,虽然远征,粮草却是充足的。江彬在守仁面前说这些话,一是想给守仁出难题,找麻烦,让他下不了台;二来也要从这个话里扯出宁王的财宝来,好乘机捞上一笔。
可惜王守仁非同寻常,办事干练,机警过人,不留一点儿空子给这些人钻。现在江彬他们功也捞不着,钱也弄不到,就是想立时翻脸都找不到一个借口,江彬没有办法,只好随口敷衍道:“这些事我知道怎么办,王大人只要给京师发出公文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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