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7)
蝉音似乎也清晰了些,王守仁这才听清了,原来是有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于阁老救了天下人的命,孔孟救了天下人的心,你救了谁了?”
这是宜畹在教训他。
唐寅淡淡地说:“到处学人,学来学去,‘我’在哪里?”
湛若水说道:“把圣人之学的要义找出来,救世人的心。”
蔡老道的声音:“人人皆可做圣贤。”
杏儿笑着说:“哪有人说自己是‘废物’的?”
“世人都被捆着手脚,其实很需要人去救。”
这话是自己说的。
“‘我’就是‘良知’,‘良知’就是赤诚之心。”
“没有大智慧大勇力,这赤诚之心也守不住……”
渐渐地,守仁觉得又能呼吸了,又能思考了。
——其实这世界上第一个被捆着手脚的就是我自己!
眼下我在这黑暗中困着,谁来救我?
眼下我的手脚被捆着,谁来解脱我?
我,我,我……
圣人之学的要义是要救天下人;这“天下人”之中,当然也包括我。
原来孔孟要救的就是“我”。而“我”本身又可以做圣贤。这么说,“我”,就是圣人之学的要义?
烈火焚心的躁动正逐渐隐去,迷茫中,王守仁似乎觉得自己的双脚又踏上了实地。
原来“我”就是圣学的要义!“我”就是天下的本源!因为我会思考,我有良知,圣人之道,我心自足!
他们可以把我捆绑起来,堵住我的嘴,蒙住我的眼,可他们却不能禁止我思考。他们越是打压,我的思考就越深刻。他们可以把我放逐到天涯海角,他们可以把我迫害得体无完肤,可当他们放逐我时,我的思想反而摆脱了最后的束缚,变得无限自由,无限纯粹。邪恶的迫害反而让我不再盲从,使我有了追求的勇气,让我的灵魂得到了解脱。
——既然我会思考,有良知,为什么我不救“我”,要等着别人来救?
在此之前,我有智慧,却不肯动脑子;我有勇气,却不敢去寻找良知!我只是个奴仆,是个废物,是一条拴在链子上的狗。从今以后,我就是我!我要自己活着,还要活得好,活得精彩,活得透彻。
我在活着,真真正正地活着。
我在思考,冷冷静静地思考。
我有良知,纯而又纯的良知。
我是天地间的一点赤诚,我不需要报效谁,更不用别人来可怜我,我知道人世间什么是正气,什么是真理。我不乞求别人的赏赐,我能过好我自己的生活。我只凭着心中的一点儿良知,做我知道是正确的事。
原来“圣贤”就是天下的大道真理,就是人心里的良知;“做”是格物,是实践,是一个把“良知”化为行动的过程!
——“做圣贤”三个字加起来,就是努力践行自己内心的良知,以最终求得真理!原来这就是“圣人之学”的要义,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无底的黑暗中似乎显出一团模糊的光影,在王守仁眼前团团打转,越来越亮,片刻工夫竟已如日当空,照得浑身暖洋洋的。一瞬间,守仁觉得自己的魂魄直上九霄之巅,神思所至无不透彻澄明,所念所想无不通达爽朗,喜悦之感无以自持,说不出的舒服自在。
渐渐地,这无法言喻的喜悦汇成了一股灼热的气息,透过四肢百骸源源汇集而起,在丹田中翻翻滚滚。忽然如海啸山崩直向喉头涌来,顿时冲破舌关喷薄而出,王守仁忍不住纵声长啸!
(四)
在龙场漆黑的暗夜里,在潮湿阴冷的“石棺材”中,饱受折磨的王守仁获得了一场意外的“顿悟”。几乎在一瞬间,他想明白了三件事:圣学的核心是“自我”,“自我”的本体是“良知”,“良知”的关键在践行。
想透了这三处,回头再看,王守仁发现,自己半生经历的痛苦与困惑,一个一个,全都有了答案。
在这些数不清的困惑中,以前最让王守仁闹不懂的是:为什么那些最刚强、最勇敢的忠臣会把自己弄得走投无路,一个个垮掉。
在京城的朋友里头,最刚强勇敢的人首推李梦阳;关进黑牢的时候守仁又认识了戴铣;在龙场,又给他遇上一个詹忠。这三个人都可称为至刚至勇!可他们都垮了,就当着王守仁的面儿,一个接一个垮掉了。那时候的王守仁和他们一样彷徨无路,即将垮掉,可现在王守仁找到“自我”了,再回头,就把一切问题都看透了。
胆大包天的大才子李梦阳垮台,是因为皇帝不用他了;刚直无畏的戴铣自寻死路,是因为皇帝不信他而信刘瑾;孤倔的老爷子詹忠自己把自己逼死在蜈蚣坡上,只因为他心里憋了一口怨气,不顾一切要向远在万里之外的皇帝表“忠心”……
李梦阳、戴铣、詹忠,这是三个多么勇敢的人!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眨一下眼。可他们垮了!原因很清楚:这三个儒生心里没有“自我”,他们在心中供奉着一个共同的“活神”,就是皇上。结果是,皇帝肯用他们,他们就活得像模像样;皇帝抛弃了他们,这些人立刻失去尊严,失去灵魂,变成了一群比蚊蚋还要卑微的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
然后,他们就毁了自己。
想到此,王守仁哑然失笑。
其实王守仁自己也做了同样的傻事,犯了同样的错!被皇帝贬下来的时候他那么痛苦,那么无助,那么急着向人表白他是“忠臣”,也不管人家是驾船的、行商的、修道的、当兵的,到处说,到处说……到了龙场又写一首《去妇叹》,自比为一个被主子抛弃了的弃妇!如今回头一看,昨夜以前的王守仁,和李梦阳、戴铣、詹忠以及大明朝数以百万计的腐儒们完全一样,毫无差别。
——圣学的核心是个“自我”。什么是“自我”?良知就是自我,自我即是良知!多简单、多明白,怎么就看不透?
我灵魂的主人就是“我”,我心灵的主宰是“良知”。我为什么上奏章劝谏皇帝?因为“我的良知”让我这么做。至于因此挨打、受迫害,是那些奸贼们强加在我身上的迫害!可不管我受什么迫害,被贬到哪里,我心灵的主宰永远和我在一起,因为这个“主宰”根本不是皇帝,而是“我的良知”!
当皇帝的可以砍人的脑袋,甚至把人剐成几千块几万块,都不难!可皇帝有本事把人的“良知”从心里掏出来吗?根本做不到。所以“良知”永远和我在一起,须臾不分,片刻不离。这世上只有人故意蒙昧自己的良知,从没听过良知抛弃人的道理……
既然“良知”永远和我在一起,永远是我心灵的主宰、指路的明灯,我怎么会变成一个“弃妇”?我又怎么可能彷徨无路?凡事听凭“良知”的指引:良知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良知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良知不让我做的事,我一定不去做。这不就行了吗?
原来老子那句话是对的:“大道至简。”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容易……
想到这儿,王守仁忽然记起自己年轻时在家“格竹子成圣贤”的傻事儿来了。
“格竹子”这个事儿真傻,今天回想起来尤其觉得傻!可当年“格竹子”的起因是看了朱熹老夫子的一本书,那书名叫《补格物致知传》,书里说:“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者,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那时候守仁被“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的奇妙境界给“迷”住了。现在回头一看,朱熹的话分明是错的!sxynkj.ċöm
朱熹的《格致补传》解释的是《大学》里的话,原话是:“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其中关键一句是“致知在格物”。这个“致”是达到的意思;“知”,指的显然就是良知;“格”,是努力实践的意思;“物”,不是指某一个东西,而是泛指人世间一切事事物物,也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所有经历、所有事件的总和……
显然,《大学》里这段话是告诉儒生:人心里的良知必须到生活中去实践,在一切事业、一切经历中磨炼。也就是说,每个人必须在现实生活中磨炼良知,而不是到书本子里去寻找什么“全体大用无不明”的神奇答案。
——就是这个关键问题,朱熹解错了。
可在这个至关重要的节点上,朱熹老夫子怎么会给儒生们把路指错了呢?难道是有人不希望儒生们到生活中、事业中、经历中去磨炼良知?是有人故意要把读书人都变成书呆子,变成“书虫子”吗?
这个问题,王守仁一时猜不透。
想不透的事先不想它,现在守仁已经从朱熹的书追溯到《大学》里的原话,明白了“致知在格物”的道理,而且知道这话至关重要,就把这句话往深处想想吧。
——要追寻良知,就到事业中、生活里去追求。可怎么追求呢?
既然“良知”和“自我”是一回事,那么很显然:良知越纯粹,“自我”就越高尚。所以对良知的追求,就是一个“提纯良知”的过程。既然良知需要在生活中磨炼,那么“提纯良知”的过程也无非两件事:在生活中不断呼唤良知,尽力实践良知。
妨碍“提纯良知”的是什么?当然就是人心里的私心杂念。
良知一产生,就会有很多杂念私心来遮蔽它,妨碍它。比如良知告诉人“要学习”,杂念却叫人“不妨偷个懒”;良知告诉人“要勇敢”,杂念却叫人“冲上去太危险,不如躲一躲”;良知告诉人“要诚实”,杂念却叫人“骗他一句,你能得多少好处,干脆骗骗他”;良知告诉人要“敢于认错”,杂念却叫人“你认了错,人家要笑你、骂你甚至处罚你,咬牙不认,能混过去”……像这样的事太多了!一个良知出来,也许有一百个人欲私心跟在后头,都要遮蔽这个“良知”。要想让自己心里的良知纯而又纯,人格越发高尚,就必须减少私心杂念。
——减少,减少,再减少,直减到一个不剩,才是干净,才是纯粹!
怎么才能减少人心里的私欲杂念呢?大概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良知一发动,行动立刻跟上来!绝不给杂念留任何空子。让这些人欲私心无机可乘、无隙可钻,如此一来,良知就被“提纯”了。假设“良知”和“行动”是两张纸,我用一瓶胶把这两张纸涂满了,然后紧紧粘在一起,让这两张纸看起来仿佛成了一张纸,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一丝缝隙也不剩,“人欲私心”就钻不进去,遮蔽不了“良知”了。sxynkj.ċöm
——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跟上,良知和行动紧贴在一起,针插不进、水泼不入,这叫什么?若给这个修行过程取个名字,只好把它叫作“知行合一”!别的,就想不出更贴切的名目来了。
忽然间,“知行合一”四个字从王守仁的脑海里跃然而出。
良知与行动紧密合一,不给人欲私心留下任何可乘之机,这是“提纯良知”的唯一办法,是儒生修身修心的法门,是一条“成圣贤”的路!
苦苦求索了这么多年,王守仁甚至都不敢再去想“成圣”二字了。可就在龙场驿站旁这个小小的“石棺材”里,王守仁忽然找到了“成圣”的路,而且是这么清楚明白、坦荡平直的一条大路!
知行合一,让良知指引行动,以行动追随良知,这就是“成圣贤”的路!可怎么知道它错没错呢?最好的办法就是马上行动起来,用实践去验证它。
王守仁席地而坐,定定神,把火热而纷杂的思想暂时收起来,第一次开始用“知行合一”的法门给自己寻找生活的出路。
到龙场以后,对守仁来说,最可怕的是无边的寂寞;要打破寂寞,就该和人交往;人在哪里?驿站上有个老何,蜈蚣坡上有座苗寨,这不都是“人”吗?
以前王守仁和老何聊过天,可惜怎么也聊不起来。那时王守仁一直认定跟老何无话可说是因为老何这人过于木讷愚蠢。现在拍拍心口,问问良知,守仁忽然明白了:自到龙场以来,他根本就没把驿卒老何瞧在眼里!
王守仁是状元公的大公子,是个名声在外的大才子、朝廷里的大忠臣,那个大字不识、木讷呆滞的老何,王守仁怎么会瞧得起他?心里根本就瞧不起人家,嘴上哪会有话说?
现在心里的良知清清楚楚告诉守仁:老何是和你一样的人,也有头有脸、有手有脚,也做工办事、自赚自吃。也许老何不识字,可说到心底的淳朴憨厚,人家或许比你王守仁还强些呢!你刚到龙场,一个地窝子还是人家帮着搭的,每天喝的野菜粥也是人家煮的,对这些,你王守仁有过一点儿感激吗?说过一个“谢”字吗?
老何,分明是王守仁到龙场后结识的第一个朋友。以前守仁慢待了人家,现在就该从这儿做起,跟老何好好交个朋友。
——知行合一,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跟上!
王守仁站起身就往外走。刚到洞口又站住了——天刚蒙蒙亮,老何还睡着呢,总不能把人家硬从窝棚里拽出来交朋友吧?
想到这儿守仁笑了。一回头,看见了写在洞壁上的那首《去妇叹》:“妾命如草芥,君身比琅玕。奈何以妾故,废食怀愤冤。”越读越觉得丑!就像吞了个苍蝇一样别扭。再看到“感此摧肝肺,泪下不可挥……群鸟各有托,孤妾去何之……”忽然胃里一阵翻腾,恶心得直想呕吐。
——这是什么诗?这是什么东西!一个失去“自我”的人真就能卑微到这个地步吗?
想到这儿守仁一刻也没耽误,在洞口扯一把树枝子沾湿了就往墙上刷去!转眼工夫把半首《去妇叹》刷抹干净,守仁却又愣愣地住了手。
这首诗很要紧,不该把它涂掉。
也许自己今天悟出的“知行合一”对天下人有用,会被后世儒生们记住。到时候让他们看看《弃妇叹》,再看看悟到良知以后的王守仁,两相对比,会给后人一个启发。
想到这儿,守仁停了手,先把已经涂掉的半首诗录在一张草纸上,还没涂掉的也抄下来,仔细收好,这才又把洞壁上的残诗一字一句擦抹干净。顺手把“石椁头”三个丑字儿也给擦掉了。
王守仁这辈子再也用不着读这首《去妇叹》了。留下诗稿,给后人做个教材吧。
第十七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7)(3/3).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