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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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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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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极大的刺激,这几天只怕连眼都没合过!身子已经熬成这样,还硬要往深山里走,这不是生生要毁了自己吗?!就赔着笑脸硬着头皮劝道:“水西的几处驿站都没有公事,老先生不必急着到任,不如在龙场住些日子,养好身子再走……”

  守仁话音刚落,詹忠高声答道:“我是朝廷官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次赴任已经耽搁了时日,再不动身,就算无人催促,老夫良心也不安!”

  眼下的詹忠就像当年诏狱里的戴铣,已经钻进牛角尖里去了,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送走詹忠,守仁回到龙场和木头一样的老何面对面喝了碗粥,就回到自己的山洞里坐着发呆。眼看天快黑了,正愁这个长夜如何打发,忽然士杰一头扎了进来,手指着外面:“王先生,快,快……”守仁赶紧爬起身跟着士杰往外跑。一口气跑到他们以前住的窝棚跟前,见詹忠躺在窝棚里人事不省,伸手一摸额头,烧得火一样烫。

  詹忠毕竟年纪大了,前头刚坐了一年的大牢,身体本就虚弱不堪,这些天又在深山里连累带饿,加上儿子一死,伤痛欲绝,急火攻心,又不顾一切拼着命硬要赶路,还没动身就垮了。他强撑着走出几里地,一头栽倒在地上。

  这下可把士杰吓坏了,赶紧把父亲背回头天住的窝棚里,跑了十几里路来请王守仁。

  可詹忠病成这样,王守仁又能做什么呢?

  好在守仁比士杰大几岁,经的事儿多,人还沉稳一些。赶紧掐人中,脱了鞋袜替詹忠揉搓脚心,好一会儿詹忠总算缓醒过来,这时守仁才注意到,詹忠只剩一只左手能动,右半边身子已经瘫了。

  这一晚,守仁和士杰一直守在詹忠身边,眼瞅着他的神志一时明白一时糊涂。糊涂起来,瞪着两只眼连亲儿子都认不出来。稍稍明白的时候就扯着喉咙嘶叫:“我是为国尽忠的臣子,皇上要打要杀都可以,可就这样让老臣死在蛮边,臣心里不服啊!皇上听不进我的劝,为什么不杀了我,让我死也死得像个臣子的样儿!皇上啊皇上!你真就不知道老臣是一颗忠心吗?皇上啊皇上……”

  这凄厉的哀号,竟和戴铣临死前的惨叫一模一样。

  这一晚,詹忠就这么直着嗓子号了小半夜,到天快亮时终于喊不动了,昏昏沉沉,满嘴都是癔语。守仁和士杰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头儿的声气越来越弱。

  天明时,詹忠死了。

  其实就算詹忠到了谷里驿站,怕也熬不过一年半载,还是要死的。所以死在驿站和死在半路上没多大区别。

  现在詹忠好歹和自己的儿子葬在一处了。

  父亲死了,哥哥死了,剩下士杰孤身一人,守着两座坟冢不肯走。守仁只好和他一起在这间窝棚里住了三天,才劝说士杰和自己一起回了龙场。

  詹忠去世了,他在人世间的罪算是受完了,连带他的家人也都解脱了。现在士杰只要回贵阳府通报一声,就可以回家了。可看着士杰痴痴呆呆的样子守仁实在放心不下,就跟士杰商量,让他先在龙场住些日子再回去。

  此时的詹士杰话也不会说,也不会动,叫他住下他就住,叫他吃饭他就吃,让他睡觉他就躺倒,像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一连过了六七天,士杰的精神总算好了些,跟他说话他也会答了,守仁就拿宽心的话一句一句劝他。慢慢地,士杰的精神振作了一些。守仁就和老何商量,打算离开驿站几天,送士杰到贵阳去。

  这天晚上士杰早早就躺下了。守仁又在边上坐了一会儿,直到士杰睡熟了,才在他身边躺倒,也睡了。

  第二天一早守仁醒来,却发现士杰已经不在洞里。还以为他起得早,到外面去了,就出洞来找,结果前后左右转了个遍,不见士杰的影子。问老何,也说没见到。

  或许士杰不想麻烦别人,自己一个人早早起身回贵阳去了?

  想着想着,忽然间,守仁心里一动,“哎哟”一声叫了出来!什么也顾不得,转身就往蜈蚣坡的方向跑!老何让守仁吓了一跳,不知怎么回事,也莫名其妙地跟在后边。

  王守仁豁出一条命去,连滚带爬一路飞奔,不大会儿工夫已经到了詹忠他们住过的草棚子边上,老远就看见路边的树杈子上挂着个人!

  士杰在父兄的坟前吊死了。

  (三)

  这天下午,蜈蚣坡前并排立起了三座新坟。

  葬了士杰回到龙场,王守仁当夜就病了一场,养了小半个月才恢复过来。好容易觉得身子硬朗些,能走动了。守仁叫老何煮些白饭给这父子三人送到坟前。没有猪羊三牲,就学着古人的样儿胡乱扎了几个草捆子替代;没有香,只撮了一堆红土,在上面插了三根树枝,自己在地上坐了,看着三座坟茔发愣。

  在这潮湿多雨的地方,三座小小的坟包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雨水冲没了,以后人们就算想找詹忠父子的葬身之地,也难找到。

  ——也不会有人来找的。

  守仁是最后一个来拜祭这父子三人的朋友了,自此以后,詹忠和他的两个儿子就永远被世人遗忘了。壹趣妏敩

  今天是詹忠,明天,大概就轮到他王守仁了。到时候,就连这几个草捆子也没人扎给他。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

  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

  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

  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

  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

  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守仁只觉得心如刀绞,悲从中来,哭倒在詹忠父子的坟前。

  一阵冷风吹过,林间的树叶子哗哗作响,隐隐似乎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守仁被这阵风吹得浑身冰冷,毛骨悚然。耳边又响起了詹忠垂死时的哀号:“我是忠臣,皇上要打要杀都可以,可让老臣死在蛮边,我心不服啊,皇上啊皇上,你真就不知道老臣的一颗忠心吗?皇上啊皇上……”

  “是我忠,还是刘瑾忠!是我忠,还是刘瑾忠!皇上啊皇上,皇上啊皇上!”

  这是另一个声音在哀号着,是屈死在黑牢里的戴铣。

  自从戴铣死后,每逢夜深人静,他临终前那凄厉的哀号就在守仁耳边一次次响起。以至于守仁觉得戴铣的冤魂始终纠缠在他身边。而现在,詹忠的魂魄似乎也想附在他王守仁的身上!

  想到这儿,王守仁悚然而惊,忙转身急匆匆地往回走。只听得山风吼吼,林涛咽咽,不知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一声声地叫他,让他过来。

  守仁连头也不敢回,越走越快,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俯着身子,咳得好像要把心肺都呕出来似的。好不容易把这阵咳嗽熬过去了,觉得嗓子里又腥又甜。好像一口痰堵住喉咙,吐在地上,不是痰,而是一摊猩红的鲜血!

  一见血,守仁觉得身子都软了,脚底下好像踩着两团棉花,站也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头晕眼花,半天动弹不得。偶尔一抬头,却见面前那棵树上挂着一条黑色的丝绦,长拖拖地垂下来,在风里轻轻摇摆着。

  一时间王守仁觉得有些奇怪,不知这条绦子从何而来。接着想起,这是士杰上吊时用的东西。当时自己和老何忙着把士杰从树上解下来,抬到一边去救,却把这根挂在树上的绦子忘了。现在忽然看见它,守仁心里突地一颤。

  原来士杰就吊死在这棵树上。

  从这里正好能看到父亲和哥哥的坟冢,这么说,他是眼看着父亲和哥哥的坟墓死去的。那么死后,他们父子三人的魂魄应该聚在一起了。在这蛮荒之地,三个孤苦的冤魂能聚在一起相互做个伴儿也不错。

  老何曾经说过,这些年龙场驿的驿丞换了六人,死了四个。这四位驿丞死后都被葬在何处?自己是老何跟随的第七个驿丞了,如果也死了,老何又会把自己葬在哪儿?与其被葬在无人知道的地方,做个孤魂野鬼,倒不如就选在蜈蚣坡上,和詹忠父子三人为伴。

  守仁坐在树底下,看着那条黑乎乎的丝绦,痴痴地想着,渐渐觉得神魂摇荡,不能自已。

  ——也许这就是终结,这就是了局?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守仁抬起手来扯住那根绦子,一眼看见左边就有块石头,可以搬过来垫脚。

  死前是否应该留几句遗言?至少告诉老何,请他把自己和詹忠父子葬在一处,或者给父亲、妻子留几句话……

  “这是在干什么!”

  心底这一声自问好似一声断喝,顿时让守仁惊出一身汗来。

  疯了吗?有父亲,有妻室,还有那么多好朋友,有那么多人爱着他,挂念着他,自己还有满腔志气,一肚子学问,好端端的人,怎么想到要死!

  守仁惊跳起来撒腿就跑,像背后有鬼在撵着似的,一口气逃回自己那个阴森森的小山洞里。这一阵急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忍不住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此时的王守仁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稳,心悸气短,说不出地惶恐焦躁。在草堆上躺了一会儿,只觉得全身肌肉突突直跳!实在躺不住了,只好钻出洞来,到驿站去找老何。

  老何正在闷声不响地铡草,见守仁来了,也只是像往常一样淡淡地点了下头,什么话也没说。

  守仁在老何对面坐下,实在不知道该和人家说什么好,只能没话找话说:“老何,你是哪里人?”

  “四川的。”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没喽。”

  “在龙场多久了?”

  “十四年喽。”

  “辛苦吗?”

  “还过得去。”

  一时间守仁没话可说了。

  刚才说的全是没用的废话,再这么问下去,只能把自己弄得越来越烦躁。王守仁只好什么都不问,看着老何低着头忙活。

  这一坐硬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眼看天至黄昏,老何闷着头到菜园里拔了两棵青菜,架起锅来熬了点儿菜粥,和守仁一人一碗吃了,收了碗筷,连个招呼也没打,钻进小窝棚自顾睡了。

  朦胧夜色中,又剩了王守仁一个人,呆坐了一会儿,只得回自己的山洞里去。

  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守仁只觉得心里发慌,疑神疑鬼,好像背后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似的,而且越走越慌,越慌走得越急。眼看已经到了洞口,一回头,却见身后草丛里站着个牛犊子一样的家伙,两只眼睛闪着荧荧的绿光。

  狼!

  一只硕大的黑狼就站在守仁身后十几步外。守仁甚至能看见它吐出的血红的舌头,听到它“呼哧呼哧”的鼻息!

  奇怪的是,此时的王守仁没有感到一丝恐惧,相反,他的心底爆发出来的是一股近乎疯狂的愤怒。俯身捡起一块石头冲着恶狼猛砸过去!狼向旁边一跳,躲开了石头,弓着身子,龇着獠牙,浑身的毛都奓了起来,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咆哮。

  可王守仁发出的嘶吼竟比恶狼的咆哮还要吓人:“你个狗日的东西想吃了老子是不是,你来吃呀!看是你吃我,还是我弄死你!老子非砍了你不可,你等着!你等着……”守仁一头钻进山洞,在黑暗里乱摸,摸到了那把砍刀,立刻提着刀冲着那条恶狼扑了过去。

  这条狼本来是想猎食的,现在却被这个不要命的疯子吓掉了魂儿,夹着尾巴一头钻进树林里去了。身后,守仁不依不饶地撵了过来,嘴里嗷嗷直叫,抡起刀冲着灌木杂草一通乱砍:“跑哪儿去了!出来跟你爷爷干一场啊!狗娘养的东西,你出来!出来!”

  此时的王守仁已经失去了理智,只想疯狂地发泄,只想不顾一切地和野狼搏斗,和天地间一切邪恶的力量狠狠地厮拼一场!

  那条狼已逃得无影无踪,任凭守仁如何狂叫乱骂,草丛里再没有一点儿动静了。只剩了王守仁一个人,抡着刀冲着一片密密的丛林乱砍,仰着脖子冲着无边的黑暗一声一声地狂号乱骂。

  终于,守仁骂不出声来了,身上那股疯狂的劲头儿一下子泄了,几步逃回山洞,扔了刀,滚倒在草堆上号啕大哭。忠直、冤屈、孤寂、惶恐,一切委屈、一切无奈、一切绝望都化成泪水,尽情地发泄出来了。

  后半夜,大哭了一场的王守仁渐渐平静下来。现在他必须想一想,自己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死,最容易,可不是办法。这么一天天煎熬神志,逼得自己发疯?更不是路。就在这深山野林里日等夜盼,希望有一天皇上忽然想起他来,大明朝忽然记起他来,让他回朝廷去做官……这和发疯又有什么区别?

  荒山野岭,孤身一人,如何求生?如何避死?这“生死”二字,竟成了一道过不去的玄关。

  玄关?

  多少年前,曾有一位老道士对他说过一句不明不白的话:“祖窍不在身外,玄关不在身上。”现在守仁已经弄明白了“祖窍”所在,这是蔡蓬头指点给他的,可“玄关”二字蔡道士却不肯点破。守仁至今也一丝一毫都弄不懂。

  蔡蓬头。

  前一次王守仁已经走上了绝路,差点儿就在荒山里冻饿而死,是蔡蓬头教他打坐,救了他一命。今天的王守仁又一次走投无路,无处可去了。看来还要靠蔡蓬头教的法子救救自己。

  守仁强打起精神在草堆上坐下,手抱太极,脚分阴阳,眼观鼻,鼻观心,打坐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恍惚间,守仁觉得似乎有无数蚂蚁在自己脸颊上、脖颈间爬搔着,接着身子越来越热,不多时竟已如同火焚一般!两年来每夜都在梦中纠缠他的恐怖的哀号声又在耳边响起:“是我忠,还是刘瑾忠!皇上,你睁眼看看哪!”sxynkj.ċöm

  这惨叫声如此真切,简直就在耳边!恍惚之中守仁觉得自己又被关进了黑牢,伸手可及之处都是粗大的栏杆,将自己的身心死死困住,黑暗里,无数冤魂在哭泣、求饶,提着皮鞭的鬼影晃晃摇摇,狰狞的鬼脸若隐若现。

  一时间王守仁心肝颤动,五内如焚,浑身大汗淋漓。

  怎么了?

  自从在铁柱宫初学打坐那天起,每每遇上烦恼事,只要静坐片刻,总觉得身心舒泰,今天却坐得身如火炽,满心都是烦恶,胸腹胀闷难受,似乎想要呕吐,却又吐不出来。一股狂躁之气在体内左冲右突,渐渐觉得面如刀刮,耳中蝉鸣,想要起身,手脚像被捆住了一样,丝毫动弹不得。守仁不由得害怕起来。可心里越怕,手脚越是无法动弹。

  浑身热汗已经变成了冷汗,顺着发根脖颈簌簌流下,耳边传来雷鸣般的怪响,眼前一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这是要死了吗?

  忽然间,这个念头从心底冒了出来,冷冰冰的,像一盆凉水泼在火堆上,守仁只觉得全身一震,那股约束不住的狂躁气息在丹田打了个滚儿,似乎稳住些了。

  渐渐地,耳边噪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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