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8)
第八回王守仁初结甘泉子,李梦阳暴打张鹤龄
(一)
户部郎中李梦阳因为弹劾寿宁侯张鹤龄而下狱,着实让京里的官员们紧张了一阵子。结果弄到最后,这个不知死活的陕西土鳖大老李只是入狱一个月,罚了三个月俸禄,身上连油皮儿都没碰破。这么一来朝廷官员们的心情轻松多了,因为去年一场大案而紧绷的朝局也慢慢缓和下来了。
这天王守仁从兵部衙门回来,喜形于色,脚下走得飞快。王华正在庭院里站着,见儿子乐成这个样儿,就问:“有什么事?”
守仁乐呵呵地说:“今天听同僚们议论,说兵部尚书刘大人准备奏请陛下裁撤一批派到各地的监军太监。这事父亲听说了吗?”m.sxynkj.ċöm
这话倒出乎王华的意料:“怎么,兵部又要动本?”
守仁忙说:“听说奏章还没递上去,不过消息已经传出来了。”
“这个时候动本……”王华仰起脸来略想了想,缓缓摇头,“刘大夏是个聪明人,不该在这个时候捅马蜂窝……只怕是谣传吧?”
“不是谣传。听说刘部堂上奏请求裁撤二十四镇监军太监,还有人说这其实是皇上的意思。”
王华又沉吟半晌,嘴里“哦”了一声,再没问别的话。
王守仁十分聪明,看老父亲虽然面无表情,眼睛里分明透出几丝喜气来,又把他前前后后的几句问话连起来一想,忽然明白过来:“难道父亲早就知道皇上有裁撤监军太监的打算?”
听儿子问这傻话,王华沉着脸把手一摆:“岂有此理!做臣子的怎能揣测圣意?”看了守仁一眼,又慢吞吞地说:“其实早在弘治十五年皇上就对我说起过裁撤宦官的话,可这件事太大,皇上一直犹豫不决,加上地方有灾,忙不过来,就暂时放下了。去年旱灾最厉害的时候西涯先生闹了一场,皇上下旨修省,兵部的刘老先生很聪明,趁机奏请裁撤织造太监,这个时机抓得好,皇上也准了。可刘大夏紧接着又提出裁撤监军太监,这就有些操切了。”
——又是“操切”。这个词儿守仁可不怎么喜欢。
王华看出儿子脸上的神气,也知道从去年“修省”到后来的“张天祥案”,其中的来龙去脉守仁一直摸不着头脑,结果前前后后惹了好多乱子出来。现在正好借这机会提点他一下。就先不理守仁,只管往下说:“你想想,西涯先生那一闹虽然偏激了些,可时机很好。皇上是位有道明君,早想改革时弊,正好借这机会下旨‘修省’,也是真心实意。本来事情进展得挺顺利,各项弊端也开始逐一革除,想不到给事中许天锡、兵部刘大夏恰好一前一后连上两本,一个要裁撤宫里的管事太监,一个要裁撤监军太监!这一下把事情推得太急,反而让皇上起了疑心,结果闹出去年那场大案,把一件好事倒办成坏事了。表面上看,惹事的好像是刘大夏,其实真正惹恼了皇帝的是许天锡……”
是啊,大明朝的皇帝一向用特务监视大臣,裁撤宫里的管事太监就等于裁了皇帝的“耳目”,这还得了?许天锡只是个小小的给事中,人微言轻,小题大做,弘治皇帝可以拿他的话不当回事儿。哪想到刘大夏恰在此时提议裁撤监军太监!这就给弘治皇帝一个错觉:是不是背后有人指使许天锡上奏请裁管事太监?眼看这事办不成,刘大夏又退而求其次,请求先裁监军太监。这个刘大夏是自己“跳出来”的,还是背后另有人指使?
——李东阳的抗谏、许天锡的上奏、刘大夏的奏章,这几件看似环环相扣的事件,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刘大夏不同于许天锡,他是三朝老臣、兵部尚书,在“修省”这件事上又跟内阁三位辅臣站在一起。这么一来,李东阳、许天锡、刘大夏、内阁,劝皇帝“修省”、裁撤织造太监、裁撤监军太监、裁撤宫里管事太监……这些事全都串成了一串儿,“小题”变成“大题”,顿时令皇帝生疑!结果就引出一场惊人的“大案”来。
以前王守仁只知道“张天祥案”是个冤案,也知道因为这个案子断送了大明朝的一场大改革。可这里头的重重黑幕他这个年轻人根本看不透。现在老父亲一说,守仁回头再一想,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
——表面一团和气,底下全是心机!这就是朝廷。怪不得那些有本事的大臣们一个个都像“成化辛丑状元公”王实庵老先生一样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都是在这个朝廷里头磨炼出来的。
眼看儿子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朝局也看明白了,王华这才缓缓说道:“老子说得好,‘治大国如烹小鲜’。越是办大事越急不得。眼下内阁的刘、谢两位元辅都是詹事府出身,天子身边的近臣,兵部刘大夏也极得天子信任。这信任当然是好事,可也不能因为皇上信任就‘操切’行事,不管不顾,硬碰硬!把事办得太急,弄得皇上没有台阶可下。皇上下不了台,这怎么得了!”看了儿子一眼,故意问了一句,“你说是不是?”
老父亲的话守仁未必都能接受,可他心里也知道父亲这些话一字一句都有道理,就应了一声:“父亲说得对。”
王实庵虽然口口声声在这里教训儿子,其实听说朝局即将转变,他心里也很高兴:“自从去年办了‘张天祥案’之后,我本以为这三五年内陛下不会再轻易提起裁撤宦官的事,想不到这才半年时间,陛下反而下了更大的决心!不简单,实在不简单……”说到这儿,脸上不由得露出些笑意,微微颔首,“能有这样的胸襟气度,真是一位圣明天子。这一次动起手来,就是真的了!”
一听这话王守仁喜上眉梢:“这么说真要收拾那个‘三不动’了?”
王华横了儿子一眼:“什么话!你这个‘操切’的毛病不好!办大事的人性子一定要沉稳。孔圣人说,‘君子不重则不威’。这话你一定要记着!事要认真办,话不可以乱讲。”
——到这会儿王守仁才真正明白了“操切”二字的含义。
唉!到底是年轻人,思想偏激,只知道意气用事,毛毛躁躁的,把父亲和陆偁老先生都给误会了。
别看王守仁这年已经三十五岁了,可要说“办大事”,和老父亲这一代人比起来,他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呢。
(二)
兵部上奏裁撤监军太监这件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从传出风声以后过了十来天,仍然没什么动静。王守仁只是个小小的兵部主事,这么大的事,有他高兴的份儿,可没他出主意的份儿。等了很久也听不到实质性的消息,猴急起来,私下跟同僚们打听,只隐约听说皇上在宫中求雨的时候偶感风寒,罢朝数日,所有奏章暂不批复。
怪不得没消息,原来皇上病了……
王守仁这个人城府不深,遇上点儿事心里就急慌慌的,整天毛毛躁躁不知自己该干什么好。这天在家忽然接了个帖子,却是李梦阳的朋友康海下的,请守仁到李梦阳的诗社里去混一下午。
原来这天正是李梦阳出狱的日子,他的一大帮朋友都来给他捧场。这帮人想着李梦阳平时就穷得叮当响,现在又被罚了三个月的俸,兜里没钱,就商量着各自带些酒菜在诗社布置几桌酒席,大家一起凑个热闹。壹趣妏敩
眼下李梦阳的诗社已经成了京城才子们最向往的去处。
文坛领袖,诗名第一,再加上这次在风声最紧的时候不顾一切弹劾张鹤龄的这份勇气,在大明朝所有青年才俊心里,“李梦阳”这个名字已经镀上金了。
“我认识李梦阳!”就这六个字,对北京城里的很多年轻人来说,那是给个举人都不换的!所以但凡有点儿才名、好个热闹的年轻人,谁都想往李梦阳的诗社里挤,把一间破茶馆儿都快给挤爆了。
今天守仁也到这茶馆里来坐坐。
这个诗社守仁已经好久不来了。现在看着满屋年轻人比手画脚、高谈阔论,却没有几个熟人,倒觉得新鲜热闹。这会儿李梦阳还在诏狱里没放出来,诗社的顶梁柱少了一根,可另一位大才子在这儿呢——李梦阳的同乡,上届会试的状元公康海。
这帮才子确实不简单。动不动就出个状元!
康海和守仁也是老相识了,可他现在一个人应付一大帮子年轻人,乱哄哄的忙不过来,就把守仁引到一张桌旁:“王哥在这儿坐坐。”又指着同桌一个白白净净的中年人,“这位湛若水先生是岭南大儒陈白沙的弟子,今科新点的翰林院庶吉士。”又对湛若水说,“这位兵部王主事是我的老朋友,你们二位多亲近亲近。”
湛若水起身对守仁拱拱手,笑着说了声:“久仰。”守仁也忙拱手还礼。
湛若水平日自号“甘泉子”,是广东增城人,这年已经四十岁,比守仁大五岁,拜大儒陈献章为师,学识极其渊博,在家乡名气很大。这年湛若水刚刚考取功名,进翰林院做了庶吉士,在京师认识的人不多,守仁也没听说过他的名字。可湛若水的那位老师——人称白沙先生的岭南大儒陈献章却是名动天下,守仁早就听过他的名字。只不过这位陈献章和守仁的父亲做的学问不是一条路子,他尊奉的是陆九渊的心学。
朱子理学,陆子心学,是当朝儒家两个最大的体系。“朱陆之争”也是当朝学子们最爱讨论的话题。守仁自己是科举正路出身,只知道理学的内容,对“陆子心学”不说一窍不通也差不了多少,因此对这位湛若水有几分好奇。在他对面坐下细细打量,见湛若水中等身材,肤色白净,长眉细目,留着三缕短须,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神态极为平和恬静,透着一股亲切,越看越觉得有点儿似曾相识的味道。
既然对“心学”十分好奇,不妨仔细请教一番:“请问甘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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