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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20)
看待,才三年,可我跟着你,也二十年了,就算你不回家来,不在这桌上坐着,我也永远记得你的模样儿,忘不了啦……”
杏儿也许没读过多少书,可她倒真是个有担当的女子。听夫人说出这话来,守仁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苦涩,拉过杏儿的手缓缓说道:“本来想着把你应得的都给你,可现在看来,恐怕倒要让你吃苦受穷,也许还要受些罪……”
“其实我这一辈子只想要两件:一是和你厮守在一起,二是生个儿子,这二十年天天都这么想。现在你把我该有的都给我了。”杏儿微笑着说,“去救那些百姓吧,早些回来。这次我看朝廷是再也不肯用你了,以后咱们关起门来好生过日子吧。”
(二)
这天晚些时候,守仁把两个弟子王畿、钱德洪找来,对这两位高足说道:“我马上就要去广西了,临走之前事也多,忙忙碌碌的,今天忽然心里一动,想出几句话来,自己觉得挺有意思,就想找你们两个来讲论一下。”说着拿起一张纸笺递过来,两个弟子接过一看,纸上写着四句话: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这是守仁一直在想的那个“谜题”,现在他把这些想好了,写在纸上传给弟子们了。
看了这四句大白话,王畿和钱德洪似乎都明白了,可再细看,又觉得里面还有深意。王畿先说道:“先生这几句话似乎还没有说清楚,如果按第一句说的,心的本体是‘没有善没有恶’的,那么意识也是没有善没有恶的意识,知也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也是无善无恶的物了。如果说意识有善恶的区别,那么心的本体上也应该还有善恶存在才对吧?”
听王畿说出“心的本体无善无恶”来,守仁倒高兴了一下,但听了他后面说的话,却又不言语了,扭头看着钱德洪。钱德洪说:“我觉得先生这话要这么来理解:心的本体原来是无善无恶的,可是人都在世上走动,所以人心难免受世俗的沾染,这么一来意念上便有了善恶,所以我们才要格物,致知,诚心,正意,修身,用这么多的功夫,无非就是为了使人恢复到无善无恶的‘本体’上去。如果意念上原本就没有善恶,那功夫也就不用说了。”
听两个弟子说这些话,王守仁心里暗暗好笑。
这两个弟子都是似通不通。
守仁这“四句教”若单看后三句,大意就是说:人在社会中生存,难免要遇到事情,每一遇事,就必然生出“喜欢或厌恶”“支持或反对”这样的想法来,这是每个人都不可免除的。对于这世上多数人来说,面对人生,面对社会,能够花一些时间去思考,把自己的“善恶价值观”真正确立起来,绝不以自己的私利去伤害好人,损人利己;也不因自己的私欲去追随坏人,同流合污。这就已经不容易了。而一个普通人一旦树立起自己的“善恶价值观”,他的人生就有了目标,有了方向,立了志,知道是善就维护,是恶就驱除,这就已经很不简单了。
可四句教的第一句,却与后面三句大不相同。它所说的“无善无恶心之体”,所讲的确是一个“廓然大公”。
心之体是判断善恶的标准,故其本身不能以“善”“恶”命名,而合于“廓然大公”四个字。这无善无恶的“心之体”如同一个冷静深刻毫无私欲的法官,被请出来放在这里,心体发动就是意,符合心体发动的意,就是善意,善意所在就是正物。违背心体发动的意,就是恶意,恶意所在即为不正之物。
人心里的良知是一点灵明,时时警醒,欺瞒不得。当意念发动之时,良知已经知道此意念是善是恶,若意念是恶,人心里的良知立即“示警”。人若肯听良知召唤,则立时警觉,便下诚意功夫,将恶意重新归于心体,由不正而归于正,这就是所谓的“致知格物”。
但这世上有太多的人,明知道意念是恶,良知早已示警,却因为心里的一点儿软弱,欺瞒良知,不肯醒觉,更不肯下苦心去用那诚意的功夫,结果陷于恶念不能自拔,蒙蔽越紧,陷溺越深,终于酿成大祸。
王守仁的这两个弟子,钱德洪看到的只是后三句,却扔下了第一句。王畿却有趣,他偏偏在第一句上有所感觉,把眼睛盯住了“无善无恶”四个字,却不能明白其所指,把一柄良知的“利剑”悬在半空中,却是无用了。
王阳明这一辈子,着实悟出了一番大道理,也真想拿一些话好好劝一劝天下人。可他又知道,这世上的人很多都不肯听劝,其中一些人不但不肯听劝,连“良知”两个字也见不得。这些见不得良知的人,有早先的弘治皇帝、正德皇帝,现在的嘉靖皇帝,以后还会有很多各种名堂的“皇帝”,再加上他们身边的元辅、尚书、权臣们,这些人心中的意念太邪恶太软弱,受不了“良知”的拷问。大明朝的王法道统也不允许这些人做这样的“审判”,谁若敢用这样的话说他们,那是必要灭族的!哪个学说提到这个观点,就要被诛除干净,一丝不留了。
这一点,王守仁比谁都明白。他知道若是把自己悟到的“良知”所有内容全说透了,他王守仁一家就灭族了,“阳明心学”也必被诛除,断了薪火,所以他不敢明言。
现在正好,他的两位弟子一个把四句教的后三句弄懂了,另一个把前一句的内涵看了个“隐约”,那就让这两个人一起去讲学吧。“四句教”是阳明先生留给后世人的一个宝藏,而《传习录》就是放宝贝的箱子;钱德洪、王畿,是王守仁留给后世的两把钥匙,单用任何一把钥匙都无法完全打开这只宝箱。既然箱子打不开,那箱子里的“宝贝”就不会被人搜出来、打碎、埋葬。
也许这只宝箱会在世上存放一百年,或者一千年?直至有一天,世道变了,“五恶当诛”不再横行,那些暴烈的人们也不再动不动就杀人灭族,道理可以讲了,学说可以提了,良知可以践行了,天理可以昭然了!那时候,自会有人悟出王阳明的苦心,拿起这两把钥匙,打开《传习录》这只宝箱,取出里面的宝贝,到那时,天下人,就全都睁开眼了。
是一百年后,还是一千年后呢……
发了半天愣,王守仁看着面前这两位弟子——这两把留给后人的宝贝钥匙,从心底里微笑起来:“德洪说的正合于普通人之心,汝中说的正合于上等根性之人,你二人都有道理,日后要互相参悟,互相参悟。”想了想,又嘱咐了一句,“这‘四句教’是阳明心学的根本,万万不可丢弃,万万不可修改,你们将来若要讲学,内容由你们定,怎么讲都可以,只是这‘四句教’一个字也改动不得,你们明白吗?”
阳明先生的话,钱德洪和王汝中一点儿也没明白,可他们却都以为自己明白了,于是齐声说道:“先生放心,我们都明白了。”
眼看宝箱铸好了,钥匙打成了,王守仁心里真的松快下来了,忍不住又微笑起来:“那就没有事了,没事了。你们都去吧,我也有些累了,歇歇。”
没事了,都交托清楚了,守仁可以回屋里去抱抱聪儿了……
(三)
一个月后,守仁的坐船到了江西南昌。
对王守仁来说,这座城池似乎是梦里的地方。自己一生最艰难的岁月就在这里度过。和宁王叛军的血战他渐渐已经忘了,可和正德皇帝手下那群奸贼的搏斗,那些痛苦和耻辱,王守仁至今记忆犹新。
此时守仁的官船正沿着章江而下,而这条章江就从南昌城的章江门外流过。那里曾经有过一座巍峨雄伟的滕王阁,可随着战祸,也已化为灰烬了。
想起滕王阁,守仁忽然想起当年和自己一起浴血搏战的那些官员和将领。当年那些人和自己一起建功立业,可到最后只有他王守仁封了新建伯,做了南京兵部尚书,另有一个吉安知府伍文定封了江西按察使,其他人全都未获封赏。
正德皇帝不给这些功臣封赏,因为王守仁自作主张把宁王押到杭州,得罪了皇帝。嘉靖皇帝封守仁为新建伯的时候,王守仁又曾两次上奏请求革去自己爵位,或者给所有功臣一个过得去的待遇,结果七年过去了,至今仍然杳无音信。王守仁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缘故,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
想到这儿,守仁忽然不想进南昌城了,吩咐官船:“不要靠岸,过了丰城再说吧。”大船张满了风帆,逆着江流向上游驶去。守仁正在船舱里坐着,忽然一个从人进来:“都堂,请出来看一下。”
王守仁不知出了什么事,忙走出来,只见章江岸边一眼望不到边站满了老百姓,一个个跷起脚往江上看着。远远看到官船驶了过来,忽然间,江岸上锣鼓齐鸣,热闹声中,一条船从岸边撑了过来,靠在官船旁,船上一个官员登上官船,走到守仁面前躬身行礼:“王都堂好,下官是江西提刑按察司潘旦,知道都堂的官船这几天要从南昌经过,下官特来迎接。”
见这个潘旦搞这些花样,守仁有些不高兴:“潘大人,你怎么知道本院何时会到?再说就算要迎本院,也不必惊扰百姓,弄这么多人在江岸上站着,又弄这些吹鼓响器,到底是何意?”
见守仁竟把他误会了,潘旦忙笑道:“自王都堂在江西当了一任巡抚,把一省的官员都教成好人了,哪会有这惊扰百姓、奉迎上司的丑事?这些百姓实是自发而来。他们知道都堂要过南昌,早几天就派了人到下游去打听,知道是这一两天到,百姓一早就在城外等着。下官倒是刚知道这个消息,这才跑出城来迎接,都堂请看,本官连条官船都没准备,用的还是百姓的船。”
听潘旦这么说,守仁往江上看去,果然,潘旦坐着过来的是一条渔船。几个撑船的人见了守仁,二话不说就在船上跪拜。守仁忙说:“你们不要拜,快起来!”
潘旦又说:“百姓知道都堂有公事,不敢叨扰,只是请都堂到城里转一转,看一看。除了船只,他们也已备了轿。都堂就上岸转一个圈子,和百姓见见面吧。”
到这时候王守仁还能说什么?只得下了那条渔船,一直撑到岸边,却见江边已经摆了香案,几个须发如雪的长者站在这里,见守仁来了,都上前来迎。一个老者笑着说道:“王大人是南昌百姓的恩人,我等实不敢忘,现在听说大人要去广西平叛,想来这又是广西一省百姓的福气。我们这些小民知道都堂公事急,不敢叨扰,只想请都堂到城里看一看,知道这七年来南昌城已经恢复了元气,都堂也好放心;小民们能再见一见恩人,心里也觉得踏实。”
说着话,边上的人已经抬上来一个轿子,却是两根毛竹竿架着一把圈椅,披红挂彩弄得挺热闹。几个老人扶着守仁坐上轿,几个青年人过来抬起轿,却没上肩,只是平托着向章江门前的人群里走了十几步,立刻又有人出来接了轿子,转身又传到下一个人手里,就这么一个传一个,硬是用几千几百双手把这乘小轿一直送进了章江门里。
哪想得到,原来南昌城里拥街蔽巷,到处都是百姓,眼看守仁的轿子到了,这些人齐声欢呼起来,人群中不断有人伸出手来接过轿杆,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向前传递,棕帽巷、凤凰坡、翘步街、书街、翠花街……一条条街巷走过去,眼看七年间城里被烧毁的房舍都一一重建起来,满城都是新鲜气象。唯独那座金碧辉煌的宁王府,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趟,守仁在南昌城里直用了两个多时辰,才把一座南昌城转了个遍。十几万百姓都出来,笑着和守仁见了一面。
阳明先生在南昌城里转了一圈儿,这本是一件小事,可因为参与的百姓人数众多,十几万人都出来“抬举”他,倒让这件小事变成了一件大事。就在南昌城里“受抬举”的这一瞬间,王阳明成了“圣人”。
圣人,不是头衔,只是一个“瞬间”。在这之前,此人不是圣人;在这之后,他也不再是“圣人”了。
当年孔子为天下人奔走呼号,在郑国和弟子们走散,一个人恓恓惶惶地站在城门外,郑国人见了笑他是个“丧家狗”,这一瞬间,孔子是位圣人。
战国年间天下大乱,法家兴起,杀人如麻,孟子拼了自己的性命站出来,指着梁惠王的鼻子骂这帮吃人的诸侯:“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此率兽而食人也!”这一瞬间,孟子是一位圣人。
而王阳明被南昌百姓抬着在城里走了一遭,这一瞬,阳明先生是一位圣人……
在南昌城里得到百姓的“抬爱”,王守仁感动得泪流满面,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坐在轿上冲着百姓不停地拱手。脚不沾地地抬着在整座城里绕了一遍,直到黄昏,才又送出章江门外。刚才来迎他的老者又捧了一碗水酒走上前来:“这是南昌百姓的心意,都堂喝一碗再上路吧。”
守仁端过酒来一饮而尽,面对着百姓,想说几句话,却硬是一个字也想不出来,半晌,指着章江岸边那座高台问道:“滕王阁什么时候能重建起来?”
老人在旁说道:“大人放心,滕王阁是南昌城的根,只要这座城里还有人住着,绝不会让它垮下去。我等已在筹钱,几年之内必把它重建起来,到时还想请都堂为滕王阁题一块匾。”www.sxynkj.ċöm
听说滕王阁也快要重建了,守仁心里说不出地高兴,忙说:“好,到时我必再来南昌。”对百姓谢了又谢,这才洒泪分别,上船而去。
十一月二十日,守仁到了广西梧州,停船上岸,广西布政使林富已经带着文武官员在城外迎接,把守仁接进城里的两广巡抚衙门坐定,守仁立刻询问军情。林富忙说:“都堂,接奉严旨,广西、湖广、福建、江西四省军马均已赶到,湖广土兵数千人已开进到与思恩府相邻的南宁府,制住要道,随时准备对思、田两地用兵。”
其实出发之前,守仁已经知道对思恩、田州用兵没有道理,江西布政使林富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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