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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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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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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回四句教付与后学子,招抚计救出眼前人

  (一)

  且说王守仁自有了家室得了儿子,早把世俗心都放下了,一心只在山阴的阳明书院里讲学,渐渐把天下大事都忘到脑后了。

  此时已是嘉靖六年,新皇登极的第七个年头了。七年了,皇帝再也没给守仁下过任何旨意,显然是把这个人忘了。

  守仁忘了朝廷,皇帝又忘了守仁,两两相忘,互无遗欠,是世上最好、最妥当的一件事。

  可谁也想不到,嘉靖六年五月,朝廷忽然来了旨意,命王守仁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前往广西去平定思恩、田州两地的叛乱。

  知道了这事,杏儿赶紧来问他的意思,守仁并没有别的话,只有两个字:不去。

  这道圣旨本身就来得糊涂。眼下王守仁既不知道朝廷是什么格局,也不知道思恩、田州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自己年老多病,儿子又小,对朝廷的心也早就灰了,接旨当天就写了奏章,称病不出。

  这一次守仁称病,是身体真的不好;不出,也是铁了心不肯再出山了。拿定这个主意,也就万事想开,只管在家过轻闲日子。哪知又过了一个多月,老朋友黄绾忽然到访。

  黄绾这个人非常精明,以前因为一步棋没走准,在朝廷中失了势,可他很快又搭上了靠争大礼而新近得宠的张璁这条线,如今已被授了光禄寺少卿,准备进京就职,临进京之前来拜会守仁,顺便看看自己的妹子和还不满周岁的小外甥。

  当年收杏儿做义妹,黄绾是想从中捞些好处的,可到现在也没弄到什么现成的好处。不过眼下他来看守仁,倒是因为张璁的一句托付。

  眼下张璁已经做了都察院的都御史,离着入阁拜相只有一步之遥,可张璁这个人资历太浅,又是靠着争大礼爬上来的,朝廷里除了嘉靖皇帝之外,谁都瞧不起他。现在张璁快入阁了,他急着做的是两件事:一是尽量给自己弄些功劳;二是尽可能拉几个亲信。

  说到功劳,最大莫过于军功。要立军功,眼下最好就是去平定广西地方的叛乱,而朝廷这班臣子中最会打仗、又能和他张璁拉上些关系的,就是王守仁。原因倒也简单,张璁和王守仁是浙江同乡,早年张璁在家乡办过一个“罗峰书院”,招过一批学生,因为讲学的关系,那时候还不名一文的他曾经巴结过已成宗师的王守仁,俩人有过“交往”。

  当然,这些交往并没给张璁带来什么好处。可如今张璁想靠这点儿关系,实实在在地塞给王守仁一些“好处”,要是守仁识相,张璁倒愿意把他拉过来。壹趣妏敩

  因为王守仁是黄绾的恩师,守仁的另一个学生方献夫也正因为争大礼一事得宠,暗中和张璁来往密切。眼下张璁和早年一起争大礼的桂萼争宠,又和新成为内阁首辅的杨一清有纠葛,正想拉住方献夫、黄绾这些人,好和桂萼争斗,如果能把王守仁这个德高望重的老臣也拉过来,对张璁大有好处。

  所以张璁再三想办法,在皇帝面前保举王守仁到广西去平叛。好容易请下旨来,谁想守仁竟一口回绝,不肯出山。没办法,张璁只好请黄绾帮忙说合。

  帮人说合,这是黄绾最喜欢干的事,而且他也最精于此道,在守仁屋里一待就是一下午,三说两说,竟把守仁的心思给说活动了。

  最后,守仁竟是答应了黄绾,愿意去出任两广巡抚,帮着皇帝和张璁打这一仗。只有一个条件,自己到任之前,皇上务必把前任巡抚、眼下正在广西集结兵马准备大杀一场的姚镆调开。

  姚镆不走,守仁不去;姚镆一走,守仁即刻就去广西。

  送走了黄绾,守仁才想着把事和杏儿说说。可自己和杏儿成亲时间也不长,儿子还这么小,这时候自己远赴广西上任,这一走怕又是一两年光景,守仁心里怎么放得下?以前杏儿没有名分,只是身边的人,走到哪里都可以带着,可现在她是正室,是新建伯府的诰命,反而不能和自己一起出征了。

  想到这儿,守仁真是满心舍不得。可眼下自己办的是大事,又不得不把家事私情放在一边,看来只能先想些话劝劝杏儿了。

  守仁进来的时候杏儿正在做针线,见他回来了,就问:“你和大哥都说什么呢?怎么聊到这会儿。”

  杏儿嘴里的“大哥”指的是黄绾,守仁现在要说的也是这个:“他跟我说了说朝廷里的是非,还有广西那边的事——也没什么要紧的。”

  听守仁说“没什么要紧”,杏儿也就不想多问了。可守仁这话里其实有意思。犹豫了半天,在杏儿身边坐下:“我跟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守仁要跟杏儿说这些事,倒不是杏儿爱听,只是王守仁心里这些话,除了杏儿,不能说给天下任何一个人听。若是一个字也不说,只放在自己心里,他又憋得慌。好在杏儿温厚体贴,不嫌他烦。守仁就这么一路唠叨开了。

  “你知道广西是个偏远贫穷的省份吧?那里有很多地方都住着土人,所以设了不少土司。其中有思恩、田州两府,是广西地面上的两个土知府,那里的知府是世袭的,也就是土司官。田州有个土司叫岑溥,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岑猇,一个叫岑猛。后来这个岑猇跟父亲岑溥攻杀,硬是杀了父亲,结果他手下两个头目李蛮、黄骥又把岑猇杀了。”

  守仁这几句话说了一堆人名,又是打打杀杀的,杏儿一点儿也不爱听,手里继续做着针线,嘴里随便“嗯”了两声。守仁又接着说:“夺了田州之后,李蛮和黄骥又打了一仗,结果李蛮独霸了田州,黄骥带着少主岑猛逃到了思恩州。这思恩州的土司知府叫岑濬,和岑猛是亲戚,黄骥带着岑猛逃到这里,自然是想借思恩的兵马回去攻打田州,想不到兵马没借到,岑猛倒被扣留在思恩了。这时候朝廷看不过,赶走了李蛮,仍然让岑猛回田州做知府,岑濬一开始不放他走,后来才勉强把岑猛放回去,可不久这个岑濬趁着田州空虚,发兵来打,夺了田州,岑猛只好逃走。

  “眼看思恩土司攻打田州,朝廷大怒,发兵来攻,结果杀了岑濬,平了思恩、田州两府,撤掉了原来的土司,改派朝廷官员为知府,管理思恩和田州两府。那个被赶跑的岑猛也因为太无能,被朝廷降职为福建平海卫千户。但后来又怕土司尽撤,当地动乱,就把岑猛任命为田州府同知,让他兼领府事。这么一来岑猛其实又当上了田州的土司。后来他又率军帮着朝廷打仗,立了功,升了‘田州府指挥同知’。可这个岑猛一直想恢复祖宗基业,其中田州治下原有一个泗城,后来被旁边的土司割走了,岑猛就派兵连番攻打,想把祖宗之地夺回来,结果为这事惹怒了朝廷,派都御史姚镆率大军八万攻打田州。”壹趣妏敩

  守仁这里说了半天,杏儿一句也没听懂,只是一声一声随便答应着。

  可男人就像个小孩子,心里有了故事一定要讲出来,而这故事又不能讲给别人听。眼看杏儿不感兴趣,守仁只好提高了声音:“要紧的地方就在这里。”

  听说“要紧”,杏儿抬起头来问了一句:“后来怎样了?”

  “你想一想,为什么朝廷要为了一点儿小事发兵去攻田州?这姚镆是个能征惯战之人,嘉靖元年曾在泾阳大破蒙古骑兵,眼下朝廷里能打仗的就要数他了。这一次朝廷专程把他派到田州去,分明是皇帝刚刚逐了内阁旧臣,又打了很多人,罢了很多人,把朝中臣子换了一轮,怕遭天下非议,想借此事显一显文治武功,所以硬是派了一路兵去攻杀田州,急着想打一场胜仗。”

  嘉靖皇帝是怎么个人,怎么回事,王守仁心里全有数,平时也常和杏儿说这些话,所以杏儿对这位皇帝的所作所为都知道些。现在听说嘉靖皇帝为了立威妄动刀兵,也不觉得奇怪,撇了撇嘴:“又是皇上的意思,他一个念头,就要害死多少百姓。”

  杏儿这话倒说在点子上了。守仁连连摇头:“是啊,这次害死的人可多了。田州的岑猛本来并无反叛之心,只为夺回祖业,现在朝廷发兵来打他,岑猛赶紧上奏鸣冤,可皇上要他的脑袋,到哪里鸣冤去?结果姚镆大军直冲进来,先是把岑猛的儿子杀了,岑猛不敢和官军交战,也禁止他的部属出战,只是一味躲避,最后跑到归顺州投奔了他的岳父岑璋。想不到姚镆想办法贿赂了岑璋,竟把自己的女婿给杀了,把首级献给姚镆,姚镆就向朝廷报捷,把岑猛的田州土司撤掉了。”

  杏儿皱眉想了想:“要这么说,这个岑猛可真冤枉。”

  “是啊,岑猛的冤枉是没处诉的。可他的族人们还在。这些人听了岑猛的命令,不和官府对抗,全都逃进深山躲避官军,可躲来躲去,倒是他们的主公被姚镆杀了,领地家园被别人占了,你说这些人能罢休吗?”

  “所以他们就造反了?”

  守仁摆摆手:“这里还有别的隐情。”

  守仁毕竟是讲学的宗师,讲起故事来也有意思。杏儿慢慢来了兴趣,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又有什么隐情呀?”

  “内阁里原本有一班正直老臣,杨廷和、蒋冕、毛纪、费宏。可后来一个一个被皇帝罢了,最后只剩了费宏,做了首辅。而这个姚镆就是费宏举荐起来的人。早先皇帝为了建功,一味逼着姚镆进兵,可现在征了田州,杀了岑猛,朝廷里倒变了口气,张璁、桂萼那几个人都出来说话,说姚镆本应招抚田州反叛,不该无故枉杀。结果姚镆白打了一仗,倒落个罪过。连带着把内阁首辅费宏也给罢免了。费宏被罢之后,皇帝自然想着让张璁、桂萼这些人入阁,可偏在这时候,田州、思恩那边的土人闹起来了。田州土目卢苏联合了思恩州的土舍王受一起发兵,把思恩、田州两府都攻了下来。”

  杏儿皱着眉头说了句:“真够乱的。”

  “是啊,朝廷不顾情由,乱动刀兵,越是这样滥杀,当地越不能太平。原本一点儿小事,现在闹成这么大的乱子,朝廷眼看没有办法收场,只好重新起用姚镆,可姚镆这一次却吃了败仗。”

  杏儿点点头:“原来姚镆打败了,所以朝廷要用先生?”

  王守仁摆摆手:“可没这么简单!眼下内阁的位子已经空出来,只等着张璁、桂萼去坐,可张璁和桂萼是两个小人,还没入阁,已经开始在皇帝面前争宠,现在两个人在朝廷里已经争斗不休,闹得很僵。另一位元辅杨一清是个三朝老臣,文武全才,名望极隆,远远在张璁、桂萼之上。所以张璁就急着立功,好把桂萼挤下去,和杨一清比肩而立。这么一来张璁想起我来了,想让我出山帮着他们去剿思田之乱,打了胜仗,立了军功,一半算在他的身上,另一半归我,然后张璁再拉我进京做官,和他结党。”

  杏儿本能地问了一句:“要打了败仗呢?”话出一口立刻想起,这话说得太不吉利,吐吐舌头,冲守仁笑道:“我瞎说的,反正这一仗你又不肯去打。”

  半晌,王守仁缓缓说道:“这一仗,我是要去打的。”

  这些日子守仁一直咬定不肯出去做官,现在杏儿又听他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里面全是结党营私的诡计,更加认为守仁绝不肯去。哪想到他突然说出这句话来,忙问:“你怎么改主意了?”

  “思恩、田州都是绝险之地,当地的兵马号称‘狼兵’,凶悍善战。现在张璁、桂萼为了立功,不惜一切调集四省大军。如果这一场恶仗真打起来,不知要死多少人。一旦官军获胜,势必要把卢苏、王受等人全族屠灭,这又要杀多少人!朝廷里会打仗的人没有几个,可会杀人的,多的是!我不去,自有人去,谁去了,都是一场屠杀。”

  “可先生去了,不也一样要打仗吗?”

  守仁摇摇头:“你不知道,卢苏、王受只是想恢复土司,拿回属于自己的土地,所以他们虽然占据闹事,却又一直在向朝廷请降,只求朝廷能可怜他们的苦处,给他们一条活路走,可朝廷就是不肯答应,非要剿杀他们不可。现在四省大军已经调进广西,只等我去替下姚镆,就要攻打卢苏、王受了。可我心里却有一个主意,打算一到广西,就派人去招抚他们,只要他们愿意受抚,就不用打仗了。”

  “这些人蛮不讲理,万一他们改了主意怎么办?”

  “我跟这些土人打过交道,知道他们,其实这些人不想打仗,他们只想求一条活命。只要给他们一条路走,他们一定会受招抚。”

  听守仁说到这儿,杏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先生刚才说,这一仗从头到尾都是皇上让人打的,很多有权有势的人在里面捣鬼,都想从这军功里捞好处,现在你不和当地人打仗,皇上肯答应吗?”

  今天的王守仁已经把“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做到了“致良知”的境界,良知、行动合二为一,密不可分。在心中的良知面前,皇帝的圣旨以及皇帝那些阴暗的心思,根本不值一提。于是冷笑一声:“皇上让我杀人我就杀?孔圣人说‘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我当年误读了这句话,现在才明白,这个‘止’不是‘停’的意思,而是不照办的意思。他们做得不对,我就不照他们的意思办。他们让我杀人,我心里知道那不对,我就不杀,我安抚。大不了罢了我的官嘛,我回家去讲学,种菜,抱抱儿子。”

  看着这个像小孩子一样的倔老头儿,杏儿微微一笑,像哄孩子一样哄他说:“你对,你说得都对,不听皇上的就不听吧,只要能顺利安抚当地百姓,也是功德一件。”

  “也许我要坐大牢了。”

  “那我就给你送牢饭……”

  “可诏狱是不让人送饭的。”

  杏儿收起了笑容,平静地望着自己的丈夫:“不怕,以后家里吃饭的时候,我就在桌上给你摆副碗筷,再盛一碗饭。等将来儿子长大了,我就给他讲:这空位上坐的是你的父亲,长的是什么模样,脸上是什么神情,说话是什么语气,都讲给儿子听,把你这辈子写的诗、文章、书稿,拿给儿子看。你把我当成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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