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王阳明(全三册)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十四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4)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
  剥去衣服当众鞭打了一顿,想用这奇耻大辱激她造反,马晔就可以出兵攻占水西,以此为自己邀功请赏。奢香夫人极有胸襟,不但未被马晔逼反,反而孤身一人从贵州深山里出来,千里跋涉到京城去告御状,结果在太祖皇帝面前一状告倒马晔,此事也传为一时佳话。后来为了表明自己归附朝廷的决心,奢香夫人在水西建立龙场、六广、谷里、水西、奢香、金鸡、阁鸦、归化、毕节九座驿站,使水西偏远蛮荒之地与中原互通声气。贤弟此次去的龙场驿站是九驿之中最大也最重要的一座,估计你到了龙场,也有很多事情可做。”

  一位兵部主事,被贬到地僻人穷的贵州去做驿丞,就算真的“有很多事情可做”,似乎也并不值得高兴。但守仁也听出湛若水说这些话是借着奢香夫人的故事劝他忍辱负重,以待奸党失势,冤屈得雪,人家这份好意他是心领的。

  果然,湛若水接着又说:“贤弟,当年奢香夫人遭了那么大的屈辱,最终还不是一状告倒奸贼,扬眉吐气?当今天子是位圣明之君,只不过一时被刘瑾这帮奸人蒙蔽,但乌云遮日,终不久长,奸党势力再大,将来必有伏诛的那一天。”

  正德皇帝是什么样的“圣明之君”,天下人谁不明白?可偏偏这一句话任谁都得这么说。不这么说,不行!

  于是王守仁做出一副快活的样子:“甘泉先生说得对,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不论在哪里,做什么,都一样是为国家效力。”

  见守仁始终郁郁不乐,湛若水也不想用那些虚话劝他了,就说:“记得咱们初见的时候,贤弟说过:世人都被捆着手脚,蒙着眼睛,只是不知被什么捆着,被什么蒙着。到现在,你把这事想清楚了吗?”

  守仁知道湛若水话里的意思,是想说捆住人手脚的是刘瑾这帮奸党。可他心里并不这么想。叹了口气:“不瞒甘泉先生,我现在更不明白了。”

  “怎么?”

  “先生知道戴铣下狱、李梦阳罢官的事吗?”

  “知道。”

  一时间守仁几乎冲口而出,要告诉湛若水:那个像石头一样硬气,从不知道怕死的大才子李梦阳是怎么哭着离开京城;一心忠直勇敢的戴铣又是怎么自己把自己逼死在大牢里。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李梦阳、戴铣,多么刚强的人,可他们最后都垮了。不是被别人打垮了,而是他们自己的心垮了。

  ——心先垮了,然后人才垮掉。

  连这些不怕死的忠臣勇士都被人蒙着眼睛,捆着手脚。和他们比,王守仁觉得自己的“忠勇”还比不得人家,抬眼看,更觉眼前一片漆黑,手脚紧紧捆住,根本动弹不得。

  可惜守仁心里这些话没办法对湛若水说。连自己都弄不懂的事,在别人面前怎么说得明白呢?

  见守仁沉默不语,湛若水以为他伤感起来了,就笑着说:“贤弟不要把荣辱二字太放在心上,等你从贵州回来,咱们还要一起讲学呢。”

  还能回得来吗?

  这几年王守仁见过不少人被赶出朝廷,离开京师,可离去之后又回来的有几个?

  遭了冤枉的唐寅还能回来吗?

  致仕还乡的刘健、谢迁还能回来吗?

  被罢了官的李梦阳还能回来吗?

  被打死在囚笼里的戴铣,还能回来吗?

  ——凭什么?凭什么他王守仁就该觉得自己还能“回来”?

  守仁忽然明白了,原来人生就像一片树叶子,长着就长着,落了就落了……

  想到这儿,守仁脸上的笑容倒比刚才更多了些:“甘泉先生说得对,将来有机会,咱们一定要坐在一起好好讲几场学。”

  一时间,王守仁和湛若水相对默然。

  其实湛若水骗不了王守仁,王守仁也骗不了湛若水。

  人哪,干吗一个个活得这么明白?糊涂些多好哇!

  两个明白人就这么笑容满面地又喝了几杯浊酒,扯了几句闲话,王守仁看了看天:“不早了,我也该上路了。”

  湛若水也站起身来:“你我今天一别,必有重聚之日。我也没什么东西送你,就胡乱写一首诗吧。”他向店家借了笔墨,略一凝思一挥而就:

  天地我一体,宇宙本同家。

  与君心相通,别离何怨嗟?

  浮云去不停,游子路转赊。

  愿言崇明德,浩浩同无涯。

  (三)

  离了京师,王守仁沿京杭运河南下,直抵杭州。

  三年前,守仁正是在杭州定慧寺里和禅僧对话,治好了自己的心病,满身轻松到京里来做官;想不到三年后又回杭州,竟是带着一身刑伤,满肚子憋闷。当年守仁病在幼稚浮躁,有平路不走,自己硬走弯路,结果受了一堆挫折,连身体也搞垮了。不管怎么说,那时候他毕竟看出了自己身上的毛病,改了。可今天,他竟不知自己病在何处了。

  虽然守仁这些年看透了不少事,也很懂得给自己宽心的道理,可他心里总有一团纠葛难除,心再宽也有限。眼下到了杭州,见此处山景湖光仍然如故,游人骚客如过江之鲫,可自己心里总是闷闷不乐,觉得杭州山水也不如以前明媚秀丽了。不想住客栈,就在凤凰山下找了一间胜果寺,借宿下来。

  凤凰山在杭州东南,北临西湖,南接钱塘,风光旖旎,是个大好去处。胜果寺不是大庙,香客不多,很是幽静。三年前守仁到杭州游玩时曾到这里来过,认识庙里的住持,这次到杭州,心情不好,怕吵闹,想找个安静地方待着,就到庙里借住。

  胜果寺的住持还是三年前那位老僧,也还记得守仁,把他请进方丈室里喝茶,闲聊几句,随口问起守仁的近况。守仁压不住心里一股怨气,就把刘瑾如何乱政,自己如何上奏,被廷杖下狱的事都跟老方丈说了。想不到大和尚听了守仁的话立刻击节赞叹:“施主做得对!既然在朝为官,自然要和奸党斗,只要敢和他们斗,就是忠君爱国。佛家讲‘生死一如’,贫僧觉得这个话用在忠臣义士身上也是可以的。”

  想不到老方丈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他夸自己的话,却又正是守仁想不透的地方,可这话又没法拿来问老和尚,守仁不由得发起闷来。

  见守仁皱眉不语,老方丈误以为他在忧虑自己的前程,就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施主不必烦恼,奸党总归要败事的。施主冒死劝谏,忠直之名早已传遍天下,正所谓‘天下谁人不识君’,莫愁前路无知己呀……”

  老方丈这话称得起语重心长,守仁只得连声称谢。

  这天守仁就在胜果寺里住了下来。本想住一两天,稍事休息就动身,想不到前头受了刑伤,大损元气,又从京城到杭州长途跋涉,染了风寒,第二天早上起来就觉得头疼乏力,鼻塞声哑,病在胜果寺里。

  这一病就是四五天。好在寺里的僧人敬他的正气,很是照顾,腾出僧房给他住,一日三餐主动送过来,嘘寒问暖的。守仁自己也注意休养,病势慢慢好起来了。这天吃了午饭觉得身子乏,盖着被子躺在床上休息,忽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个年轻人,修长的身材,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长得挺白净,眼角带着一丝笑意,看着温和恬静。进门冲守仁一揖,叫了声:“大哥。”

  听这年轻人这样称呼自己,守仁觉得奇怪,忙问:“足下是……?”

  “徐爱。”

  原来这年轻人竟是守仁的妹夫。

  徐爱是浙江余杭人,几年前在京师娶了守仁的小妹为妻。那时守仁正在老家养病,没和徐爱见过面。不想今天病在胜果寺里,这位妹夫却不请自来。守仁忙强打精神和他见礼。

  原来这一年是乡试年,徐爱从余杭到省城来考举人。因为离考期还有几日,闲来无事就在杭州城里四处游览。这天正好走进胜果寺,偶然听寺里的僧人说起“余姚状元公王实庵先生的公子”被贬了官,路经杭州,正在寺里借住。徐爱一听是岳父家哥哥到了,赶紧过来拜会。守仁孤身在外,又在病中,忽然遇到亲人,也很高兴,就和徐爱叙谈起来。

  徐爱问:“大哥不是去贵州吗?怎么走杭州这条路?”

  守仁答道:“我这次去贵州不知要挨多久,临赴任前想到南京和父亲见一面。”

  徐爱一愣:“老泰山不是在京师做官吗?怎么转到南京去了?”

  “已经改任南京吏部尚书了。”

  徐爱也知道南京那边是冷板凳,岳丈从京城的礼部左侍郎改任南京吏部尚书,其实是被夺了实权,闲置一旁了。怕这事引得守仁不乐,就不再说这个话题:“这几年我一直有个心事想和大哥商量,今天竟然在这里见了,也是有缘,我就说出来吧。”

  见徐爱忽然郑重其事,说的话又让人摸不着头脑,守仁忙道:“请说。”

  徐爱笑着说:“早听说大哥学养深厚,见识过人,一直想要和您讨教学问,可大哥在京城做官,我在余杭,见不着面。今天好容易见了一面,就请大哥收下我这个弟子吧。”

  徐爱这话让守仁十分意外:“你要拜我为师?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学?”

  “大哥忠君爱国,敢言直谏,这身铮铮铁骨就值得我学。”

  一听这话,王守仁忍不住摇头苦笑。

  自从出了诏狱,这已经是第四个人这样夸他了。

  第一个是夫人,说什么“与有荣焉”。

  第二个是杏儿,听了夫人的话就信,硬说这让人打屁股的家伙是“大英雄”。

  到了胜果寺和尚也赞他,说他因为这顿廷杖已经“名满天下”。

  现在自己的妹夫也这么说。

  ——大英雄?

  其实当初冒死上奏的时候守仁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觉得自己是忠直臣,做的是英雄事!可现在他越来越疑惑了:难道愚忠直谏,让人打一顿关进黑牢,真就这么光荣吗?

  见守仁脸色灰黄、神不守舍,徐爱就问:“大哥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没什么,受了点儿风寒。”

  “请郎中看过了吗?”

  “一点儿小病,不必在意。”

  徐爱是个细心的人,见守仁对身体不在意,忙说:“风寒之症可大可小,大哥在京里吃了苦,又千里跋涉,准是累着了,得请个郎中来看看。”起身出门自顾去了。

  徐爱走后守仁又在床上躺下,觉得头疼身沉,昏昏欲睡。片刻工夫,又听见叩门声,以为徐爱回来了,起身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两个人,都是三十来岁年纪,一高一矮,生得虎背熊腰,穿着朴素,高个子冲守仁一拱手,操着一口京腔儿问:“请问足下是兵部王主事吗?”

  听了这个称呼守仁着实一愣,一时竟不敢回答。

  矮个子忙笑着说:“王大人不必惊讶,我们哥儿俩是从京城到杭州贩绸缎的,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说了您的义举,这次我们来杭州办货,也在庙里借住,听和尚说王大人住在这里,就过来拜见。”

  高个子也说:“是啊,能跟王大人见面实在是缘分。”也不等人请,自己走进房里来,四处看了一眼,就在椅子上坐下了。

  见这俩人有些莽撞,守仁心里暗暗奇怪,问道:“请问两位高姓大名?”

  矮个子说:“我姓高,我这兄弟姓王。”

  守仁又问:“刚才这位王兄说在京城听过我的‘义举’,不知是何所指?”

  老高笑着说:“王主事上奏为戴铣等人申冤,因此下了诏狱,这事京城里人人皆知。”

  一听这话守仁连连摆手:“这是什么话呀!我妄论朝政,轻发谬论,因此被朝廷贬了官,想起此事心里愧疚得很!唉,这事不要再提了……”

  老高称赞守仁的“义举”,想不到王守仁对朝廷毫无怨言,倒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把老高和老王弄得不知如何接口。对看一眼,姓王的问:“王大人被贬贵州,却绕走杭州,是要到南京去吗?”

  王守仁抬起头来上下打量姓王的几眼:“我是戴罪的人,只想着赶赴戍所,哪敢私下乱走。先到杭州,只是因为走运河这条路比较快捷,本想到杭州之后就转向西去的,想不到病了几天,现在还没好。”

  老高和老王又对视一眼:“王大人病了?倒看不出,厉害吗?”sxynkj.ċöm壹趣妏敩

  “受了风寒,养几天就好了。”

  老高笑道:“这就好。身子不爽的时候最怕闷在屋里,今天天气不错,咱们陪王大人出去走走,散散心,怎么样?”

  说实话,守仁真不想和这两个人出去。可现在人家已经把话说了,守仁仔细一想,又觉得无法推辞。沉吟片刻,反而兴高采烈地说:“出去走走也好。”拿过包袱,从里面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银袋子系在腰里,和两个朋友一起出去了。

  (四)

  杭州西湖这一带是最繁华的所在,游人如织,店铺相连,叫买叫卖好不热闹。老高老王一左一右跟在守仁身边,随手指指点点说些闲话。走到街尾,见路边有一间气派的酒家,门匾上写着“养湖楼”,守仁立刻想起自己身子虚弱,这几天为了养病饭食也清减了,这样怕是不行,就笑着对两个人说:“今天睡了一上午,到现在还没吃东西,饿了,我看这酒楼不错,就在这儿吃点儿东西吧。”也不问他们的意思,自顾走进酒楼去了。

  老高和老王对看一眼,也跟了进来。

  这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店里的食客不多。守仁他们三个上了二楼,找张临窗的桌子坐下。店伙过来招呼,守仁一连气点了东坡肉、西湖醋鱼、叫花鸡等几道名菜,又对两个朋友笑说:“晋人张季鹰有‘莼鲈之思’,今天咱们到了杭州,这个典故不可不学。”就点了一道鸡火莼菜汤。又想起喝酒能提神暖身,对自己有好处,就叫店伙拿一小坛上好的花雕酒来。

  不一时酒菜摆上来了,守仁胃口大开,边吃边赞,酒也喝了不少。见老高和老王几乎滴酒不沾,怕他们闲坐着寂寞,就纵谈杭州的湖光山景,粗声大嗓,惹得店里的食客都斜着眼看
第十四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4)(2/3).继续阅读
《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