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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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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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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回恓惶惶守仁离京师,恶狠狠杀手劫钱塘

  (一)

  自从去求了李东阳之后,一连又过了多少天,守仁的事毫无音信。在诸宜畹想来,这必是李东阳怕事,不肯出手相助。眼看丈夫已经在牢里关了这么多日子,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死活都不知道,宜畹满心绝望,已经暗暗下了决心,一得到丈夫的死讯,自己或是悬梁,或是投井,绝不在这没有人情味的世上多活一天!只是眼下还没得到确切的消息,所以宜畹也还拿不定主意,不知是该现在就死,还是再咬紧牙关熬上几天。

  就这么一直熬到第十天,宜畹正坐在房里落泪,忽然一个家人撞进门来:“夫人,咱家公子给放回来了!”宜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飞跑出来,迎面看见守仁正被两个人扶着进来了。

  说真的,连王守仁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被放出来的。这天他正在黑牢的烂泥里发愣,忽然两个力士过来开了牢门,不由分说把他架起来就走。穿过层层门户一直出来,院里停着一辆马车。这两个力士一言不发把守仁弄上车,车子立刻走了起来。守仁稀里糊涂的,还以为自己这一去不是提审受刑就是被人拉出去杀掉,却想不到马车走了好久,忽然一停,身边的力士一把将守仁从车里推了出去,滚倒在路上。这一下摔了个七荤八素,不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辆马车已经飞跑起来,拐了个弯儿,不见了。

  好半天守仁才挣扎起来,左右一看,发现已经被人送到自家住的胡同外面了。

  这么说,刘瑾这帮家伙居然把他放了?

  眼看离家门只一步之遥,可守仁浑身是伤,实在走不动。幸好几个邻居过来看见了,赶紧把他扶起来,一个飞跑过来报信,另两人扶着他慢慢地回来。

  到这时候宜畹才相信丈夫真的活着回来了,惊喜交集,赶紧叫家人去请郎中,自己把守仁扶到床上,褪下衣裤,用温水替他擦拭,只见刑伤累累,惨不忍睹。

  见丈夫被折磨成这副样子,宜畹心里难受得不行,却要宽守仁的心,强笑着说:“没事,伤处不很厉害,都结痂了。”

  自从戴铣死在牢里,守仁早已做好死的准备,想不到忽然一声不响被放了出来,真觉得恍如隔世。见宜畹面色憔悴,瘦得可怜,真不知这十几天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心里十分愧疚,拉着夫人的手半天才说了一句:“我对不住你。”

  守仁说这话,是责怪自己冒死上奏之前瞒了夫人。宜畹也知道他话里的意思,现在千愁万苦一时都化尽了,只觉得说不出的宽慰:“说这些干吗?你这次做的是大事,也是光彩的事,将来史册上一定有‘王守仁’三个字了,我呢,也托你的福,人家也知道世上曾有一个诸氏,是你们王家的媳妇,这就是古人说的‘与有荣焉’。”

  一句话把守仁说得差点儿掉下眼泪来。

  史册?

  史书守仁读过不少,里面有忠臣烈士,有奸佞败类。可史书却没说过,像戴铣这样的忠臣是怎么把自己逼上死路的。

  为什么忠臣们的人生道路都这么窄呢?

  这时候郎中赶来了。

  来的路上郎中已经听王家下人说了守仁受廷杖、下诏狱的事。本以为他受了这么重的刑伤,又在牢里关了这么久,不知伤处已经溃烂成什么样子,人又病成什么样子。想不到来了一看,守仁气色不错,神态平和,并没有什么事。摸着脉象也平稳,掀起被子查看了下体,见廷杖虽狠,却没伤到筋骨,伤处也没溃烂,反而都结了痂,简直不可思议。郎中便说:“这位老爷伤得虽然不轻,可眼下已经好了六七成,照现在这样,只要调养十天半月就能下床了。”取出金创药给守仁敷上,嘱咐家里人怎么擦拭换药,背起药箱正要走,又忍不住回头说了一句,“这刑伤三分是伤,七分是气,气急攻心,一转为火,伤口就坏了。像王老爷受了这么大的冤屈,居然能把心放得这么宽,一不动气二不上火,把自己调理得这么好,真不简单!”www.sxynkj.ċöm

  听郎中这么说,宜畹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送走郎中回来,笑着问守仁:“人家说你的心宽,我怎么不觉得呢?”

  王守仁知道自己能熬过这场残酷的折磨,是被当年唐伯虎“把‘良知’养在静室,一尘不染,万事无碍”的话救了。听宜畹跟自己开玩笑,也笑着说:“你觉得我心眼儿小吗?”

  宜畹一边替守仁掖好被子,一边在他耳边笑道:“你这人心眼儿最小了,这一辈子什么牛角尖儿都往里钻。”

  宜畹说的是句玩笑话,可守仁听到心里,却觉得五味杂陈。

  是啊,自己真是在牛角尖儿里钻了一辈子了。直到今天,也还没能钻出来呢……

  这次把丈夫盼了回来,对诸宜畹来说,真像把命丢了又捡回来一样,再也不肯离开半步。日日夜夜守在榻旁,端汤换药,服侍不停。见宜畹这么辛苦,守仁心里实在舍不得,几次让她去歇息,宜畹总是不听。没办法,守仁假装发了脾气,宜畹只得顺着他的意思,放下手里的东西歇着去了。

  不大会儿工夫,房门一开,杏儿进来了。

  见杏儿手里端着铜盆,拿着手巾,看样子是要替自己抹身换药。可守仁挨了板子,伤都在下半截身子,除夫人外哪肯给别人看到,就对杏儿说:“你把东西放在这里吧,夫人一会儿就来了。”

  守仁这是又犯傻了,他就没想到,杏儿来替他换药,分明是宜畹让她来的。不然杏儿哪会随便就到这儿来?

  以前宜畹虽然收了杏儿,却有一片私心,把丈夫看得很紧,并没真拿杏儿当“自己人”对待。可这次出了天大的事情,反而让她把事想通了:自己一直紧紧把着丈夫不放,要是守仁这次真死在牢里,岂不是绝了后?要是这样的话,自己怎么对得起丈夫,对得起王家?壹趣妏敩

  再说经过一番磨难,宜畹和杏儿也亲近了。所以现在宜畹就动了个心眼儿,故意让杏儿来给守仁换药。

  女孩儿家心思细,杏儿当然懂得夫人的意思。而经过这次的事,她也把守仁看成英雄,实实在在对他多了几分敬意,心里对这个男人的感觉和以前又不同了。现在守仁让她把东西放下等夫人来,杏儿才不管这些呢!把铜盆放好,上来就要揭守仁身上盖的被子。这下把守仁窘得满脸通红,赶紧双手扯住被头,嘴里嚷着:“你别管,让夫人弄吧。”

  “这些没什么,我都会做。”

  眼看杏儿俯下身来,半个身子都在床里,两手来掀被角儿。守仁身上有伤,整个人只能趴在床上,双手攥着被头也没用,根本顾不到下面,知道被子一掀开,大势去也!又窘又急,又不敢硬把杏儿推开,只得使劲把身子往床里挪动,不想这一动牵到了伤处,“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听守仁叫痛,杏儿只得住了手,退开两步。见守仁紧裹着被子卧在床上,弓着个身子,额角都冒出汗来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守仁本就窘得厉害,被杏儿这一笑,更是臊得满脸通红。杏儿是个温厚的人,见守仁这样,知道他实在不愿意让自己做这些事,也就不再勉强,把铜盆放到门边,嘴里却故意说:“公子不让我服侍,一定是嫌我手笨。”

  守仁忙说:“没这意思,只是我这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公子是个大英雄,能服侍公子的人都有福气。”杏儿嘟起嘴悻悻地说,“可惜我就没有这份福气。”

  其实杏儿心里想说的是后边这句话,可守仁却只听见了前面的半句:“我算什么大英雄,被人家打屁股的大英雄?”

  杏儿笑着答道:“夫人说,像公子这样忠君爱国,为了忠于皇上不怕被奸党杀头,然后又坐了牢,被坏人打,这样的人就是英雄。”

  其实宜畹说的是“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道理。可惜杏儿读书太少,没记住这句话,只隐约领会得夫人话里的意思。结果在她说来,这件事倒变得颇为滑稽了。同时,也更真实了。

  听了杏儿的话王守仁只剩一脸的苦笑:“别听她瞎说,我这样的人不叫英雄。”

  “那叫什么?”

  “叫废物。”

  杏儿掩着嘴笑出声来:“哪有人说自己是‘废物’的?”

  守仁可没笑,低低叹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见守仁这样,杏儿以为他累了,也不敢打扰,悄悄退出去了。

  王守仁闭着眼睛躺在被子里,寂静中,耳边又响起了黑牢里那恐怖的声音。

  “是我忠,还是刘瑾忠?皇上,你睁眼看看哪……”

  两行泪水从眼角溢出,热乎乎地流过腮边。王守仁把身子蜷得更紧些,整个头都钻进被子里去,把自己的眼睛、耳朵都紧紧地蒙住。可那凄厉的哀号仍萦绕耳边。

  “皇上,你睁眼看看哪!皇上……”

  没有英雄。

  暗夜中,牢笼里,哪有什么英雄?只有一群愚忠的蠢物,在烂泥里打着滚儿,伸着两只手冲着看不见的主子哀号,像狗一样默默无声地死去。

  (二)

  在家里调养了一段日子,守仁的刑伤基本痊愈了。在这段时间里,居然没有人来理他,任由王守仁踏踏实实在家静养。

  眼下刘瑾已经彻底把大权抓在手里,满朝大臣几乎被他清洗了一遍,刘瑾的亲信焦芳入了阁,刘宇做了兵部尚书,屠滽接掌了都察院,杨玉当了锦衣卫都指挥……朝中最后一个有胆量上奏弹劾刘瑾的工部给事中许天锡本来下定决心要拼死劝谏,想不到遣走妻儿的时候被阉党察觉,奏章还没递上去,就被刘瑾派来的刺客趁夜勒死在家里。顺天府衙门来人验尸,上报说是“悬梁自尽”……

  到这时候,再也没什么人敢公然反对刘瑾了。这个大权独揽的老太监整天贪污纳贿,胃口越来越大,从受贿到逼索贿赂,从几百两银子到上万两地贪污,胃口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疯狂了。

  终于有一天,已经成了“立地皇帝”的刘瑾又想起王守仁这个人来,假借皇帝的名义随手写了一道“圣旨”,把守仁贬为贵州龙场驿的驿丞,接旨即日出京。

  说实话,眼下王守仁连这个龙场驿站在哪儿都不知道。可圣旨让他去,他不敢不去,甚至连辞职不干都做不到。

  这道“奉旨即行”的圣旨是不能拖延的。守仁和宜畹商量了一下,决定自己先去龙场上任。这一边,王家在京城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宜畹也收拾东西带着杏儿回山阴老家。

  这一晚宜畹替守仁收拾行李。家里所有银钱凑起来有三十多两,宜畹给自己留了五两,其他的都包起来交给守仁。守仁哪里肯要,对宜畹说:“你们这趟一起走的人多,又是妇道人家,手里宽裕些有好处。”说着就要打开钱袋往外掏银子。宜畹忙说:“我们回山阴,路上好走,所有花销都算计好了。可你要去贵州,几千里路,又不好走,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多久。”说到这儿,想到和丈夫刚刚重聚,又是一场生离死别,心里一酸,一股泪水涌了上来,再也说不下去,只管低着头硬拨开丈夫的手,把银袋子塞到守仁的包袱里去了。

  见夫人这样,守仁哪还理会得银子的事,伸臂把宜畹搂到怀里,满心想说几句温存的话,却什么话也想不出来,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我对不起你。”

  宜畹把头埋在丈夫胸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到底没落下来。强忍酸苦一字一句嘱咐丈夫:“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照料自己,你身子弱,春秋记得多加件衣服,不要吃冷食,无论如何……要回来。”

  王守仁拉着夫人的手用力点头:“你等着我,三年,最多三年!我一定回来!”

  第二天一早守仁别了家眷,一个人背着包袱出了城门。本想着自己悄悄离开京城,谁也不让知道,免得人家挂记,却想不到城门外的官道旁已经站着个穿灰衣的中年人,正是甘泉先生湛若水。

  这时的王守仁在京里已经没朋友了。当年在一起的伙计们有的下了狱,有的贬了官,那些没事的也不跟守仁来往了。唯独湛若水,论官职仅是个普通的翰林,平时只爱埋头琢磨学问,是个毫不引人注意的书虫子。所以下狱、贬官都轮不到他。而湛若水又有胆量,不怕受连累,还敢把王守仁当成朋友。见守仁背着包袱踽踽行来,湛若水上前拱手,笑着说:“知道贤弟今天出京,我在这儿备了些薄酒,咱们喝一杯吧。”

  见湛若水笑着,守仁也只得强笑道:“甘泉先生的酒自然要喝。”两个人在桌前坐了,互相看到的都是一张洒脱和悦的笑脸儿。可这笑脸儿都是强装出来的,所以两个人只是对着笑,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还是湛若水想出一个话题:“贤弟知道这个龙场驿站在什么地方吗?”

  守仁摇摇头:“不知道。”

  “龙场驿是水西宣慰司辖地,在贵州西北,离贵阳不过几十里路程。据说当地以乌江为界,划有水西、水东两大土司。水西的安氏为长,又是贵州各土司之首,被封为宣慰使;水东宋氏为次,受封宣慰同知。贤弟知道‘夜郎自大’的故事吧。相传这个水西土司就是古夜郎国的后人,自汉朝至今已经传承七十四世,号称有百姓四十八万,现在的宣慰使名叫安贵荣,听说这个人很有胆识,在他治下,水西、水东一带倒也安宁富庶,农耕渔猎自得其乐,是个世外桃源。”

  让湛若水一说,原来守仁被贬之处还是个好地方呢。

  这种时候,一句劝人的话,比金子还贵重。

  见守仁神色略和,湛若水又说:“水西一带曾出过一位女中豪杰,名叫奢香,是大土司霭翠的夫人,霭翠死后,奢香夫人代掌土司。大明洪武十六年当地彝人部落反叛,贵州都指挥使马晔以此为借口把奢香抓到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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