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0)
铁太监的害处都说出来了。谢迁和刘健赶紧在边上帮腔:“次辅的话在理,陛下一定要三思。”
可惜,这三位老臣到现在还没弄明白朱厚照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顽劣成性、不可理喻的坏孩子。他根本就没打算听别人的意见,甚至没打算跟什么人讲道理,这位正德皇帝只是像个惯坏了的小孩儿一样在和大人胡搅蛮缠。
现在听李东阳话说得厉害,朱厚照一时找不到话来驳他,急了!忽然尖起嗓子高声说:“天下的事难道都是让太监们做坏了吗?朕看这满朝文臣十个里也就三四个是好人,剩下六七个都不是好东西!这个道理几位老先生也都知道吧!”
好一句狠话!
早在弘治十七年审问“张天祥案”的时候弘治皇帝就曾经说过这话,结果引出一场冤狱,屈杀了一名检举违法的指挥使,贬谪了几个正直的官员,吓得满朝大臣无不失色,朝堂之上万马齐喑。想不到两年之后正德皇帝又喊出这句话来!而且比当年的弘治皇帝说的厉害得多!
满朝文臣,十个里有六七个都不是好东西……连“好东西”都算不上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做臣子?
只这一句话,三位阁老全都吓得冷汗直流,心惊肉跳,再也不敢和这个只有十来岁的倔强孩子争执一句。
眼瞅着今天在皇上面前真是什么事都没法奏了,最后李东阳勉强说了句:“让我们回去再想想吧。”三位阁老就退了出来。
(三)
此时百官还在殿外候旨,见三位阁老出来,户部尚书韩文上前问:“怎么样?”三位阁老都无话可说,只有摇头。
见三位阁老摇头叹气,一帮文臣都把头低下了。
见百官都泄了气,三位阁老才想起来,他们是文官之首,不说话不行啊。
李东阳强打精神挤出个笑脸儿:“我看皇上还是明理的,人又聪明。只是被几个奸佞宦官围住了。我看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让皇上辨明忠奸,赶走这帮闯乱内廷的卑鄙小人,这么一来朝政自然就清明了。”
其实李东阳说的并不是朝局的症结所在。
大明朝是个最独裁的朝代,皇帝明倚内阁,暗操独治。天子明,天下明;天子暗,天下暗。如今一个庸蠢顽劣的昏君登上了皇位,曾经一片朗朗乾坤的大明朝顿时乌云压顶,变得暗无天日。
可做大臣的谁敢责备皇帝?不但不敢责备,连心里这么想都不敢。
户部尚书韩文愁眉苦脸地说:“皇上身边的奸佞小人无非刘瑾、张永、马永成、谷大用这几个家伙。其中刘瑾、张永是两个头子!可皇帝对这几个太监宠信至极!想弹劾他们怕是没那么容易。”说到这儿自己又叹一口气,“我真不明白,皇上为何如此宠信刘瑾,这个阉人到底有什么本事?”
谢迁冷笑道:“什么本事!他根本没有本事,只不过……”
听谢迁这话暗里似乎在讽刺皇帝,现在百官都在面前,这些偏激的话让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可不得了!
刘健赶紧把话头岔开:“刘瑾等人是朝局的症结所在,御史们弹劾刘瑾的奏章也不少。前天就有给事中陶谐和御史赵佑的两个奏章交付内阁讨论,我们论罢上了票拟,却又没消息了。”
是啊,正德皇帝有一件“无耻”的本事,可以把大臣们送来的奏章“留中不发”。而且不是扣留一件两件,是一扣就几十件几百件!这么办事的皇帝别说大明朝没见过,就是历朝历代也少见!韩文只能重重地叹一口气:“先帝在时从谏如流,朝臣每有劝谏总能即时采纳。这才一年工夫,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言官说话没人听,大臣上奏也没人理,皇上这是要干什么呀!”
韩文这话问出来,没一个人敢回话。就好像一块扔进水里的石头,咕咚一下子就沉底了。见了这番景象,韩文仰天长叹,忍不住又掉下眼泪来了。
真是人老,泪多。
见这个老头子当众落泪,在场的人无不唏嘘。可他们又能怎么办呢?也无非就是摇头叹气,心事重的,也悄悄落两滴眼泪;心宽些的,就自顾自地走开了。
转眼工夫大臣们都散了。韩文也转身往外走,忽听身后有人叫了一声:“韩大人等一等!”韩文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僚属户部郎中李梦阳。
“你有什么事?”
李梦阳看了一眼左右:“大人,咱们走着说。”俩人信步出了朝房,看左右无人,李梦阳压低声音,“大人,现在朝政日非,奸党横行,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不能光知道哭呀!满朝文武这么多人,难道真就扳不倒一个太监?”
李梦阳脾气倔,说出话来不是那么讨人喜欢,韩文淡淡地反问一句:“你以为不难?”
李梦阳两手一摊:“这事也难,也不难!难处大家都知道,下官就不说了。可我看刘瑾这帮家伙越来越胡作非为,惹得御史言官交章弹劾,内阁九卿无人不恨,就连宫里的人也厌恶他们了,这不正是个携手除奸的机会吗?韩部堂是三朝老臣,素有威望,如果由大人出头联络内阁、六部、九卿、科道官员联名上奏,集众人之力一举清除奸佞,又有多难呢?”
好个李梦阳,真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虽然皇帝昏暴些,可弘治朝留下一个精英荟萃的好朝廷,几百位诤臣义士。如果大家齐心合力,凭这一股浩然正气,推翻几个奸佞宦官能有多难?
想到这里,韩文的心一下子热了起来,手捻长须慨然说道:“为国除奸正是我辈责任!就算大事不成,死就死,我怕什么?做大臣的,不死不足以报国!”回手在李梦阳肩头拍了拍,“献吉,这件事是你提的,我看这奏章就由你来写!”
李梦阳微微一笑,从袖筒里掏出一本折子递了过来。
“怎么,你已经写好了?”
韩文接过奏章打开一看,上面写道:
人主以辨奸为明,人臣以犯颜为忠。况群小作朋,逼近君侧,安危治乱胥此焉关。臣等伏睹近岁朝政日非,号令失当。自入秋来,视朝渐晚。仰窥圣容,日渐清削。皆言太监马永成、谷大用、张永、罗祥、魏彬、丘聚、刘瑾、高凤等造作巧伪,淫荡上心。击球走马,放鹰逐犬,俳优杂剧,错陈于前。至导万乘与外人交易,狎昵媟亵,无复礼体。日游不足,夜以继之,劳耗精神,亏损志德。遂使天道失序,地气靡宁。雷异星变,桃李秋华。考厥占候,咸非吉征。此辈细人,惟知蛊惑君上以便己私,而不思赫赫天命、皇皇帝业,在陛下一身。今大婚虽毕,储嗣未建。万一游宴损神,起居失节,虽齑粉若辈,何补于事?高皇帝艰难百战,取有四海。列圣继承,以至陛下。先帝临崩顾命之语,陛下所闻也。奈何姑息群小,置之左右,以累圣德。窃观前古阉宦误国,为祸尤烈,汉十常侍、唐甘露之变,其明验也。今永成等罪恶既著,若纵不治,将来益无忌惮,必患在社稷。伏望陛下奋乾刚,割私爱,上告两宫,下谕百僚,明正典刑,以回天地之变,泄神人之愤,潜削祸乱之阶,永保灵长之业。sxynkj.ċöm
李梦阳不愧是大才子,好一篇刚凛之言,好一支如刀之笔!
一口气读罢奏章,韩文兴奋得满脸通红,赞道:“写得好!有了这个东西很多事就可以办,我现在就去找几位元辅商量。”接过李梦阳的折子塞进袖筒,又嘱咐他一句,“此事需做得机密些才好,切勿声张。”
当下韩文自己先在奏章上署了名,然后拿给三位阁老看。
听了韩文的主意,看了他拿出来的奏章,三位阁老齐声赞同。谢迁问:“贯道,这奏章是你草拟的吗?”
韩文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一旦不成,后果难以设想,所以不提李梦阳的名字,只说:“三位怎么看?”
——这句话说出来,就等于默认这奏章是韩文起草的了。
“还有什么说的,早该这么办!”刘健二话不说,拿过奏章署了自己的名字。李东阳和谢迁也在奏章上署了名。
有了三位阁老的支持,韩文又花了几天工夫联络六部九卿官员,凡见此奏章的,无一不在上面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正德元年十月十二,这道集中了大明朝所有正气的沉甸甸的奏章终于被递了上去。
见了这道奏章,正德皇帝彻底乱了方寸。
《三字经》头一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这个“善”字说的就是与生俱来的良知。
良知这东西人人都有,朱厚照也是个人,他一样也有良知。登极之后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他心里清楚得很。只是平时任性惯了,从不把别人的话放在心里,明知做得不对,也照样放纵自己。可这次朝廷所有重臣一起联名上奏,直指朝政弊端,当面质问皇帝,终于逼得正德皇帝不得不第一次面对自己的良心。
人活一辈子,哪个没有良知?哪个不想做一番像样的事业?何况朱厚照是皇上,天命所归。一个皇帝该做什么,他心里都知道。早在做太子的时候,他也曾经设想过:将来自己当了皇帝,也要励精图治,做出一番事业。可惜这个被父母惯坏了的孩子太自私,太任性,太脆弱,太沉溺于享乐。很多事他明知道不对,只因为这样做比较简单,比较舒服,比较有“乐子”,就故意去做了连自己也知道是错误的事。
在这世上,被宠坏了的“孩子”多得很。对这些自私、任性的“孩子”,总还有人能管他,能说他。就算没人管、没人说,社会也不容他胡来,会给他种种教训,逼着他收敛。可惜朱厚照是个皇帝!集天下生杀大权于一身,他手下几千臣子、亿万百姓都是跪在天子脚下叩头的角色。这些人不敢正面质问皇帝,只能睁着眼说瞎话,认定引着皇帝做错事的就是刘瑾他们这几个太监。
现在满朝臣子联名上奏,斥骂的都是奸宦阉党,没有一个人敢对皇帝的自私、任性、胡作非为进行一句斥责,没人敢对皇帝是否蒙蔽了“良知”有一丝怀疑。结果就连朱厚照自己也以为他做下这些错事,不是因为他这个皇帝蒙蔽良知、自私任性,而仅仅是因为他受到了刘瑾他们这几个邪恶太监的“引诱”。
在这件事上,皇帝、内阁、六部九卿、科道御史都把问题的症结看错了。结果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最终演成了一出惨剧。
——问题的核心不是刘瑾,是正德皇帝本人!问题的症结不是太监们“勾引”皇帝,而是正德皇帝昧了良知!
面对满朝大臣联名递进的奏折,朱厚照的良知毕竟受到了触动。经过整整一天的思考,正德皇帝觉得也许自己该做一件正确的事了:就依群臣所言,把这几个太监处置了吧。
可话说回来,这个任性的皇帝也有感情。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也有了悔改之心,可他仍然舍不得杀掉这几个从小服侍自己长大的近侍。可不惩办他们,又无法对天下人交代——尤其是无法对自己心里的良知做个交代。
最终朱厚照做了个决定:把刘瑾等八人遣往南京“闲住”。就是把几个老太监送到南京去为太祖皇帝守陵,让他们在那座空旷的陵园里看屋,洒扫,做些杂役,无人问津,直到老死为止。
这时候三位阁老正在签押房里候旨,每个人心里都是忐忑不安。
这三位老臣都曾追随弘治皇帝多年,办成了无数大事,偏偏就在裁撤太监这件事上,他们从没办成事。现在想让正德皇帝一举诛杀最宠信的八个宦官,能否成功,他们心里根本没底。三人正在提心吊胆地算计着,门帘一挑,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秉笔太监王岳进来了。
司礼监是宫里太监的头头,李荣、王岳又是司礼监的头儿。现在这两个太监显然是代表皇上和内阁谈判来了。
李荣、王岳二人都是弘治朝的老人儿,一个厚道,一个正派,和内阁关系不错,也讲理。李荣先开口说道:“几位老先生,陛下让咱家传个口谕:打算把刘瑾等八人遣往南京安置,不知几位老先生意下如何?”
听了这话,内阁三老又喜又忧。喜的是皇上终于肯听臣下的劝告,愿意制裁这几个阉党了;忧的是,自古都说除恶务尽,现在只是把几个太监遣往南京闲住,以后时间一长,皇帝又想起这几个东西来,难保不死灰复燃。刘健赶紧说:“这怕不妥!这八人最善于蛊惑圣上,就算到了南京,陛下心里难免会记着他们,过几年又召回来,终是祸患。”
其实李荣他们对刘瑾这几个家伙也很厌恶,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毕竟刘瑾他们也是太监,李荣对这几个人多少有点儿恻隐之心,就劝了一句:“老先生,这几个毕竟都是皇上身边的人,好歹给他们留些体面才是。”
这种时候刘健哪肯松口:“如果皇上能下决心诛杀奸佞,天下人人振奋,大明从此国运昌盛,这才真是陛下的体面。”
见首辅把话说得不留余地,李荣和王岳对看一眼,认认真真地问道:“这是三位老先生的意思吗?”
三位阁老都说:“正是。”李荣和王岳转身出去。
不一刻,两个太监又回来了:“三位老先生,皇上说了:可将这八人遣往南京,永不召回,只要内阁同意,明日即可传旨。”
想不到皇上还是这一套话,只是加了“永不召回”四个字。可天子的话就是王法,今天说永不召回,几年以后真就召回来了,又怎么办?谢迁忙说:“两位公公也知道,刘瑾等八人所作所为实在罪不容赦,请两位公公无论如何劝皇上一句:除恶务尽,请陛下一定要下这个决心!”
“这是内阁的意思吗?”
三老都答道:“是。”
两个太监又出去了。
眼瞅着两个太监走了,李东阳忽然对刘、谢二人说:“两位,我有个想法,若陛下再派人来议时,咱们不妨答应把刘瑾等人遣到南京安置。”
李东阳的话一出,刘健、谢迁大吃一惊:“西涯这是什么话!”
李东阳也知道自己这样说两个老伙计要生气,可他心里的考虑也不能不说出来。他对二位说:“皇上年轻,又比较任性,现在他专宠刘瑾这帮人,阁臣一味相逼,非要杀了刘瑾,万一皇上对内阁产生不满,忽然改了心意,事情反而麻烦。不如先借着皇上的话头儿把这些人赶出京城,然后辅佐陛下革除弊政,认真先做几件实事。等皇上看到了革新政局的成效,一心一意认真治理国家,哪还会想起刘瑾这几个奴才?那时候刘瑾等人杀与不杀,也不太要紧。”
李东阳这个人极其聪明,他脑子里想的不光是朝局,还有小皇帝的脾气秉性。
当今皇上是个怪人,任性至极,为人行事不能以常理揣度。在这件事上李东阳比其他人多想了一步。也就是说,他把整件事的方方面面考虑得比较周全。
可现在满朝大臣都在气头儿上,刘健、谢迁的思路难免有些偏激,听不得这样的话。李东阳话音刚落,刘健已经厉声问道:“西涯怎么说这话!像刘瑾这等祸国之辈,不杀不足以正纲纪!况且此次六部九卿联名上奏,大家都要诛杀刘瑾,现在稍一让步,只会前功尽弃!”
谢迁也说:“对呀,这几个奸贼到了南京,皇上心里一定还挂着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又召回来,那时死灭复燃,定成大祸,在这上头千万要咬死,绝不能姑息养奸!”
见两个老伙计疾言厉色,李东阳只得不言语了。
这时李荣、王岳又进来了:“皇上说了:还是把刘瑾他们遣往南京的好,请几位老先生再考虑考虑。”m.sxynkj.ċöm
眼看小皇帝接二连三派人来为这几个奸贼说情,刘健真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的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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