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步步惊心.下》(15)
“好着呢,只是下午多吃了几块糕点,晚上就吃不下了。”壹趣妏敩
他道:“别只躺着,起来说会儿话,胃里积了食,回头也难受。”
我依言爬起来,他帮我放好垫子,让我靠好,自个儿也斜歪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我强打起精神陪他说话,几次三番欲张口问他,却顾虑到王喜,终又咽了回去。
因为了解一些历史,知道雍正对八爷等人的铁血手腕,可除此之外,我的他是爱惜我、不会伤害我的胤禛。他即使行事偏激,也只因为爱恨强烈,想保护我们,可现在突然发觉,我心里竟然对他开始隐隐有几丝畏惧。我在小心翼翼地回话,不敢点灯,害怕他看出我的异样。此时才真正明白十三爷的感觉,对十三爷而言,他如今首先是皇上,然后才是四哥,所以谨言慎行必不可少。而我今夜也开始仔细斟酌着说每一句话,小心地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情绪,面上却还要装出一切都是随性。
胤禛看我说话时精神总是不济,问:“你好似很困的样子?”
我笑道:“人家本就要睡的,被你硬拉起来,能不困吗?”
他笑说:“我放下手头的事情特地来陪你说话,不领情,反倒埋怨我。好了,不扰你清静了,我回去看折子,你歇息吧。”说着起身而去。
我在黑暗中静静坐了很久,听着远远地敲了三更才忙扯了被子躺下,却仍旧无法入睡,翻来覆去,眼泪又落下。
◇◇◇
自打从王喜处得知李谙达和张千英的事后,我整日就懒懒待在屋中,看书,临帖,刻意地去遗忘整个外面的世界。如今临的帖子都是胤禛特意写给我的,我模仿他的字迹已有四五分像。练字时,常常会想起当年他送我的那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竟有很遥远的感觉。
西北战事到了最后决胜负的时刻,养心殿经常通宵烛火通明,胤禛眼里、心里全是千里之外的战争。二月八日,年羹尧下令诸将分道深入,直捣巢穴。在突如其来的猛攻面前,叛军魂飞胆丧,毫无抵抗之力,立时土崩瓦解。清军大获全胜。
捷报传来,胤禛大喜,予以年羹尧破格恩赏晋升为一等公。此外,再赏一子爵,由年羹尧的儿子年斌承袭,连年羹尧的父亲年遐龄都被封为一等公,外加太傅衔。年氏满门圣宠如日中天。
席间用膳时,胤禛还忍不住地谈论着大获全胜的战役。我心里嘲笑道,集中了大清几乎全部的人力、物力去打这场战争,十四爷之前已经在西北树下了大清军队的威仪,罗卜藏丹津的反叛准备不足,仓皇起事,还是以弹丸之地对大清千里疆域,年羹尧但凡有些智谋,怎么也该赢的。
十三爷看我嘴角挂着丝讥笑,朝我微摇了摇头,我对十三爷皱眉一笑,胤禛看到我和十三爷的表情,摇头苦笑一下,收了声,不再谈论已过去的西北战争。
一日,我正在屋内临帖,承欢跑着冲进来,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手中的毛笔晃了几下,桌上的纸已被涂污。我一边推她,一边笑道:“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承欢瞪大双眼道:“姑姑,他们在蒸人。”
我说:“什么?整人?”
承欢用力点点头道:“他们不肯告诉我,不过被我偷听到了,皇伯伯命各宫近前侍奉的太监、宫女都去看。姑姑,怎么蒸人呢?像姑姑带我去御膳房看的那样,蒸包子那样蒸吗?”
我猛地从椅上站起,惊声问:“你说什么?蒸人?”说到后两个字时只觉胃里一阵恶心,忙忍住。
承欢道:“蒸人呀!”
我问:“你还听到什么?是谁?”
承欢摇摇头道:“就这些了。”
想起王喜,心里惊怕,立即向门外行去,承欢跑着要跟来,我忙道:“你哪里都不许去,就在这里待着。”承欢看我疾言厉色,只得噘嘴站住。
我大步跑着出了屋子,往日守在养心殿外的太监、宫女都不在,四处只有侍卫静立着。不知隐在哪个角落的高无庸闪身到我身前拦住我道:“姑姑去哪儿?”我心下惧怕愈深,越过他就跑,他忙拽着我道,“奴才刚才看见承欢格格来了,姑姑怎么不陪承欢格格呢?”
我心中发急,猛地甩开他手,喝骂道:“狗东西,连我都敢拉拉扯扯,你有几个脑袋?”他忙跪下磕头,我立即飞奔而去。他在身后一路追来,却再不敢碰我,只是不停声地哀求。
我心跳得好似就要蹦出胸膛,阵阵气闷,向刑房狂跑而去。
还未到跟前,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似香似酸似臭、令人作呕的怪味。前面黑压压立满了紫禁城内各宫有头有脸的太监、宫女和各处的掌事太监,全都脸无人色,有的全身抖动,有的瘫软在地,有的弯身而吐。
我看到那口支在火上的大瓮,胃里翻江倒海地翻腾,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狂呕起来,直呕到胃中只余酸水、无可呕之物时,才强撑着抬眼扫去,不敢看场中的大瓮,眼光只在人群中游走,忽看到王喜涕泗横流、瘫软在地的身影,一直提在嗓子眼的那颗心才“嗵”的一声落下。
再不敢多看,转头就走,脚下一软,就要摔倒。一直立在一旁、脸色青白的高无庸忙上前搀扶我。我借着他胳膊的力站起,他求道:“姑姑就扶着奴才的手回吧!”我有意自己走,却头晕目眩无以成步,只得扶着他胳膊。
我抑着发颤的声音问:“是谁?”高无庸半晌无声,我心中的惊惧、悲哀、愤怒一瞬时再难控制,厉声吼道:“说!我看都看了,难道还要我回去问吗?”
高无庸全身一个哆嗦道:“姑姑,您放过奴才吧,若被皇上知道,奴才死无葬身之处。”我心下疑惧不定,放开他的手就踉踉跄跄往回走。
高无庸跑上前跪在我面前哭道:“姑姑回吧。”我没有理会,绕过他依旧前行,高无庸跪爬着又拦到了我身前,磕头哭道,“是玉檀。”
我脑子如被大锤砸下,那剧痛直刺向心脏,盯着远处大瓮,如厉鬼一般哭号道:“是谁?”高无庸头贴在地面上道:“玉檀。”我五内俱焚,心神刹那坠入彻底的黑暗。
待略微恢复神志时,感觉有人在轻抚我的脸颊,一下一下极尽温柔,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仍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孩子,凡事都可遂心任意,不禁喃喃道:“妈妈,妈妈。”睁开眼睛满心欢喜地看去,却是胤禛焦灼喜悦的脸。刹那间竟是数百年时光,我愣了一瞬,问,“怎么了?”话刚出口,昏厥前的一幕涌到心头,胃里恶心,却再无可吐之物,趴在床头只是干呕。
胤禛半拥着我,轻拍着我背,我下狠劲推他,却全身发软,无半丝力气,我哭道:“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他神色清冷中夹杂着伤痛,伸手握住我推他的胳膊。我哭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胤禛用力把我抱在怀里,说道:“若曦,我们有孩子了。”我的哭声涩在喉咙里,抬头看他,他点点头道,“太医刚诊过脉,一个月了。”说着在我脸上轻吻了下,温柔地说,“我们要有孩子了。”
我无半丝喜悦,心中对他爱恨纠缠,盯着他半晌不动,他伸手捂住我眼睛,求道:“若曦,不要这样看我。你不开心吗?我们盼了很久的。”
我伤痛难耐,俯身号啕大哭起来:“胤禛,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身子僵硬,轻拍着我背:“我知道!若曦,我这么做都是有原因的。你先养好身子,我以后再解释给你听。”
我哭道:“那是我妹妹呀!是我妹妹呀!”
胤禛捂着我嘴道:“若曦,你当她是妹妹,她却未曾当你是姐姐。我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我狠命打着他的手,挣扎间,眼前发黑,身子顿时软倒。他忙扶住我,我一面喘着气,一面无力地推他。
他道:“你不愿看见我,我这就走。不过你好歹顾念一下自个儿和孩子。”说着叫了梅香、菊韵进来服侍,自己站起盯着我,我闭目不动,他转身一步一回头地缓缓而去。
晕沉沉中似乎做了很多梦,碎裂成一片片,混乱错杂,就如这么多年的时光,仿似一瞬,却又痛苦而漫长。
春日时,玉檀坐在炕上替我绣手绢,我靠在一旁随意翻书,偶尔几声清脆的笑语回荡在屋中,融化了紫禁城中难耐的寂寞寒冷。
我每一次病都是你照顾,帕子一遍遍换下,药端到榻边。那次凶险万分再无求生意志时,是你在榻旁整晚整晚地唱歌,直到把我唤醒。
浣衣局操持贱役,你不离不弃,费尽心思维护。将近二十年的姐妹情,这冰冷宫廷中一份始终相伴的暖意。
我以为凭借他的爱定可护你周全,让你在紫禁城中不受伤害,却不料是他如此对你。
玉檀,从此后,这紫禁城中最后的一抹暖色消逝而去。
…………
梅香摇醒我,拧了帕子给我擦脸,才发觉梦中早已泪流满面。
天刚亮,就吩咐梅香去叫王喜来见我,梅香犹豫了下低头应是后退出。
不大会儿工夫,王喜匆匆而进,脚步虚浮,面色苍白,眼眶乌黑,目睹整个过程,显然受刺激甚深。梅香、菊韵虽也面孔浮肿,可毕竟和玉檀无什么感情,只是恐惧事情本身。
梅香守在一旁,我道:“下去!”她迟疑了下,向外行去。我让王喜坐,王喜肃容立于榻前,指了指帘外,我用口型无声说道:“我故意的。”王喜恍然大悟,忙道:“奴才不敢坐,姐姐有事就吩咐吧!”
我沉吟了会儿,强抑住心痛问:“玉檀当日……当日……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王喜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脸上皮肤抖动,声音却平稳地回道:“去得很快,没什么痛苦。”说着,王喜眼泪已经滚落,他立即用袖子抹去。
我捂着胸口问:“她临去可有说什么?”
王喜一面回头张望了下,从怀里迅速掏出一张布条塞到我靠着的软垫下,一面道:“一直微微笑着,没有说话。”
我用眼光问他,口中问道:“你可好?”
王喜做了从门缝塞进布条的动作,又做了个他推门突然发现布条的样子,一面回道:“奴才一切安好。”
说完两人默默无语相对,王喜道:“姐姐既然无事吩咐,奴才这就告退了。”说着未等我答话,已匆匆出去。我有心叫住他,却又忍住。
我借口想休息一会儿,屏退梅香、菊韵,放下帘帐,躲在榻上细看。布条上只短短几行字,却字字如刀般扎在我心上:
求姐姐护我家人周全。玉檀自知大限将至,一直希望能有一日亲口向姐姐解释清楚一切,可如今再无机会,匆匆而就,无以明心迹,却又忽觉一切话皆多余,姐姐必能明白我的心。红尘中一痴傻人而已!玉檀不悔!无怨!姐姐勿伤!
我脑中似乎可以看到玉檀当日的急迫,躲在某个墙角,从衣服上撕下布条,咬破食指,匆匆写就,塞进王喜屋中,没多久她就被人捉去。
玉檀一直告诉我她从未读过书,只粗略认识几个字,可今日看她的留书,字迹虽仓促,却是一手标准的管夫人梅花小楷。非长年苦练和熟读诗词百家,绝不能有此清丽幽娴之意境。玉檀,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呢?
梅香在外低声说:“姑姑,十三爷来看您了。”
我道:“请。”
十三爷缓步而入,梅香向他请安,搬了椅子请他坐下后静静退出。
十三爷细细察看了下我脸色道:“你身子本就不好,如今又有身孕,哪还禁得起自个儿作践自个儿?难道你竟然恨皇兄恨得连孩子也不想要了?”
我道:“我没有。”
他道:“既然没有就应该好生保养调理。一则你现在的年龄才第一次有孕本就凶险,二则你身子一直有病,如今又动了胎气。何太医为了你,整日愁眉不展,苦思良方,皇兄也是忧心忡忡,你自己却全不爱惜。皇兄怕你害怕,不愿对你说这些,我本也只想劝你放宽心,可一看到你这个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索性和你挑明白,你若还想要这个孩子,就和太医配合些。”
我呆愣半晌,哀声道:“我会尽力的。可是心痛难忍,你可能教教我如何让心不痛的方法?自己妹妹惨死在所爱之人的手上,你可有方法让我化解心中的爱恨纠缠?”
十三爷低头默了会儿道:“也许事实能让你好过一些,但也许更让你难过。”
我苦笑道:“告诉我吧!”
他轻叹口气道:“皇兄将九哥遣去西宁,严禁他们彼此互传消息,可九哥仍旧想尽办法,甚至自己编了密码利用各色人与京中联系。玉檀就是九哥在皇兄身边的眼线,一直把皇兄的行踪泄露出去。皇兄因为你不好严惩她,几次旁敲侧击都警告过她,可她却未有丝毫悔改。这次激怒皇兄是因为九哥教唆弘时争取当太子,弄了不少挑拨皇兄和弘时父子之情的事;又命玉檀设法利用你和八哥、十哥、十四弟的渊源挑拨你和皇兄之间的感情。两件事情都犯了皇兄的大忌,皇兄忍无可忍才用了极刑,也是对九哥的一个严厉警告。”
我脑子纷乱糊涂,觉得一切好荒谬,可似乎又合乎情理,多年的点滴细节猛然出现在脑海中。原来那个大雪夜救了玉檀一家的公子是九阿哥,结局玉檀却肯定骗了我,不是一面之缘,而是从此后九阿哥对她们一家一直暗中照顾,多年后进宫做宫女,也应该是刻意安排。难怪十四爷好似不避讳玉檀,我以为是因为他知道我和玉檀要好,却原来另有乾坤。那玉檀你究竟对我是真情还是假意?sxynkj.ċöm
玉檀的一笑一颦、一哀一喜从脑中快速掠过,我恍惚一笑,情分假不了的。她在宫中的左右为难、举步维艰,只怕不下于我,她和九阿哥究竟是怎么一段故事?我只知道开始和结局,却不知道过程,她的心酸无奈痛苦绝望也许比我还多。
十三爷看我浅浅而笑,诧异问道:“若曦,你不生气吗?”
我摇头道:“玉檀视我为姐,待我之心绝对假不了。至于其他,谁没有几件无可奈何之事呢?我若真有怨怪,只怨怪苍天残酷。”
十三爷凝视着我道:“你总是愿意原谅,总是愿意去记住美好的东西。”
我低头沉默了会儿,淡淡道:“皇上本可以让这一切都不发生的,他却没有制止。”
十三爷急道:“皇上本就有意放玉檀出宫。玉檀刚到御前服侍,皇上就命高无庸向众人重申了违背养心殿规矩的惩罚,后来杖毙私自传话的宫女时,也特让玉檀和众人观看,以示警诫。”
我摇头道:“也许他打算放玉檀出宫时,的确想着就此作罢,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是既然原乾清宫的宫女都遣散了,也没有道理单留下早已过了出宫年龄的玉檀。后来因为九阿哥不愿放弃玉檀这个棋子,玉檀就来求了我,皇上当时完全可以立即向我说清楚,直接命玉檀出宫,我断无反对的道理。可皇上却未如此做,而是顺水推舟,给了玉檀个留下的理由。毕竟如果送走了玉檀,不知道九爷他们还会想什么花招,不如留一个自己知道是奸细的人在身边,一举数得,愿意让九爷知道的东西,就故意让玉檀知道,不愿意让九爷知道的,玉檀也绝对知道不了,还可以利用玉檀反监视九爷的动向,甚至可以利用玉檀给九爷完全错误的消息。”
十三爷叹道:“我
第三十七章《步步惊心.下》(15)(2/3).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