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步步惊心.下》(15)
不悔情深恨匆匆
西北虽有战事,但因一直捷报频传,再加上这是胤禛登基后正式庆祝的第一个新年,所以宫内各处喜气洋洋,准备欢庆雍正二年的来临。
我紧裹着锦鼠毛斗篷,口里说着、手里比画着教弘历、弘昼和承欢堆雪人,弘历悟性甚好,只听我讲解,已经堆得有模有样,弘昼和承欢却不老实,总是给弘历帮倒忙,惹得弘历又气又笑。
我正看得乐,忽听到身后有人叫道:“若曦。”听着声音陌生,忙回头看去。
很多年未曾见过的十福晋身着一袭大红斗篷立在身后。弘历和承欢上前请安,她让他们起来,看着我微微一笑道:“真是你!很多年未见过了。”
我呆了一会儿道:“是呀,你可好?”
她点点头道:“一切都还好。”
我对弘历、弘昼和承欢道:“你们若不怕冷,就自个儿玩一会儿,若冷了,就先回去。”他们点点头。
我走到十福晋身侧,两人踏雪缓缓而行。她道:“你如今看着越发清减了。”
我道:“其实以前也瘦,不过你多年未见,如今年龄又大,看着憔悴倒是真的。”
十福晋摇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七八年未见,刚才在雪地里乍看见你,竟不敢出声,觉得你淡得好似会随着雪化去一样。美是美,可太清冷了。”
我道:“大概和今日披着的斗篷有关,颜色太冷了。”
十福晋看着我的斗篷道:“颜色是太素。越是雪天,越应穿颜色重的。”
我默了会儿问:“十爷在蒙古可好?”
十福晋瞟了我一眼道:“你不知道吗?爷现在在张家口。”
我喜问:“真的?那不是可以赶上过个团圆年了。”
十福晋细看我神色,似乎在察看我是否作假,半晌后淡淡道:“也许吧。”
我看她神色隐隐藏着凄凉,心咯噔一下,强敛住心神问:“发生何事了?”
十福晋道:“没什么。”
我停住脚步,挡在她身前道:“告诉我吧。”
十福晋道:“若曦,你既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永远不要知道。为什么一面不愿面对现实,一面又不能放下?”
我裹了裹斗篷道:“是不是很可笑?”
十福晋摇摇头,牵着我进亭子坐下,垂目凝视了地面半晌后道:“爷前几日从边外陀罗庙坐车入张家口,皇上下旨给总兵官许国桂‘不可给他一点儿体面,他下边人但有不妥,即与百姓买卖有些许口角者,尔可一面锁拿,一面奏闻,必寻出几件事来,不可徇一点儿情面’。”
我默默凝视着亭外白茫茫的天地,总以为一切也许可以不如我所知道的历史那样发展,总以为雍正四年苦难才会真正来临,总以为还可以偷得几年快乐,骗自己还很遥远。为什么一切不是这样呢?
我问道:“十爷如今仍在张家口吗?”
十福晋点点头,起身走到亭柱旁,凝视着雪中肃穆的紫禁城幽幽道:“我这段日子眼泪总是不停,月初皇上撤了安亲王爵。皇上竟然说,外祖父在世时‘居心不正’,‘自恃长辈,每触忤皇考’,又斥责我舅舅们‘互相倾轧,恣行钻营’,下旨‘安亲王爵不准承袭,其属下佐领,著俱撤出,分别给廉亲王、怡亲王’。可刚下旨没几天,就又寻了八爷的错处,把即将赐给八爷的佐领撤出,给了十三爷。姐姐和八爷如今也是动辄就错,凡事总能被寻到不是之处。上个月副都统祁尔萨条奏满洲丧事有过事奢靡者,皇上就责备八爷,谕称‘昔廉亲王允禩于其母妃之丧,加行祭礼,焚化珍珠、金银器皿等物,荡尽产业,令人扶掖而行半年’。责骂八爷‘专事狡诈明矣,不务尽孝于父母生前,而欲矫饰于殁后’。良妃娘娘薨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整整十二年了,都被翻出来训斥。”
我走到她身侧,握住她手,她回握住我道:“昨日我心下难受,跑去寻姐姐。姐姐笑骂了我一番,如今我倒是想开了。姐姐道:‘自古成王败寇,何必多怨?’还说我们既生在了帝王家,平日享受着常人不可及的尊崇,那自然也有常人不可及的痛苦。与其哭哭啼啼度日,何不索性放开心胸,多一日开心是一日,最后若真是‘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要幽禁那就陪爷去幽禁,要砍头那就同赴断头台,这一生争也争过,笑也笑过,还有何憾?”
我眼眶一酸,眼泪险些出来,忙忍住:“不离不弃,相守一生。八爷、十爷有你们相伴,是此生之幸。”
十福晋凝视着远处,神思恍惚,嘴角带着个幸福的笑柔柔地说:“不,能嫁给爷,是我之幸。”
我撇开了头,老十啊老十,得妻若此,以后即使再艰难,也有人携手同行。
两人并排而站,凝视着萧瑟的天地。高无庸从远处快跑着过来。十福晋低声道:“如此放心不下?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赶来了,果如姐姐所说呢!别人都说皇上虽留了你在身边,可既不给封号,又贬了你阿玛、兄弟,对你甚不上心,可姐姐却说皇上心中最看重的人是你,越是紧张,越是谨慎,唯恐伤到你,才越是要藏着你。”
高无庸俯身向十福晋请安,十福晋让他起身,向我微一颔首,转身而去。我凝视着这抹艳红的俏影在雪地里渐渐远去。高无庸轻声道:“姑姑。”我自顾提步而行,高无庸忙随了上来。
进去时,胤禛正低头写折子,听见声响,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执笔疾书。我盯着他静立不动,他写完手中折子后,在一堆折子中翻了翻,抽出一本扔在桌上道:“自己看吧!”说完低头继续批阅奏折。
我走过去拿起桌上的折子,许国桂奏报:“敦郡王允属下旗人庄儿、王国宾骚扰地方,拦看妇女,辱官打兵,已经锁拿看守。”中间还细细奏报了恶劣行径。胤禛朱批:“甚好,如此方是实心任事。”
我放下奏折,沉默了会儿道:“你是铁了心地要对付他们。一点点瓦解他们的势力,一点点试探他们的底线,一点点逼迫他们。他们以前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堂堂皇室贵胄却任何人都敢参奏,任意一个地方官就敢给脸色看。莽撞冲动如十爷总会一时受不了这口气,然后举止失控;桀骜不驯如九爷肯定不甘心就此任人摆布,你越逼,他越想方设法反抗,那就总有错处可责了;八爷如今再谨言慎行、小心翼翼都已无用,因为这两个弟弟的任何行差踏错都是他的唆使、他的罪过。”
胤禛搁下毛笔看着我,我道:“八爷早已放弃对皇位的觊觎之心,为何你不能放过他?”
胤禛道:“他放弃只是因为他当年不得不放弃。如今外有俄罗斯,西有准噶尔,都在虎视眈眈,至今战事不断;内有台湾,大的起义虽然平定,却仍余波不断,汉人中的反清势力也蠢蠢欲动,朝内吏治混乱,贪污敛财成风。朕初登基,今年一月就连颁了十一道谕旨,训谕各级文武官员不许暗通贿赂,多方勒索,病官病民。二月命将亏空钱粮各官即行革职追赃,不得留任。三月命各省督、抚将幕客姓名报部,禁止出差官员纵容属下需索地方。户部库存亏空银二百五十余万两,令历任堂司官员赔补,被革职抄家的各级官吏达数十人,很多是三品以上大员。正因为这些措施,朝野上下有很多人对朕不满,暗中都指望着当年的‘八党’能为他们出头,朕若不时时敲山震虎,这些反对的势力凝集在一起,内忧外患加在一起,大清江山堪虞。”m.sxynkj.ċöm
我盯着他摇摇头道:“你说的也许都有理,可真只是为了敲山震虎吗?”
他低头沉默了会儿,起身拉过我的手道:“十三弟监禁十年,一个大好男儿的十年时间呀!这都先不提,你可看到他如今的身体?天气稍凉就咳嗽不止,各处关节也是风湿疼痛,隔三岔五就需服药。你呢?日日药不离口,天冷天湿稍不留神膝盖就疼痛得寸步难行。再看看你的手,当年纤纤素手,如今却茧结密布,我每次握着你的手时就心痛,恨自己无能,让你吃了这么多苦。这一切若非老八,怎会如此?你一直不忘他是你姐夫,可他如何对你的?太医说‘只能保你十年无虞’,你今年才多大?若非他,你身体何至于到如今这样?若曦,你知道我听到这话的时候有多害怕吗?我每一分的惧怕都是恨。”
我握着他手哀求道:“这些事情只是立场问题,不是他的错,我没有怨怪,我猜想十三爷也不会怨恨的。既然我们自个儿都不计较,你也不要计较可好?”www.sxynkj.ċöm
他凝视着我道:“若曦,我不想你操心这些事情,可他们却非要拖你搅进来。你怜惜他们,老十的福晋可有半点儿顾虑过你的身子?我刻意让你避开他们,紫禁城那么大,她竟然能出现在你眼前,你真以为是偶遇吗?”
我环着他的腰,抱住他,脸贴在他胸膛上道:“她已是无法可想了。”
胤禛沉默地搂着我,过了一会儿道:“朝堂中的事情诡秘难测,我只能答应你不伤害他们性命。”
我心下微微一松,隐隐萌生一种希望,觉得历史也许可以稍微改变的,至少可以不必那么残酷,看着他感激地说:“多谢。”
胤禛带着丝疲惫道:“我还要看折子,你就留在这里陪我可好?”
我点点头,拿了椅子坐到桌侧。
◇◇◇
这几日太阳分外好,雪早已消融干净,我喜欢拣正中午时在阳光下散步,觉得和煦的阳光把骨子里的寒意都驱除散去。
由着性子随意而走,不经意时发觉周围景致很是熟悉,眺望着不远处的屋檐廊柱,心中滋味复杂。静立半晌后,慢慢而去。
还未到院门前,已听到里面的捣衣声。我犹豫了下,终是跨进了院门,院中洗衣的女孩子们陆续抬头看向我,面色错综复杂,有惊异,有艳羡,有嫉妒,有害怕,突然又都反应过来,个个赶着跳起请安:“姑姑吉祥。”
心里有些后悔踏进这个院子,可既然已经来了,却不好立即就走,笑说:“你们不必这么多礼,都起吧。”众人立起,默默站着,院子里人虽多,却寂静无声。我打量了一圈四周,一切都还是那样,地上堆满衣服,绳上晒满衣服。
看着神色拘谨的铃铛和钱钱,我没话找话地问道:“张公公呢?”
两人脸色一白,半晌后才嗫嚅道:“出宫了。”太监不比宫女,若没有大错都是做一辈子的,年纪大后才会放出宫养老。这么早出宫,若身边没有银钱,周围人又瞧不起他们这些不男不女的人,生活肯定窘迫潦倒。心下微惊,有心再问,可她们脸色恐惧,遂压下心中百千心思,随意道:“不打扰你们干活了,以后有空再来看你们。”心里却想的是这应是最后一次踏入这个院子。我已经不属于这里,再来只能给她们增添不愉快。
回屋后有心撂开此事不再想,却总是隐隐不安,思量一番后,决定去寻王喜。人刚到他屋外,听得里面隐隐约约的哭声。我细听了一会儿,忙去拍门。屋里哭声顿时停住,半晌后王喜才开门。
我问:“你哭什么?”
王喜赔笑道:“姐姐怕是听错了,没有人哭。”我点点头,推开他进了屋子。屋中几案上摆着几碟瓜果并糕点,虽看不到香炉,香味却仍在。
我仔细打量着桌上的供品,问道:“你在祭奠谁?”
王喜道:“没有谁,只是随便摆了几碟瓜果糕点而已。”我侧头盯着他不语。他低下头凝视着地面,道,“是祭奠人来着,恰是家里人的忌日。”
我道:“你家里不是南方的吗?怎么不用苏杭糕点,反倒摆了一桌子京式糕点?这豆沙卷酥可是李谙达最喜欢吃的。”
王喜眼泪唰地滑落。我看他流泪不止,心里头残存着的一丝希望也化作了泡影,只剩下满心的悲痛,泪水终于滚滚而下。我扶着桌子哭了半晌,强忍了悲声,道:“把香炉摆出来吧,容我也祭奠谙达一次。”
王喜拿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香炉出来,我一见这香炉,刚刚敛住的眼泪又滚落,王喜哭道:“都是我没用,师傅往日待我如亲生儿子一般,我却连师傅的忌日都不敢明里祭奠,正儿八经的香炉也不敢用,只能用这日常熏蚊子的充数。”
我哭着插好香,对着几案拜了三下,又埋头哭了一会儿。王喜一旁跪着也只是落泪。
我问:“究竟怎么回事?”
王喜低头抹泪,不言不语。我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瞒的呢?我十三岁一入宫,就在李谙达身边做活,谙达待我一直甚厚,就是到最后都替我想法子让我重回圣祖爷身边。他走了,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你让我心下何安?”
王喜静静发呆,忽然下定决心,抹干眼泪,起身开门向外探看一下,走回我身边,在我耳旁低低道:“师傅去年今日过世的。”
我道:“那是雍正元年一月的事情了,离圣祖爷驾崩才一个多月的光景。我听玉檀说,谙达被放出宫养老了,难道是在宫外发生什么事情了?”
王喜眼泪又下,压着声音哭了会儿低声道:“大家都以为师傅出宫养老了,实际师傅早已服毒自尽,尸身送去化人厂化了。”
我脑子“轰”的一声,刹那一片空白,只有心急急跳,半晌后,声音颤着问:“为什么?”王喜低头垂泪,再不肯多言。
我身子发软,跌坐在地上,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停滚落,心中一片冰凉。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李德全跟在康熙身边几十年,这世上最知道康熙心思的人莫过于他,康熙临去世那天和四阿哥的谈话他也在场。他知道得太多了,而且是最不该知道的事情。他随意一句话就有可能引起轩然大波,胤禛怎么可能容他活着呢?是我太天真,忘了帝王之心。
我哭了半晌,擦干眼泪,缓缓从地上站起,慢慢朝门外走去,拉开门后,忽想起来的目的,又转身关上门问:“张千英也死了吗?”
王喜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半晌后才喃喃道:“出宫时还未死,现在就不清楚了,估计和死也差不多。”
我手扶着门问:“什么意思?”
王喜声音微带着颤道:“我听说,他被割了舌头、剁了手后,被赶出了宫。”
我猛地拉开门,扶着门框弯身呕吐,王喜急急赶到身边替我捶背。我搜肠刮肚地把中午吃的饭都吐了出来,胃里嘴里只是泛酸。
王喜看我不吐了,忙捧了茶过来给我漱口,道:“姐姐回去请太医看一下吧。”
我摆了摆手,又喝了几口热茶压住胃里的酸气道:“起先只觉得心闷,这会子吐出来倒好了。”说完把茶递回给王喜就欲走。
王喜道:“还是我送姐姐回去吧。”
我道:“不用了,我们以后也该避下嫌,尽量少见面。我倒不妨事,可不能给你招惹麻烦。”说完,脚步虚浮地晃悠着回去。
回屋后,觉得头晕目眩,再难支撑,忙躺到了床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天光渐逝,屋子慢慢黑沉。
房门被轻轻推开,这样不敲门就进我屋的除了胤禛再无旁人。心下百般滋味,到了面上却只是闭目躺着不动。胤禛走到床旁俯身道:“怎么这么早就躺下了?晚膳也没用,不舒服吗?”说着想点灯,我忙道:“不要点灯。”
胤禛轻笑道:“还是喜欢黑暗。”他坐在床侧,问,“身子可好?”
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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