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1)
得自己下不了狠心杀他,半天才说:“本院可以放你回去。”
一听这话季敩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来。
王守仁缓缓点头:“我不杀你,眼下杀你也无益。你回去告诉宁王,本院已经铁了心要破此贼,吉安府现有精兵五万,朝廷几十万大军不日就到,到时定叫宁王灰飞烟灭!”说了一番话,略沉了沉,又看着季敩说,“你是从贼的人,论罪当诛三族!今日本院放你回去斥责宁王,他日再落到本院手里,定叫你人头落地!”
王守仁话里的意思是让季敩回复宁王之后就脱离叛军,隐入江湖。
如今季敩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王守仁能这样对他,真是大恩大德了。忙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给守仁叩了三个头,退出去了。
(二)
和季敩说了这么多话,王守仁觉得筋疲力尽,可眼下要做的事太多,千头万绪的,只能强打精神又伏在案上写起奏章来。正忙得昏天黑地,杏儿手里捧着一盘水果进来,笑着说:“先生歇歇吧,别老是动脑子了。”
有杏儿在面前说说话,守仁就有天大的心思也能放下一小半。当下把笔搁在一边,微微叹了口气:“眼前这一仗,打败了就算,若打胜了,我也该致仕了。”
以前王守仁说要致仕,是因为他心里有比做官更大的志向,一心要去讲“圣人之学”;今天他说致仕,却是灰心丧气,说了句没有志气的话……
见守仁这副灰溜溜的样子,杏儿不知他又碰上什么愁事了,就先顺着他的话说:“致仕也好。先生并没有做官的心,就此不做了,喜欢讲学,就一心讲学。”把守仁哄了几句,这才问,“打仗的事都安排得顺当吗?”
“眼前有三万兵马了,只等宁王出南昌,我们就衔尾攻打,宁王若是聪明人,我们一定制不住他,可他要是糊涂犹豫,很快就会被收拾掉。”
杏儿笑道:“我看宁王一定是个糊涂人,很快就会被先生收拾了。”www.sxynkj.ċöm
杏儿一句话把守仁也逗笑了:“你怎么知道宁王是糊涂人?”
宁王哪里糊涂,杏儿根本不知道,让守仁这一问立刻语塞,想了半天才说:“因为先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碰上了你,人人都变成糊涂人了,所以宁王就算原本不糊涂,现在也成糊涂人了。”说到这儿也知道全是胡搅,又笑着说,“我这可是大道理哦,先生不要驳我,驳也驳不倒的。”
听杏儿说得有趣,守仁笑着问:“怎么驳不倒?”
杏儿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可心里的鬼点子倒不少,现在她早已想出一个鬼主意来了:“要是先生认同我的话,那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了;要是不认同,来驳我,驳得本丫头没话说了,也只能更加证明先生的聪明罢了。”
杏儿这番妙语把王守仁逗得哈哈大笑。心情一好,才觉出自己刚才分明是有些灰了心。现在这一笑,倒把心里那一层灰蒙蒙的阴霾冲散了,不觉又鼓起勇气:“宁王谋反是震天动地的大事,究其缘故,都是陛下这几年纵放私欲、任性而为造成的恶果。眼下虽然还不能说酿成巨祸,可一场刀兵之劫是躲不过了,死的都是百姓……自从正德二年上疏至今,我有十多年没上过劝谏的奏章了,这次想借着宁王谋反之事上一道奏章,把话说得硬一些,好好劝劝皇帝。”
听守仁说要上奏劝正德皇帝,杏儿心里暗暗吃惊。
天下人都知道正德皇帝是个什么东西,这个人不识好歹、狗屁不通,根本不听人劝!劝他不听就罢了,要是急了眼,一口咬过来,倒让那好心劝谏的人脱皮掉肉!
像这样的皇帝劝他做什么?理他干什么?
想到这儿,杏儿就说:“现在军情这么忙乱,不如先想着打仗的事吧。”
杏儿话里的意思守仁听出来了。其实他也知道自己不该把这事和杏儿商量,就随口说:“也对,还是想打仗的事吧。”看着杏儿收拾东西出去了,自己又在屋里闷坐了好久,到底还是回到桌前,提笔给正德皇帝写起奏章来了:www.sxynkj.ċöm
正德十四年七月初一日,据吉安府知府伍文定申准领哨通判杨昉,千户萧英,在于墨潭地方捉获宁府赍檄榜官赵承芳等二十员名解送到臣。看得檄榜妄言惑众,讥讪主上,当即毁裂。又以事合闻奏,随即固封以进,审据赵承芳供系南昌府学教授。……臣闻多难兴邦,殷忧启圣。陛下在位一十四年,屡经变难,民心骚动,尚尔巡游不已,致宗室谋动干戈,冀窃大宝,且今天下之觊觎,岂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特在宗室?言念及此,懔骨寒心。昔汉武帝有轮台之悔,而天下向治;唐德宗下奉天之诏,而士民感泣。伏望皇上痛自刻责,易辙改弦,罢出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定立国本,励精求治,则太平尚有可图,群臣不胜幸甚!
王守仁的这道奏章写得言辞凛凛,很是厉害。
王守仁心里不畏惧正德皇帝,为了做诤臣、做谏臣,他不在乎这个官位、这顶乌纱,连自己的性命也不惜!奏章里这些话都是他心里早就想说的,今天遇上季敩这个事,他更是觉得非说不可。
可王守仁也知道,奏章里这些劝人的话都是些废话。这样的奏章送上去,正德皇帝根本就不会理睬他。
正德不回复,倒是给他王守仁面子呢。若要认真“回复”起来,那一准是把守仁拿下诏狱,打几十棍,贬到什么天涯海角的鬼地方……最好是贬回贵州的龙场去。
真要贬回龙场做驿丞去了,王守仁就把全家老小都接去,从此隐姓埋名终老深山,打死也不出来当官了。
龙场驿、蜈蚣坡、寅宾堂、何陋轩,那亲手筑起的两座土坯房,那个翠生生的小菜园子,那一脉青山绿水,苗家人香甜的米酒,跳月场上纵情的歌舞……
今年正好是离开龙场的第十个年头,老何该有四十三岁了吧?成亲十年了,他和玉蕈也不知生了几个孩子了。季户头人的身子还好吧?听说大土司安贵荣已经病逝了,现在是安国亨当土司了吧?安国亨比父亲脾气好,他当土司,当地不会老打仗了。有老何夫妇照管着,驿站的土坯房不会再倒了,自己当年住的木楼也一定好端端的,全家都搬进去也住得下。要真回了龙场,尔古肯定最高兴……
王守仁搁下笔,把劝皇帝的奏章也推到一旁,脱了鞋躺在床上,放松精神,闭上双眼,做起白日梦来了。
累了,累极了,累得连修身功夫都做不动了。就任自己颓废一天吧,就一天……
(三)
一眨眼已经六月三十日了,宁王朱宸濠起兵十六天了,他的精锐大军仍然驻扎在南昌城外。这些日子,朱宸濠集中所有人力物力拼命整固南昌城防,准备迎击四面八方合围上来的京军、边军、湖广、两广以及南赣军马,不管谁来劝他,朱宸濠一概置之不理,只管一门心思整治城池,做死守的打算。
可这些日子里,在南昌周边各县四处张贴的各种征粮征兵告示渐渐少了,散布在南昌城里的各种揭帖、免死牌也越来越少,南昌城里一天比一天安静。朱宸濠派到各地的哨探陆续回来,报上来的消息都是一样的:湖广、南赣、广东、广西、浙江以及京畿方面,均未见一兵一卒。
到此时朱宸濠隐约觉得情况不对,这才又想起自己的两个谋士来,赶紧把李士实、刘养正请进王府议事。
到这时,江南的战局已经彻底改变了。
宁王造反不久,安庆方面的官军就得知消息,后来的半个月,他们有足够时间集中兵力,囤积粮草,做了一切应急的准备。也在这半个月里,南赣巡抚王守仁已经调集本部军马沿吉安、临江摆开阵势,从侧后威胁着南昌城。
对朱宸濠来说,他失去了至关重要的半个月时间,也失去了战场上的主动权。
宁王这次造反经过十几年的苦心经营,练成了骁勇的精兵,筹集了如山的粮秣,打造出庞大齐整的战船,制成了最精良的火器,而且费了无数心血,在朝廷里、地方上打通了无数关节,结纳了数不清的党羽,本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想不到真正实施起来,竟然搞成这样!
不管怎么说,李士实、刘养正这些人毕竟追随宁王起兵了,起兵那一刻,他们就抛下了身家性命,现在他们必须要替宁王安排,替宁王打算,把宁王的事业看得比自己的生死荣辱更重。
这些天李士实和刘养正日夜聚在一起谋划,在一片混乱中仍然给朱宸濠算计出一条制胜之策,只是这条计策十分弄险,非到万不得已,李、刘二位也不会用它。可眼下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再不使出这破釜沉舟的计策来,真的不行了。
两位谋士把败中求胜的“破釜沉舟”之计商量妥了,朱宸濠这里也终于把脑筋转过来了,派人把李士实、刘养正请到府里商量计策。
就这十几天时间,刘养正好像老了十几岁,人也没了精神,说话时连底气都不足了:“王爷,我已派出坐探在各处探听消息,坐镇武昌的湖广巡按御史陈金也是刚得到王爷起兵的消息,因为没得到朝廷明令,至今尚未召集一兵一卒。两广巡抚杨旦倒是在调集兵马,急切间也难凑齐。王守仁那里更是虚张声势,吉安府才召集了三千多人,临江府也只有三千乡兵,赣州方面则全无动静。依我算来,王守仁手下才五六千人,根本不足为患。”
朱宸濠赶紧追问:“这些消息准确吗?”
半晌,刘养正有气无力地说:“起兵都十六天了,探回来的消息要是再不可靠,就真是咄咄怪事了,王爷自己去想吧。”
刘养正的话里全是埋怨的意思。
朱宸濠也知道自己确实犯了错,不理会刘养正话里的语气,急着问:“朝廷方面的动向呢?”
“朝廷方面?”刘养正斜眼看了看宁王,“钱宁已经倒了,可吏部尚书陆完是咱们的人,王府派在京师的坐探刚回来,从陆完嘴里打听回来的消息:朝廷尚不知道王爷起兵。我估计就算到今天,朝廷仍然不知道王爷起兵的事。”
一句话说得朱宸濠惊跳起来:“什么?!”
“朝廷至今还不知道王爷起兵的事!”刘养正又把这句没用的话对朱宸濠重复了一遍,“江西一省官员都被王爷制住了,外省大员得到消息需要时间,还要核实消息才能上奏,一来一去也要十多天。眼下大概只有南赣巡抚王守仁最先给皇帝上奏,可我算了一下,王守仁十四号在丰城得到消息,用了三天才回到临江,又要两天才能赶到吉安,那时候他才能上奏,那就是二十号左右了,奏章快马送到京师也要十天,就是说,最快要到今天,王守仁的奏章才刚进京师。”
“你的意思是说……”
宁王这个糊涂劲儿真把人急死!刘养正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咱们中了王守仁的缓兵之计了!”
半天,朱宸濠愣头愣脑地问了句:“那怎么办?”
怎么办?到现在宁王才想起来问怎么办……
宁王大军要取南京,面对的下一个要塞是长江咽喉安庆。那里本来和九江、南康一样要兵没兵要将没将,防守空虚,士气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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