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16)
懂?我把这话逐字解一遍,你细细去想。”守仁略一沉吟,“‘太’,就是特别大,‘上’,就是特别好,加起来就是‘最大最好’,这你懂吗?”
“这我倒明白,可这最大最好的是什么……”
“你先别问,听我说:‘不知’,这两个字不必解了吧?‘有’,又是一个直白的字,也不必解吧?后面那个‘之’是语助,不用理它。‘其次’两个字,不必解吧?‘亲’是亲近,‘誉’是赞扬,这都不必解吧?‘畏’就是怕,‘侮’就是嘲笑,这都不必解吧?‘信不足’就是信用不够,说话不算数;‘有不信’就是听了也不信,直白吗?‘悠’就是悠闲。‘其贵言’,‘其’是他们;‘贵’,物稀为贵,就是少的意思;‘言’是话,这都懂吧?‘功成事遂’,又是白话,‘百姓皆谓’,又是白话。”守仁拍拍自己的心口,“‘我’就是我,就是你,就是咱们这些人吧!‘自’就是自己,‘然’是个语助,又不必理它……”说着看了王银一眼,“你瞧瞧!尽是白话,连起来一看,不就懂了吗?”壹趣妏敩
让守仁这么一说,王银真是开了窍了,低下头把守仁说的想了一遍:“最大最好,不知道有它,其次亲近赞扬它,其次怕它,其次嘲笑它。信用不够,听了也不信。悠闲,他们少说话。功成,事遂,百姓都说:我自己……”咕哝了半天,忍不住又搔头皮。
见王银低着头用这笨功夫,守仁不禁笑出声来,从案上取过纸笔:“你把这些写在纸上,自己看一下,觉得哪里少了什么,就自己加一两个字。”
听守仁教给他这个办法,王银真就拿了纸笔,把刚才守仁点拨他的话一字一句写在白纸上,看了半天,果然又在字缝里加了几个字,却变成“最大最好,百姓不知道有它;其次,亲近赞扬它;其次,怕它;其次,嘲笑它。信用不够,百姓听了也不信。他们若想悠闲,他们少说话。功成,事遂,百姓都说:我自己办成事的呀”。写完这些,自己又看了半天,忽然提起笔来,在“最大”后边加了一个“人”字,“最好”前边又加上了一个“想”字,再看这段话,不禁心里一跳,猛地抬起头来!不等他问,守仁已经笑着点头:“不错,这是在说‘朝廷’。”
“可这《道德经》是修道成仙用的书,怎么会有‘朝廷’二字在里头?”
“整本《道德经》从头到尾都是在讲‘朝廷’,并无一句‘修道成仙’的话。只是你要把这本书当成白话去读,才读得懂。越是不敢把它读成白话,越读不懂。凡是书读不懂,就没用了。”
发了一会儿愣,王银低声说:“这么说《道德经》真就是白话?”
“极白的白话!就像一碗清水那样透彻。”
“可为什么我问了那么多人,都说他们读不懂,却都告诉我说:读懂了就可以做神仙?”
听王银把话问到关键的地方,守仁冷笑一声,顺手拿过自己面前的茶碗,又捡起案上的毛笔,竟在茶碗里涮了一涮,顿时,一碗清亮亮的茶水变成了黑乎乎的墨汤子。
看着这碗污浊肮脏的臭水,王银只觉得心如五弦,被人拨动,铮铮作响。沉默片刻,站起身来对守仁深深一揖:“阳明先生真是大宗师,弟子受教了!”
到这时候王银把守仁真心敬重起来,守仁也把这个王银渐渐看重了。笑着说:“不必多礼,你且坐下,我问你:怎么想起来要到山阴听我讲学呢?”
王银笑道:“不瞒阳明先生,学生是听说了先生的事,觉得先生这个人一定十分怪异,才来看一看。”
听王银说得有趣,守仁也笑着问:“我怎么怪异?”
“听说阳明先生这些年征讨江西叛乱,立下盖世奇功,不但没得赏赐,反而遭人诽谤;其后归隐讲学,一边是弟子云集,名声日显,一边又被信奉朱子理学的儒生驳斥,连朝廷首辅都指责先生的学说。我就想:这么一个怪人,一定非同凡响,所以登门拜见,想看看阳明先生到底哪里与众不同。”
“那你觉得我哪里与众不同?”
“阳明先生看事情看得深,看得透,说话也直率,刚才那几句话,要在外头,一辈子也不会有人讲给学生听,可阳明先生不但讲出来了,而且让人一听就懂。”王银略想了想,笑着说,“大概就因为这个,先生才为世所不容吧?”
王银这一句话倒说得好,守仁点点头:“是这么回事。我以前在官场混的时候,也是一门心思做个‘乡愿’,那时候倒是好端端的,从不得罪人,也没人说我坏话。后来我悟到了良知,看透了大是大非,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从此直抒胸臆,畅所欲言,毫不掩饰,有了‘狂者’之态,这就遭人非议了。”
王银忙问:“什么是‘乡愿’?”
“好人他也能打交道,坏人他也能打交道,在好人面前说一种话,在坏人面前又说一种话,周边所有人谁都挑不出他一点儿毛病来。表面上看他是一团和气,甚至像是一团正气,其实内心里全是主意,全是伎俩,一味只想着同流合污。这么一种人就叫‘乡愿’。”
王银皱着眉头想了想:“哦!这样的人可不少!我日常做生意认识的人,十个有八个是这样的货色。要再想想街坊邻里,那些里甲,保正,举人老爷,这种人更多!”
王银这人说话有趣,性格也有意思,又直又鲁,却每每一点就透,一说就说到点子上。守仁也笑着说:“这种人多!左邻右舍,朋友同事,尽是这种人,尤其官场上这路人最多,书办小吏,班头差役,地方上的小官,京城里的大官,这个路数的人太多了!平时看着满脸正气,一团和气,剖出心一看,全是黑的,全是伎俩,没有比他们更滑头的人,因为他们已经滑头到了你看不出他滑头的地步,甚至滑头到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滑头’的地步了!”
听到这儿,王银嘿嘿地笑了起来:“先生讲课讲得好,又有意思,又有劲!”
守仁讲学自然是讲得好,不然哪会天下知名呢?
但守仁正在讲论,没时间听这些,只管自己一路往下说:“像这样滑头滑脑的精细人,心里龌龊得很,把恶人恶事,都看成自然而然,他还指责别人,说:‘你们吵什么呀,闹什么呀,你们无非贱民罢了,怎么不老实待着呢?你们光会吵,光会闹,说来说去的,又做不到’……其实他自己滑头到遇见坏人坏事连说都不敢说的地步,他却指责别人‘说空话,不去做’,倒好像他是一个正人君子。说穿了,他为什么指责旁人?无非是想和那当权的人站在一起,落个‘同流合污’,自己也得些好处。像这种货色,就是‘乡愿’。”
王银冷笑道:“这种人真无趣。我若有个儿子是这样,我就打死他!”
这一句话逗得王守仁哈哈大笑,王银也笑了,又问:“阳明先生说自己后来变成了‘狂者’,这又是什么?”
“胸襟磊落,刚直不阿,心里自有一个‘我’在,知道为人要上进,知道什么是良知,又肯一心护卫良知。见了好事就赞,旁人威吓他,他还是赞;见了恶人就骂,恶人要杀他,他临死时还在骂。这样的人就是‘狂者’。”
“这是一个好人吧!”
“是好人,但离‘做圣贤’还差着一大步呢。”
听了守仁这一番话,王银愣了半天,忽然说:“不瞒先生,我也是个狂者!”
一句话又把守仁说得笑了起来:“你也赞人?也骂人?都赞了什么,骂了什么?说来听听。”
王银犹豫了一会儿:“先生,我这个人读书不多,可我时常也想事情,想着这个对,那个不对,为什么对,为什么不对。想到对的我就想称赞几句,想到不对的,我就忍不住想骂几声。可惜咱嘴笨,不是不想骂,只是不知怎么骂才能骂出道理来。可我心里知道,若是恨的,我一定恨到底,骂到底,不会因为怕他打我杀我,我就不骂他!”
听了这番话,王守仁止不住盯着王银看了半天。
这个人真是怪,他真的没读过多少书,可心却很敞亮,每每说的话都与圣学中的大道理暗合,这样的人倒难得。守仁想了一想,觉得不妨再试试他:“狂者除了敢爱敢恨,还要立志,你立志了吗?”
“立志不敢说,可咱小的时候看见身边好多人因为不识字,不懂道理,吃了好大亏,让人欺负一辈子。我就常常想,要是以后有了学问,懂了道理,就拿出去给天下人讲。我有一分学问,也让身边人都有一分学问;我懂一个道理,就让大家都懂这个道理。然后我再多去学,多去问,越是会得多,就越多讲。最后就让大家都懂道理,都有学问,然后大家都过好日子……咱就是这么想的,也不知算不算‘立志’。”
——仁者,爱人。王银所说的,竟是当年孔子所立之志!
王守仁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刻他知道了,自己无意间从尘土里捡起了一粒明珠。
“王银,你想留在山阴听我讲学吗?”
“想!”
“把你这身怪衣服换了,就住下来吧。”说到这儿,守仁忍不住又笑了,“你穿这样的冠服来见我,在你,是狂者之态。可现在你知道了狂者的真意,再这样就做作了。”
这时候王银也已经明白了:“先生指教得是,学生这就去更衣。”
“更衣先不忙,我觉得你身上略有些市侩气,好出风头,这于进学不利,我想把你的名字改一改,算是一个念想,以后你念着这名字,就想着去除这份市侩气,你觉得呢?”
“先生想给学生改什么名字?”
“把这个‘银’字去掉半边,叫‘艮’,怎么样?”
这个“艮”字王银也知道,有山岳之意,很有气魄,读起来又有力,而且果然去掉了“银”字的那份市侩气,就笑着说:“先生这名字改得好,学生以后就叫王艮了。”
(三)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嘉靖二年,老父亲过世两年了,守仁在家里待了快三年了。
这三年间嘉靖皇帝得杨廷和辅佐,言听计从,励精图治,正德一朝遗下的弊政全数厘清,大明朝政通人和,一片繁荣,好得让人有些不可思议。
这几年守仁在家乡守制,养病,讲学。看着朝廷这么清明,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过,心里又踏实又痛快,身体也好起来了,学生也越教越多了,日常总有成百人来山阴听他讲学,连绍兴府的知府南大吉都登门求学,拜在守仁门下当了学生。
就这么且讲且论,又教又学,热热闹闹的,把一套学说越讲越深,越学越透,渐渐成了体系。
大明朝的学子们,知道“阳明心学”的人,越来越多了。
在守仁门下这些弟子中,他的余姚小同乡钱德洪,山阴学子王畿,还有那个又直又鲁的泰州人王艮渐露头角。尤其是王艮,这个人虽然书读得没有别人多,可直率狂放,正派刚强,心思灵透,点头知尾,又极肯下功夫,在守仁身边的时间虽然不算长,可取得的成绩比别人都大。
这天王守仁从外面会客回来,刚进门,弟子王艮走了进来,看着王守仁欲言又止。王守仁忙问:“有什么事吗?”
王艮略犹豫了一下才说:“是这么回事,先生出去会客的时候,有个人到书院里来求见,说想拜先生为师,人看起来很庄重,态度也诚恳,只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我们觉得像他这样恐怕学不到什么,就想劝他回去,可此人态度坚决,不肯走,一直等在书院里,非要和先生见一面不可。”
自从阳明先生回到家乡,来求学的人多得很,王艮却说这个人“恐怕学不到什么”,意思是不想收留人家,倒让王守仁觉得奇怪:“孔子有言:‘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只要是来求学的,咱们就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何况你也说了,这个人又庄重又诚恳,这样的人怎么会学不到东西呢?”
见阳明先生没听懂自己的意思,王艮有些尴尬,搔了搔头皮,半晌才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个人不会说话……”见王守仁皱着眉头,显然还没明白,不得不把话说粗鲁些,“来的这个学生是又聋又哑,只会‘啊啊’地跟人打手势。像这么个听不见、说不出的聋哑人怎么听课呢?所以我们才劝他回去。”www.sxynkj.ċöm
原来王艮说的是这么个意思。王守仁一想,也觉得这事不太好办:“这个学生叫什么名字,识字吗?”
“此人名叫杨茂,倒是能读会写的。”
王守仁点点头:“能读会写就好办。人家既然要见我,没有不见的道理,就请杨茂到这里来,我与他笔谈。”
既然阳明先生点了头,王艮就出去把杨茂领了进来,只见此人三十来岁,中等个儿,戴一顶四方巾,穿着蓝夏布袍子,蓄一把短须,皮肤白净,相貌温和,态度诚敬,果然是个谦谦君子。上前恭恭敬敬对阳明先生行了一礼,面露微笑。王守仁忙指着对面的椅子说:“你请坐吧。”
这时候书院里的学生们也听说阳明先生要与一个聋哑人“笔谈”,都觉得新鲜,不少人挤在屋门口看热闹。见这个阵势,杨茂有点儿局促,笑着不肯坐。王守仁又再三示意,见杨茂总是客气,只得上前来拉他的衣袖,杨茂这才在椅子上坐了,又对王守仁拱手示意。
这时王艮已经把纸笔摆在桌上,杨茂拿起笔在纸上写道:“听说阳明先生创下‘良知’之教,学生心向往之,然而路途不便,数载未能成行,今始来受教,幸甚!”
看了这些字,王守仁微笑颔首。
杨茂又在纸上写道:“请问先生,何谓良知?”
王守仁也拿起笔在纸上写道:“良知是人心中一点灵明,一个准则,随你如何,不能泯灭,由此扩而充之,则天下事无所不包,无所不含,最是要紧。”
杨茂略想了想,又在纸上写道:“先生平日有‘知行合一’之说,又是如何?”
王守仁在纸上写道:“我平时常对人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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