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15)
已平定,卢珂也受了招抚,只剩池仲容一家被紧紧围困,眼看无路可走,就派人来赣州诈降,为了拖延时间,又暗中挑唆卢珂闹事,眼下各路山贼大半已经被荡平,只剩下卢珂这一支还算兵强马壮,而且卢珂刚刚接受招抚,心里不稳,正好又有广东官兵从他所住的地方经过,这个时候池仲容正好放出风声,惊动卢珂。一旦卢珂重新闹动起来,浰头那边的压力就减轻了。池大胡子好有借口整军备战。到时候咱们招抚,他就假意归顺;咱们要打他,他也有了准备。嘿,果然是个猾贼!”
“那咱们怎么办?”
池仲容虽然诡计多端,可诡计就是诡计,在坦荡的“良知诚意”面前,诡计都是小把戏而已。
现在识破了池大胡子的诡计,王守仁心里早有主意,微微一笑:“无非还是那两条办法:他用蛮,我用智;他用奸,我用诚。现在池仲容借口广东兵马经过平和县是想对付卢珂,挑唆他闹事,这是‘用奸’,咱们就用‘诚意’对付。你去跟卢珂说:广东兵过境是往浰头去的,绝不会碰他,叫他不要惊慌,好好种他的地!要是现在慌了手脚,又跑回山里做贼,以后再想让本院招抚他就难了!话不妨说得硬一些,你说得越硬,卢珂越信你。”
雷济笑道:“这番话学生知道怎么说。不过我觉得还是请都堂写一个告示到处张贴起来,一来是给卢珂的手下看,二来也可以安抚当地的百姓,只要大家都不乱,事情就好办了。”
当下王守仁写了一份告示,盖了官印发下去,雷济怀里也揣了一份告示,直奔龙川。
此时卢珂已经带着大部分手下退回了先前的山寨,可他心里对官军是不是来剿他也将信将疑。忽然听说雷济又来了,不敢不见,只好把雷济迎进山寨。
来的路上雷济早把话想好了,见了卢珂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先就厉声呵斥:“你们这帮人怎么回事!是你自己要归顺朝廷,现在都堂把你安置在平和县里,村也划了、地也划了,连农具、种子都发给你了。你们倒好,一声不响全都跑回山里做贼,是不是全都活腻了,非要找死不可?”
见雷济这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卢珂也不示弱:“你这狗官少拿话来唬我!分明是派了官军到平和县来剿杀我们,现在看我们退回山寨,攻不下来了,又来说这些话,你他娘的在这儿骗鬼呢!”
雷济这个人有个脾气,吃软不吃硬,眼看卢珂冲他瞪起眼来,他这边顿时火冒三丈,也不管自己正在人家的山寨里,几千条拿刀动枪的壮汉就在边上站着,跳起来指着卢珂的鼻子吼道:“你嘴里放干净些,老子堂堂一个举人跑到这破寨子里来给你说东道西的,这是给你脸了!你的山寨有多厉害?比象湖山怎样?比桶冈又怎样?现在都堂大人把象湖山、箭灌、可塘洞、横水、左溪、桶冈都攻下来了,就你的寨子攻不下?老子看你倒是在骗鬼!”凶了卢珂几句,自己心里的火气平了些,这才把话又放缓了,“自从王都堂到了南赣,这一带的山寨十成中已经剿了九成,可是不管哪个山寨,只要是投诚的人全都一一安排妥当,没有妄杀一个人!这次桶冈一仗打得最凶,可仗打完了,六千人全都安置在崇义县里做了‘新民’。人家都过得安居乐业,偏偏你不放心。你这是什么道理?”
雷济这几句话把卢珂问了个哑口无言。
见他没话说了,雷济又坐了下来:“不是我说你,一点儿脑子不动!你们龙川山寨是自己归顺的,官府把你们的村子都划定了,这时候无缘无故剿你们做什么?你自己就不会想想?眼下南赣九府只剩一个池大胡子还在作乱,江西、福建、广东、湖广四省官兵都在往浰头方向进发,难免要从平和县过境,可官军过境的时候动了你房上一片瓦、地里一根草了吗?现在你自己跑回山里做起贼来,这是要往死路上奔呢!”
卢珂一张黑脸憋得通红,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半天说了一句:“我怎么知道官军是不是冲我来的?”
雷济不答卢珂的问话,倒反问了一句:“官军要剿你,这个消息是池大胡子告诉你的吧?”
其实这个消息倒不是池仲容告知卢珂的,再说,池仲容和卢珂有仇,他来告诉,卢珂也不会信。可当时忽然一夜之间整个村子都在传这些谣言,顿时把卢珂一帮人吓得弃家而走,至于消息从何而来,卢珂自己也闹不清楚。
现在让雷济一顿数落,卢珂静下心来一想,隐隐觉得真是池仲容在背后捣鬼。问题是自己已经扔下平和县的土地村落逃回山寨来了,再想出去做个百姓,怕官府也不容他……
卢珂的神色一变,雷济已经看在了眼里。这一次他是有备而来,怀里还揣着一件宝贝,这时候就顺手掏了出来:“王都堂是个好官,知道你们这些人糊涂莽撞,让人骗了,就决定再给你们一次机会。现在已经给平和县、龙川县都发了告示,你自己看。”想起卢珂识不了几个字,就打开告示念了起来:“本抚以王命旗牌调广东官兵征剿浰头等处贼众,经平和县,并不与尔相犯,尔等缘何轻信恐吓妄自惊窜?然本抚亦知各民意在避兵,本非叛反出劫,俱各令回原村寨,安居乐业,趁此春时各务农作。如或口是心非,外托惊惧之名,内怀反覆之计,自求诛戮,后悔莫及!”念完问卢珂,“你听得懂吗?”m.sxynkj.ċöm
守仁这封告谕写得很直白,卢珂自然听懂了,咬着牙骂道:“池仲容这个浑蛋,用这样的毒计害我,以后让老子撞见,非剥他的皮不可!”
眼看把卢珂劝住了,雷济笑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大头领现在打算怎么办?”
“巡抚大人这么为我们着想,姓卢的没话说了!今天就跟雷大人回赣州向王都堂请罪。只要都堂果真恕我的罪,姓卢的就一把火烧了山寨回平和县去,以后就在村里好好过日子。”
(四)
当天中午,卢珂召集自己的手下,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跟所有人分说清楚,这些人才知道原来是一场误会,倒差点儿误了自家性命,都愿意重回村落定居。于是卢珂跟着雷济一起到赣州来见王守仁。
听雷济把事情的本末缘由说了一遍,王守仁也放下心来,笑着对卢珂说:“《左传》有云:‘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能下定决心弃恶从善,这比什么都强,以前的事不提了,都回村里去吧。今年雨水好,正是播种时节,好好劳作,能得一个好收成,人心就更安定了。”
卢珂忙跪下叩头:“大人不记小人之过,仍然允许我等悔改,小人实在不知说什么好,自此后只知道一心耕织为本,再也不会有做贼的心了!”
见卢珂是个憨厚朴实的人,守仁越发喜欢,忙把他扶了起来:“你有这个心最好……”话音未落,雷济忽然说:“都堂,学生这一路上总有个想法,都堂常说‘用智用诚’,对这位卢先生我们自然是用‘诚’,可对浰头那个池仲容,只怕还需用‘智’。眼下卢先生已经真心归顺,可池仲容那边还在搞鬼,咱们能不能在卢先生身上做篇文章,取信于池仲容,促使他早日来降?”
听雷济说要从卢珂身上做文章,对池仲容用计,王守仁略想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对卢珂说:“卢先生,本官是真心招抚你,同样也想真心招抚池仲容。可这个池仲容疑虑太重,找了一堆借口就是不肯受抚。眼下官兵已经把浰头团团围住,可若就此用兵强攻,杀伤必重;总是围而不打也不妥,这些官兵不是白来的,他们要吃粮用饷,每多待一天就多用朝廷几千两银子。所以眼下最要紧的是让池仲容赶紧表个态,出山来降。”看了卢珂一眼,见他脸色犹疑,知道卢珂和池仲容素来有仇,听说官府想招抚池仲容,卢珂心里不是那么痛快,就说:“池仲容只是一个人,他是死是活并不要紧,可浰头山寨有上万人口,一仗打下来,要死多少?如果招抚了池仲容,就是救了一万条人命,你说值不值?”sxynkj.ċöm
王守仁心里这一个“良知诚意”实在是无往不利、无坚不摧,孟子说“仁者无敌”就是这个意思。
听了这几句实心实意的话,卢珂也把自己的私心抛下了:“大人说得对,这是在救人的命!大人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见卢珂想通了,守仁才说:“既然卢先生这么说,本官想请你帮个忙:你今天且出城去,明天一早再来,我就指着你‘重回山寨’一事把你重打五十棍,下在狱里,做个样子给池仲容看,希望他看到之后能信得过官府,肯来赣州受抚。不过本官当然不会真的打你,必先知会衙差,叫他们动刑的棍子打得有数儿些,不会伤你的皮肉,万一要是有三两棍打重了,还望卢先生多体谅。”
卢珂憨憨地一笑:“大人给小的说这话,是信任小人。我们这些人成了‘新民’,有了土地,说不出的快活,当然也希望别人像我们一样过好日子。莫说大人的棍子打得不重,就算把小人的屁股打烂了,也绝不会怪大人。”
卢珂这话说得真诚坦率,王守仁非常高兴,站起身来冲卢珂作了个揖。卢珂忙说:“大人是一方父母,怎么给小的行礼,我可受不起。”
王守仁微微一笑:“本官不是给你行礼,是给你的良知行礼。世人若都能像你一样,天下就太平了。”
让守仁这么一夸,卢珂倒不好意思起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大人,小的搞到一个东西,不知有没有用。”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放在案上。
王守仁过来一看,是一颗金灿灿的小印,上面铸了个螭钮,做工很精细,拿起来掂了掂,沉甸甸的像是颗金印,在白纸上钤了一下,却是十个篆字:“提督四省兵马征王之印”。
看到这颗奇怪的金印,守仁一时不知它的出处,忙问:“这东西从哪儿弄来的?”
“从浰头那伙人手里花银子买的。那边有个人从山上下来,不知从哪儿偷出这么个东西来,卖给了我的结义兄弟郑志高,说是池仲容不要了,扔在水塘里,他看这东西像是金的,就给捞了起来,拿出来换几两银子。”
这一句话非同小可,王守仁忙问:“真是从池仲容手里搞来的?”
“不会错。”
“这‘征王’是谁?”
“小人不知道。”
守仁还在沉思,雷济在一旁说:“都堂,我听说池大胡子曾经自称‘金龙霸王’,还给手下人封了六个‘元帅’,几十个‘都督’,这颗印又是从他手里搞来的,会不会……”
听到这儿,王守仁已经大概明白了这颗印信的来历,对卢珂说:“这件事你不要对外人提起,明白吗?”
“小人明白了。”
“好,你现在就出城去吧,明天还要麻烦先生跟本官做一场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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