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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李梦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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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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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平时是个爽快人,可说到这个‘我’字的时候,怎么变成一副小猫一样的脾气,细声细气的?圣学的真义已被你找到,你就是那唤醒世人的豪杰!古人说‘当仁不让’!你不做豪杰,你不唤醒世人,叫谁去做,叫谁去唤?”

  蔡蓬头说的话王守仁真要细细去想。沉吟良久,缓缓抬起头来:“道长这是让在下去做这个江西巡抚?”www.sxynkj.ċöm

  蔡老道点了点头:“你们儒家立的都是大志,尤其阳明子所立之志太大,修身,是你日常的功夫;齐家,你劝土司、做知县、做巡抚的时候已经做到;治国,你平了宁王的反叛;最后平天下,你凭一人之力阻止皇帝祸害江西全省。你一个人,把‘修齐治平’四个字都做了,所以你的事业艰难无比,你受的委屈旁人比不得。可这也是你了不起的地方……”

  听了这话王守仁微微一笑:“当年道长说过,我的修身功夫需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时候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明白了,道长说的其实是‘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这句话。我的良知确立了我的志向,我的志向又引领着我的良知,只要这条命在,自当上进不息。这个‘上进不息’就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王守仁这几句话虽然平平无奇,内里的气势却十分了得,蔡蓬头连连点头:“说得好!如今江西百姓受尽困苦,盼阳明先生如盼甘露,那个来传圣旨的太监还在芜湖等你,今天就启程吧。”

  “日后在下还能再见道长吗?”

  蔡蓬头微微笑道:“阳明子还记得你我初见之时,我说给你的那个偈吗?一碗水到明年再喝,却要怎样?”

  守仁略想了想,也笑了起来:“是啊,天下水本是一般,只要放在那里,要喝时自然是它。我与道长的缘法也是如此,但凡心生良知时,便是与道长面谈,遇事只问自心诚意,就如同在问道长了。”冲蔡蓬头拱了拱手,往山下走去。只听蔡老道在背后朗声念道:

  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

  悟彻便令知出入,晓明应许觉宽洪。

  精神炁候谁能比,日月星辰自可同。

  达理识文清净得,晴空上面观虚空。

  (三)

  苦虫苦虫,不做不行。

  王守仁到底被赶出了道门清净地,回到南昌府,又一次穿起官服,接了印信,当起了这个味同嚼蜡的江西巡抚。

  这时候被江彬打了一顿,在吉安府白白扣押了两个月的伍文定也已到了南昌。接了江西按察使,有这么个办事的人在身边,守仁这个江西巡抚倒还好做些。

  可眼下江西一省仍是闹灾。

  自从去年三月到现在,江西没下过一场透雨,旱情越来越重,老百姓越来越穷。王守仁早先就上过奏章,请求减免江西省内的税赋,可正德皇帝是那么个货色,他身边又是那么一帮东西,守仁这请求减税的奏章递上去,如石沉大海,没有下文。

  现在守仁又接了这个巡抚,成了一省总宪,首先想的就是再上奏章请求免税,哪知自己这道奏章还没写,从京城的户部衙门来了一道咨文,打开一看,内里写得清清楚楚:“江西一省钱粮税赋仍按往年常例收取。”

  一文钱也不减免。

  拿着这道咨文,王守仁目瞪口呆,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这时候正躺在玉清观的薄板床上睡觉,做了个噩梦,梦见回到江西,当了巡抚,接了这样的文书……

  可这不是梦,是真事。朝廷竟不顾一整年的大旱,不顾去年的两场兵劫,不顾江西一省百姓的死活,要照着往年的税额从江西省内收取四十万石的税赋!

  这是要让百姓死,还是要让百姓反?

  王守仁是江西巡抚,他不能看着百姓死,良知立刻发动,行动即时跟上!拿定主意,把伍文定找来商量。

  看了这道户部咨文,伍文定也大吃一惊:“都堂,按惯例,大战之后应当减税抚民,怎么竟会按原额征收呢?户部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本院也早已上了奏章,请求陛下宽免江西一省钱粮赋税,想不到户部竟还是按往年之例征收!从去年起江西就是大旱,江西百姓已经困苦至极!旱灾未过,宁王又反,叛乱刚平,朝廷军马又来!如今朝廷兵马刚走,户部又来征粮,这是官逼民反,这是不要朝廷了……”

  王守仁这些话说得十分偏激,可伍文定的心思却和守仁完全一样:“都堂,眼下江西省是个滚油锅,咱们这一征税,就是一瓢凉水泼进去,立刻就炸了!这个税万万不能再征。下官打算就此上奏朝廷,请求免税,否则就罢了我的官吧。”

  听伍文定说要上奏,守仁微微摇头:“时泰不要急,这件事拖上几天也不会怎样,咱们好好合计一下吧。”送走了伍文定,回到书房,立刻提笔写起奏章来了。

  王守仁心里清楚得很,这次要想救江西一省的百姓,当官的就要豁出性命!伍文定想以死上谏,王守仁知道他是一片真心,可守仁觉得自己是江西巡抚,是这一省的总宪,要死,也该自己去死才对。

  所以这道厉害的奏章应该由王守仁来写。

  这一次王守仁是抱着一颗必死的心写这道奏章的,情绪沸烈,一挥而就,自己又看了一遍,轻轻吁了口气,这才把奏章放在案上,靠在椅子上闭目休息,却听房门一响,杏儿走了进来。

  在守仁身边这么久了,杏儿最了解守仁的脾气心事,看他神色灰暗,一脸憔悴,就知道又遇上烦心的事了。也没问什么,眼睛一扫,看到案上放着的奏章,就轻手轻脚地拿起来看了一遍。

  照得正德十四年七月内,节据吉安等一十三府所属庐陵等县,各申为旱灾事,开称本年自三月至于秋七月不雨,禾苗未及发生,尽行枯死,夏税秋粮,无从办纳,人民愁叹,将及流离,申乞转达宽免等因到臣。节差官吏、老人踏勘前项地方,委自三月以来,雨泽不降,禾苗枯死。续该宁王谋反,乘衅鼓乱,传播伪命,优免租税。小人惟利是趋,汹汹思乱。臣因通行告示,许以奏闻优免税粮。谕以臣子大义,申祖宗休养生息之泽,暴宁王诛求无厌之恶,由是人心稍稍安集,背逆趋顺,老弱居守,丁壮出征,团保馈饷,邑无遗户,家无遗夫。就使雨阳时若,江西之民亦已废耕耘之业,事征战之苦;况军旅旱乾,一时并作,虽富室大户,不免饥馑,下户小民,得无转死沟壑,流散四方乎?设或饥寒所迫,征输所苦,人自为乱,将若之何?如蒙乞敕该部暂将正德十四年分税粮通行优免,以救残伤之民,以防变乱之阶。伏望皇上罢冗员之俸,损不急之赏。止无名之征,节用省费,以足军国之需,天下幸甚。sxynkj.ċöm

  缘由于本年七月三十日具题请旨,未奉明降。

  ……

  若是者又数月,京边官军始将有旅归之期,而户部岁额之征已下,漕运交兑之文已促,督催之使,切责之檄,已交驰四集矣。流移之民闻官军之将去,稍稍胁息延望,归寻其故业。足未入境,而颈已系于追求者之手矣!夫荒旱极矣,而又因之以变乱;变乱极矣,而又竭之以师旅;师旅极矣,而又竭之以供馈,益之以诛求,亟之以征敛。当是之时,有目者不忍睹,有耳者不忍闻,又从而朘其膏血,有人心者而尚忍为之乎!

  ……

  看着这样一道面斥君王的刚直奏章,杏儿给吓得脸色苍白,一颗心怦怦直跳,心知这道奏章一旦送上去,只怕守仁就算不死,也要入狱受苦了。

  可这一两年里杏儿跟在守仁身边,看到太多让人忍无可忍的事,现在连她也知道,这个人是要拼命了,是要以死抗谏了。

  这个男人倔强得厉害,他要下了决心,别人就劝不动他了。何况守仁是凭着一片良知诚意,在做他身为官员应该做的事,下狱、被害,都不如他心里这份良知来得要紧,所以杏儿不能劝他。她咬着嘴唇平定了一下思绪,把眼中的泪水忍了一忍,轻轻合上奏章:“先生,今天早点儿歇息,明早再把奏章送出去吧。”

  依着守仁,是要把奏章立刻递上去的,可杏儿话里的意思他也听得出来,不想违了她的意,就说:“也好,明天再送出去吧。”

  “先生好久没给家里写信了,明天给夫人写一封信,报个平安吧。”

  守仁点点头:“明天就写信。”

  又站了片刻,杏儿一声不响地走过来,拉过守仁的手,把他带到床边坐下,自己蹲下身替守仁脱了靴子,意思是想服侍他休息。想了一想,却终于大着胆子在守仁身边坐下,又过了片刻,悄悄叹了一口气,把身子轻靠在守仁的肩膀上。

  跟了这男人十五年了,到现在,杏儿总有资格在他身上靠一会儿吧……

  自从杏儿在贼船上舍命相救,守仁已经明白了杏儿的一番心意,也知道自己这些年做了什么样的傻事,辜负了这么好的一个人。可到现在守仁已经五十岁了,老了,很多错犯下,也难弥补了,唯一能做的只是轻轻揽住杏儿的肩膀,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我实在对不住你。”

  只这一句话,杏儿眼里顿时落下两行泪来。

  有这一句话就够了。

  能追随这么一个好人,即使守仁永远不领这份情,杏儿也是无悔的。何况这个男人终于还是领了她的情了,自己这十五年的哀伤、苦涩和怨气,都被这一声“对不起”说得烟消云散了。
第五十二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11)(3/3).继续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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