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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李梦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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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王阳明(第二部:知行合一)》(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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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样的动静,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可战场就是如此,他既已经来当这个官,就得正眼去看这些血淋淋的事。

  远处的厮杀声一阵高过一阵,忽然有人向这边跑来,一路高叫着:“捷报!捷报!”王守仁站起身来,只见一个军校从雨中钻了出来:“都堂,前敌捷报:桶冈山寨已被攻克,擒获横水贼首谢志珊,斩杀贼首蓝天凤、蓝八苏、蓝文昭、蓝文亨、谢志海、谢志田、胡观、雷明聪、肖贵模、肖贵富等数十人,前敌将官齐向都堂报捷。”

  王守仁忙吩咐军校:“你速去军前传我的令:各军尽力抚民,除首恶之外不得滥杀无辜!”那军校飞奔而去。守仁又叫过中军:“你速拿本院的王命旗牌赶到湖广路上去,如果遇上湖广过来的兵马就告诉他们:桶冈已平,不需这些人入境,让他们回省待命,日后本院自有赏赐。”中军接了令飞马而去。

  (四)

  桶冈这一仗果然残酷血腥,可王守仁最担心的“滥杀”局面并未出现。

  攻克桶冈之后,各部送上战报,这一仗杀贼三千余人,俘获的却有六七千名。看了这个战果王守仁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一心练乡兵、用乡兵是对的。

  乡兵们都是农夫出身,心地淳朴,没有“杀良冒功”的邪心眼儿。桶冈这一仗虽然打得凶,斩杀却只有象湖山之战的一半,俘获倒比象湖山多了一倍。

  仗能打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至此,盘踞江西省境的横水、桶冈各路山寨都被攻破,剿匪之役暂时告一段落了。王守仁收兵回到赣州,休息了两天,想起在桶冈俘获的横水山寨大头领谢志珊,决定把他带来审一审,看看当地到底是什么样的贼情。

  横水大头领谢志珊被押了进来。守仁细细打量,见谢志珊四十来岁年纪,生得粗矮结实,脸色黝黑,面目狰狞,脖子上扣着一面长枷,瞪着一双恶狼一样的眼睛盯着人看。王守仁问:“你就是横水的谢志珊吗?”谢志珊并不回答,只管瞪着眼睛盯着守仁。

  见谢志珊如此嚣张,几个军士冲过来举起棍棒要打,守仁忙抬手拦住:“给他搬张椅子,让他坐着说话。”

  谢志珊作恶多年,杀人无数,早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本打算临死前再充一次好汉。想不到眼前这个官儿对自己还算客气,谢志珊的凶相也稍稍收敛,在椅子上坐下。

  王守仁又问:“我听说横水山寨是附近几十个大小寨子的头目,谢大头领在这一带说话最管用。这次官军攻破横水,你带着人马退到桶冈,本院专门写了信招抚你们,可你还是不思悔改,硬要跟官军对抗到底。现在桶冈破了,蓝天凤也死了,就因为你们这几个贼头一心做贼,死不悔改,多伤了多少条人命!就连你自家兄弟谢志田、谢志富、谢志海也都送了性命。本官实在不明白,你这样一个有胆量有力气的人,难道不能挣一口干净饭吃?为什么一心做贼,至死不悔?”

  谢志珊把脸一仰,淡淡地说:“小人命贱,天生一副贼骨头,自然是一心做贼至死不悔的。大人天生一条富贵命,从小读了书,考了功名,做了大官,如今穿红着紫,顶着乌纱高坐公堂审办小人,这就是孔圣人说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吧?只是谢某心里明白,将来到了地狱,你我都是一样的下场。”

  谢志珊果然伶牙俐齿,把话说得十分狠毒,王守仁也不生气:“本院想问你一句:大头领凭着什么本事能统率大小三十多个寨子,让上万的人听你一人调遣?”

  谢志珊冷笑道:“这有什么稀奇,无非是见人就想办法结交,爱喝酒的送他酒,缺钱花的给他钱,有难处的帮他救急,只要和这些好汉肝胆相见,没有不与我倾心结交的。”

  见谢志珊把话说得很坦白,守仁微微一笑:“我们平时和别人打交道也是如此。你说的‘肝胆相见’四个字有意思,你既是如此坦白爽快之人,怎么又做了贼呢?一个打家劫舍的强人,哪还有什么肝胆?”

  谢志珊早就把死生置之度外了,听王守仁讥笑他,就冷冷地说:“大人刚才说了,你收买人心的办法和我一样,由此可知,我是贼,大人也是贼,咱们都是一回事!”

  守仁冷笑一声:“胡扯!你是贼,因为你啸聚山寨打家劫舍,掳人财物,杀生害命。本官怎么是贼?”

  谢志珊看了王守仁一眼:“大人这是装糊涂!世上凡有权势的都是贼!我杀生害命,你们这帮做官的就不杀生害命?我掳人财物,你们做官的就不掳人财物?这世上说穿了不过两种人:一是狼,一是羊。羊吃草,狼吃肉,我只是不愿意被你们这些狼吃掉,所以自己也去做狼罢了。”

  听谢志珊说出这样的话来,王守仁心里一愣,想起孔夫子那句名言:“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孔夫子的哀叹王守仁能理解,而且给孔子下个注脚:“不是不移,是不肯移。”现在谢志珊说世上无非两种人,要么是狼,要么是羊,其实这“狼”就是孔子说的“上知”;“羊”就是孔子口中的“下愚”!

  谢志珊说自己是条狼,其实不然,这可怜的山贼只是一只羊,只是一个“下愚”。可谢志珊到现在也不能悔悟,还在说糊涂话,办糊涂事,真是愚昧到了“不移”的地步。

  想到这里王守仁叹了口气:“怪不得你做了贼。人生在世皆有良知,识天理,会思考,可有些人却蒙昧良知不肯思考,这些人正如你所说分为两类:一类人软弱如羊,只知道埋头吃草,一味软弱,任人欺凌;另一类人把蒙昧良知视为理所当然,拿一颗虎狼之心对世人,做恶事,做坏事,而且毫不悔改。其实这两类人心里一样,都是软弱的。”

  王守仁站起身来走到谢志珊面前:“当初你也许一时义愤,或者一时糊涂,上山落了草,就像你说的:‘不肯做羊,只得做狼。’这样虽然不对,好歹还算有个原因。可等你聚了众,掳了财物,吃的是肉喝的是酒,慢慢就不记得当初的义愤了,只知道一心一意做这么一条恶狼,吞吃别人的血肉,昧了天理良知!这些年你做的事还是你当初所想的吗?到今天你已入了牢笼,即将问死,还是蒙昧依旧,不肯悔改,这样下去,到死都是个糊涂人。”

  守仁的话还没说完,谢志珊已经瞪起眼来:“你不必说这些话!谢某从不怕死,我只问你一句话,难道你们这些做官的不是靠着百姓的供养?难道你们没有枉断冤案、勒索民财、做伤天害理的事吗?”

  在这些事上王守仁的一颗心坦荡清白,看着谢志珊缓缓说道:“本官虽然是靠百姓供养,可我也一心为百姓谋划,所取不多,糊口养家之外,略有盈余罢了。我当了这么多年官,自觉从未枉断冤案,从未勒索民财,清清白白。要说有愧,无非是为百姓做的事不够多,对不起乡亲们。所以我尽力为百姓多做点儿事……我不敢说自己一辈子全是对的,没有错处,可我敢说:本官做事全凭良知,从来不敢‘伤天害理’。”

  王守仁这番话真是肺腑之言。听了这些话,谢志珊愣了半天,终于把语气放缓了:“或许大人是这样的好官,可那些坏官恶官呢?”

  “确实,世上有很多坏官恶官,做些伤天害理的事,他们不过和你一样,把自己视为豺狼虎豹,蒙昧良知,毫不悔改,这些人不是做官,而是在做贼,将来他们也有下狱论罪的一天。狼就是狼,贼就是贼,都没有好下场。”到这时候王守仁已经从谢志珊身上看出些良知的影子来了,“孔夫子说过一句话,叫‘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你听得懂吗?”

  谢志珊摇头道:“我没念过书,不懂这些话。”

  “正直的人抱成团,一起用天理良知感化邪恶的坏人,就能使坏人也变得正直。纵使那坏人不肯变成正直人,还要做狼,还要做贼,正直人只要抱了团,也可以用良知对抗他,照样可以‘使枉者直’。怕就怕你这样的人,眼里把别人全看作恶狼,自己却一心要变成比别人更恶的狼,结果是他们吃人肉,你也学着吃人肉,你还要比他们吃得更凶!问你为什么非要吃人肉?你倒说:‘他们是狼,我不做狼不行!’若依这个说法,人要么吃人,要么被别人吃,天下人岂不全都没了活路?这么说来,你生在世上原本就无路可走!那你生来何益呀?”

  谢志珊愣了半晌,低声说:“小人原本是只羊,也是因为无路可走才……”

  到这时,谢志珊心里的良知渐渐显出来了。可他说的话仍然是错的。

  “做羊不对,做狼更不对……”

  “那依大人的意思,我该做什么?”

  “做人!一个有良知、识天理、堂堂正正的人!为什么不是‘羊’就是‘狼’,来来回回你非要做一个畜生,偏就不肯做‘人’呢?”

  守仁这声呵斥把谢志珊吓了一跳,凝神一想,不觉呆住了。

  王守仁知道像谢志珊这样无知无识的人让王法律条、官吏衙门欺压惯了,温驯如羊时见人就跪,见神就拜;暴烈如狼时只知道杀人放火,逞凶作恶。从来不知道寻找“自我”、涵养良知。现在忽然说给他听,只怕他一时弄不明白,就缓了一缓:“你没读过什么书吧?”

  “小人家穷,认不得几个字。”

  大明朝认不得几个字的穷人太多了。这些人就如谢志珊说的,不是低头做羊,就是瞪起眼来做狼,却偏偏不知道自己是个有良知的“人”。可怎么才能让这些老百姓找到良知,亲近天理,知道自己不是羊更不是狼,而是一个“人”……

  一时间,王守仁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是啊,一个人要活得堂堂正正、不卑不亢,就必须要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想做这个修身功夫,先得找到良知,亲近天理。要想找到良知,首先得找一个“自我”!像谢志珊这样的下愚们,吃亏就吃在没有“自我”上头了。

  想到这儿,王守仁看着跪在面前的谢志珊,忽然满心同情起他来了。

  这个人哪是什么狼?分明是一只迷了路的羊。这世上没人给他指过路,只是眼睁睁看着他滑入邪道。

  还有詹师富、温火烧、蓝天凤,他们大概都是不认得几个字的农民,都是些走错了路的羊,可到死也没人给他们指过路,结果到临死,他们还以为自己是一群恶狼。

  如此想来,这天下有多少糊里糊涂走上邪路的人。谁给他们指路?谁会费工夫花力气去告诉他们,他们其实都是有良知的“人”……

  “谢志珊,如果本院赦了你的罪,给你一条活路,你肯回家做个‘新民’吗?”

  听了这话谢志珊大吃一惊:“大人要赦小人的罪?”

  王守仁摇摇头:“本院也不能确知,要看了案卷才知道。只是我问你,假如赦了你的罪,你肯回家乡做个好百姓吗?”

  只是一瞬间,谢志珊的眼神又暗淡下去了:“小人自知罪重,难求活命,大人就是想赦我的罪也赦不了。今天能和大人说这些话,听到有人说我是个‘人’,谢某也知足啦。若有来生,求老天爷开恩,让我到大人门下做个学生,大人好生给小的讲讲道理,别再像今生一样糊里糊涂做了一辈子畜生,到死,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人……”

  说到这儿,谢志珊已经忍不住落下泪来,站起身来冲王守仁躬了躬腰,转身下堂,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刚才大人对我说的两个字是……”

  “良知——把握住良知,就能做人。”

  谢志珊点点头,嘴里轻轻念叨着,被军士押出去了。

  审罢谢志珊,王守仁回到书房又忙起公事来。杏儿端了一只托盘进来,把一碗热粥、两样小菜摆到桌上:“先生别忙公事了,先吃点儿东西吧。”

  经杏儿这么一说,守仁也真觉得有点儿饿了,搁了笔走过来。杏儿布好碗筷,一边悄悄打量守仁的神情,见他脸色灰暗,郁郁不乐,就问:“先生在写什么?”

  “给朝廷上道表章,请求在刚刚平定的地区设立崇义县治。横水、桶冈一带正在上犹、大庾、南安三县交界之处,距三县的距离都有三百多里,哪个县都管不到这片地方。当地人口又多是广东方面过来的流民,一开始都是身无寸缕的穷苦人,逃荒而来,在这个三不管的地方垦田居住,可后来人数越来越多,渐渐就开始霸占原住民的田地,以至于拉帮结伙,劫掠乡镇,最后就发展到打劫州府、杀人放火的地步了。现在虽然把这伙贼人剿了,可时间一长还会出事,只有在当地设立县治,再在附近的长龙、土保、铅厂三地设立三个巡检司,这样才能保住一方平安。”

  “这件事是不是不好办?”

  “上次剿象湖山之后,我上奏朝廷请求设平和县,朝廷也答应了。所以这次的事应该不会太难办。”

  “那先生为什么事烦恼?”

  守仁轻轻叹了口气:“这次剿灭横水、桶冈之贼,杀伤甚重,尤其桶冈一战,听说山谷里到处都是摔死的人,太惨了。我原以为蓝天凤、谢志珊、詹师富等人都是十恶不赦的山贼,本就该杀。可今天审谢志珊的时候,却觉得这个人可怜,如果有人给他讲讲道理,应该可以做个好人,而且他心里也有了悔过之意。要依着我,倒真想给他留条生路,看了法司的案卷,这个谢志珊是十几年的惯匪,作恶太多,怎么判都是个死罪,我也没办法了。”

  谢志珊是不是该死杏儿不知道,也不在乎。可王守仁为这个事心里别扭,杏儿却有些不忍,笑着说:“告诉先生一个好消息吧:我今天到街上买菜,看到赣州城里的百姓都跑到庙里去拜神还愿,说巡抚大人剿了蓝天凤、谢志珊,从此赣州、南安两府方圆几百里全都太平了,老百姓又能过好日子了。听说百姓还要给先生造一座生祠,把先生当成活神仙供起来呢!”

  守仁笑着摇了摇头:“这事我也听说了,已经发了布告,不让乡民们这样做。我是做官的,剿匪本是该做的事。要是剿不成,百姓就该堵着衙门口骂我;剿成了不过是尽了本分,没什么好炫耀的。”

  话虽是这样说,可想想这些高兴的事儿,守仁心里毕竟好过了些,脸上的笑容也多起来了。杏儿又说:“今天的好消息可不止这一件,先生还要听吗?”

  守仁笑着问:“还有什么好消息?”

  “好消息可多了,先生都想一下子听完?”

  “那当然,有什么好事都说出来,多多益善!”

  “黄绾先生从京城给先生报喜信:今年春闱,先生门下的薛侃、季本、陆澄、蔡宗兖、许相卿五名弟子同时考中进士!现在京城都轰动了,管这个事叫‘五子登龙门’,大家都称赞先生是天下最会讲学的人,教出的弟子真是了不得,全大明朝的学子们都想拜先生为师呢!”

  听说自己门下五位弟子同时跃登龙门,王守仁也很高兴。可杏儿说的话他却并不认同:“不是我教书教得好,是……”

  不等守仁说完,杏儿已经把话头抢了过去:“我知道,是先生总结出来的这一套‘知行合一’的办法好!依这套办法做学问的人,比死读书的家伙聪明多了。有了这一次的‘五子登龙门’,阳明先生和‘知行合一’都闻名天下了,以后大明朝所有学子都知道了先生这套‘知行合一’的好办法,大家都照这样去读书,去做人,整个国家都会焕然一新的。”

  杏儿无意间的一句话,竟说出了守仁一辈子最大的心愿,他不由得笑了出来,说道:“你这丫头真是鬼精灵的。”sxynkj.ċöm

  守仁这个人哪,在很多大事上都大彻大悟了,可在儿女情长的小事上却永远是个傻子。眼下他是高兴了,可这句“鬼灵精的丫头”倒把杏儿的兴头儿给扫了,两手叉腰撇起嘴来,白眼瞪着守仁。

  也是王守仁心情好,脑子比平时转得快些,竟有几分明白了杏儿的意思,也有点儿不好意思,满心想说句赔情的客气话儿,却随口讲出一句:“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要是个男儿身,怕也考中进士了。”

  这一句,比刚才那句更不受听……

  杏儿早知道这个又有学问、又有才气、又聪明、又正派、又温和、又厚道、又懂大道理的傻子在自己面前说话永远不受听,可这话好歹也是在哄她,总要领情,就收起了小心眼儿,笑着说:“好啊,本丫头明年就去考秀才,然后中举人,中进士,等做了翰林,也在京城讲学,把先生门下的弟子全抢过来!”一番胡言乱语,把守仁逗得哈哈大笑。

  见守仁情绪好多了,粥也吃完了,杏儿收了碗筷,顺手把案头上零乱的字纸书牍理了一下,转身出去了。守仁说笑了一顿,觉得心里也不烦闷了,脑子也清晰多了,又伏在案头写起那道“请设崇义县治”的奏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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