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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李梦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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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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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叛军战阵之中,和宁王的战船绞缠在一起,到处烟火腾空,两军虽然未分胜负,可叛军攻势已尽,估摸着到时候了,回头对尔古说:“去把那支‘人马’调出来吧。”尔古脱下鞋子往船板上一扔,哧溜溜地爬上桅杆,解开系在桅顶的绳子,顿时只见一块巨大的白布放了下来,上面却是几个黑字:“宁王已擒,各军不得纵杀”,每个字都有半人来高,离着老远就看得清清楚楚。

  想不到这就是“一万精兵”,余恩倒一下傻了眼。守仁见船上的人都在那儿发呆,笑着说:“你们看什么,都给我照着旗上的字喊叫,有多大劲使多大劲!”这时候船上的人才明白过来了,几十个人一起扯开喉咙大叫:“宁王已擒,各军不得纵杀!宁王已擒,各军不得纵杀……”

  眼看帅船上挂起这样的旗子,又听得有人大喊“宁王已擒”,附近船上的兵士们全都信以为真,也跟着叫喊起来。

  转眼工夫,鄱阳湖上成千上万的官兵一起呐喊起来!冲杀在前面的官军正杀红了眼,忽然听说“宁王已擒”,顿时齐声欢呼,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不但官军,就连宁王的部下也都以为“宁王已经被擒”!

  自从南昌失守,安庆攻而不克,到黄家渡一场大败,九江、南康相继失守,到今天,宁王的部下早已军心尽丧,只是因为得了重赏,又仗着船大人多,再加上长官督促,这才咬着牙根拼命。可现在“宁王已擒”!这些人还给谁卖命?跑吧!

  眨眼工夫,湖面上全乱了套,宁王部下的战船一条接一条退出战场四散而逃,所有兵士再也没有战心,能逃的转身就退,能降的立时投降!真是树倒猢狲散,任谁也归拢不住了。

  眼看这一仗彻底败了,朱宸濠急忙命令坐船转身逃走。壹趣妏敩

  朱宸濠逃了,最后一批追随在他身边的死党们也都无心再战,所有叛军战船争先恐后沿江退去。官军战船随后赶杀,一直追到樵舍。眼看天黑了,宁王的人马才好歹摆脱了官军,逃向下游去了。

  这天夜里,朱宸濠的战船一直退出几十里才好容易停了下来。所有战船折损过半,剩下的也都伤痕累累,追随在他身边的人们或是惊魂未定,或是丧气灰心。

  朱宸濠,已经败了。

  王守仁也知道这个对手被彻底打败了,剩下的就是荡破残兵、犁庭扫穴了。

  当天晚上,官军战船集结起来,准备投入最后的厮杀,统兵官齐集帅船听调。守仁随即下令:“二十六日全军进击,伍文定、邢珣所部攻左翼,徐琏、戴德孺所部攻右翼,余恩率官军攻中路,以举火为号,各路一起向前冲杀,务必将叛军全歼,生擒朱宸濠!”众将一齐领命。余恩又问了一句:“都堂的帅船还当中路吗?”

  王守仁微微一笑:“明天本院就不去了,只在巡抚衙门里等着你们得胜的消息。”

  大明朝赏赐最重的就是平叛的军功,宁王叛乱来势凶猛,却被阳明先生一鼓而平,三万乡兵歼灭叛军十万精锐,真是一场天大的功劳!若换了旁人,今天一定摩拳擦掌上阵擒贼,把一切功劳揽到自己身上,好博一个位列公侯、封妻荫子的奖赏,像王守仁这样打恶仗的时候亲至前敌冒险,到立大功的时候不肯出征,自古至今尚无此例。

  可是仔细想一想,这件事倒也不奇怪。阳明先生是个奉行良知的人,早前良知让他护着百姓,于是他尽一切力量去歼灭叛军。现在叛军已败,良知却告诉阳明先生,官军是百姓,叛军其实也是百姓,只因为两个姓朱的家伙争夺天下,这些无知百姓就被裹胁而来自相残杀,每一条人命都死得冤枉。这场血腥的战争不是王守仁发动的,在战争完全结束之前他也制止不了,可这残酷的场面他目不忍睹,耳不忍闻……

  这种时候,王守仁要是戎装佩剑冲到阵前去杀人立功,也未免太无耻了些。

  (四)

  从六月十四日宁王起兵谋反,到七月二十五日这场决战,王守仁运筹帷幄,屡出奇谋,无计不成,无战不胜!硬是把一个几乎唾手而得天下的强藩困在江西省内狭小的地域,摆布得宁王团团打转,最终把这股凶恶的叛军逼上了穷途末路。sxynkj.ċöm

  二十六日一早,各路官军一齐出战,四面合围,到处火攻,风卷残云。宁王仅存的兵马几乎没做什么抵抗就被一鼓荡平了,朱宸濠也被捉住了。

  接下来,官兵就忙着搜捉那些有职衔的叛党,捉回来请赏,砍下人头请功,然后到处搜找钱物,去发自己的财了。

  过午,捷报送到南昌城里,一切都结束了,大获全胜。

  听了这个消息王守仁才带了几个随从离开南昌,到江边来迎接打胜仗的军马。远远就看见官军押过来数不清的俘虏,黑压压的一眼看不到头,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宁王的两个谋士李士实和刘养正。

  自从宁王安庆撤围回师南昌以后,李士实就已经死了心,再也没给宁王献一条计策。今天做了阶下之囚,也早在他意料之中,更是没有一句话可说,低着头从守仁身边走过。可刘养正毕竟年轻,忍不住,从王守仁面前走过时,冷冷地说了一句:“王都堂又立了好大的功劳,这次必要封个侯爵了吧。等刘某做了鬼之后,若赶得及,也来给都堂贺喜。”

  刘养正这个人,守仁其实欠着他一份人情。而且守仁知道,若不是各为其主,自己和刘养正大可以交个朋友。现在面对刘养正的奚落,王守仁一声也没言语。看着刘养正被人押走,倒是愣愣地发起呆来。

  这一仗打胜了,胜得这么干脆利落,从宁王起兵谋反到今天,总共才四十一天。这胜仗连守仁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并没有多少喜悦,倒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落落的感觉。正在发愣,冀元亨飞跑进来:“先生,宁王已被擒获了!”

  擒获宁王是意料中的事,可听了这个消息,守仁到底还是心中一震,忙跟着冀元亨走出舱来,果然远处一条小船飞快地划了过来,变成了落汤鸡的宁王朱宸濠被五花大绑,坐在船板上。

  此时朱宸濠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可他身上那股颐指气使的脾性却还没被彻底打掉,远远看见王守仁站在江边,立刻叫道:“王大人,本王是皇亲国戚,你不过是个臣子,怎敢对本王如此无礼?”

  朱宸濠这一句话乍听起来简直没有理性,可他说的又是实话。

  朱宸濠是亲王之爵,是皇室宗亲,王守仁虽然击败了他,擒住了他,却不能对他“无礼”。守仁心里也知道这些规矩,眼见到此地步朱宸濠也逃不掉了,就对左右说:“给他松绑,更衣。”左右给宁王松了绑,找一件衣服给他换上。

  到这时候朱宸濠的恐惧之心稍去,又摆起那份王爵的架子来,仰起脸说:“王大人,江西的事是本王家事,何劳你在此操心?”

  王守仁冷冷地说:“王某上为家国社稷,下为黎民百姓,这个心是要操的。”

  “本王答应革去王府护卫,做个庶人,你看如何?”

  “不须问我,有王法在。”王守仁回身要走,朱宸濠却又叫道:“都堂等一等。”

  守仁不知朱宸濠还要说什么蠢话。朱宸濠略一沉吟:“都堂,本王败事之时,王妃投水而死了,请都堂帮忙寻找尸体,妥善安葬,可以吗?”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倒不假。如今朱宸濠落到这个下场,最后一件事,却是想着自己的结发之妻,对这么一个不把天下人看在眼里的天潢贵胄来说,有这份人心,也算不易了。

  王守仁点点头:“王爷放心,此事王某一定办妥。”摆摆手,几个军士把朱宸濠带上岸,扶进一辆马车,押往南昌城里去了。守仁吩咐雷济:“派人去寻找王妃的遗体,这是大事,一定要找到才好。”雷济答应一声下船去了。守仁低低叹息一声,回身问冀元亨:“这一战我军俘获了多少?”

  “来降的约有一万多人,俘获的有七八千。”

  这一战,宁王共集结了六万人马,最后只剩了不足两万,几万条人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断送在洪波深处了。

  王守仁抬头向远处望去,只见水光如碧,莽莽荡荡,远远只能隐约看到几股黑烟,大概是被焚毁的船只还在燃烧。

  偌大一条章江,什么都吞食得进,什么都包容得住,这一场恶仗打下来,竟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

  也许一两个月后,南昌城里的百姓就不记得这场大战了,十年后,守仁自己也就把这件事淡忘了。

  一百年后,还会有人提起今天,提起王守仁、朱宸濠、李士实、刘养正这些人吗?

  回到南昌以后,守仁安排各部兵马分地驻扎,调精兵防守南昌七门,将擒获的重要人犯分别拘押,加派重兵看守戒备,又写了安民告示命人到江西各府县张贴,以安民心。诸事忙碌已毕,回到江西巡抚衙门,天已蒙蒙亮了。

  守仁在外面忙碌,杏儿不能陪着他,可守仁没回来,杏儿也不愿就睡,挑着灯火在隔壁房里整整等了一夜。见守仁此时方回,累得脸色苍白,精神不振,忙过来服侍他歇息。可此时的王守仁哪里歇得住:“我这里还有要紧的事呢,你先去睡吧。”

  见守仁把身子都熬成这样了,还不肯歇,杏儿撇起嘴来:“反叛都平了,先生还有什么要紧的事?”

  “得赶紧给朝廷上疏,奏报擒获宁王一事。”

  “奏章有什么急的,晚三两天也没关系吧?”

  守仁摇摇头:“这些事你不懂。皇帝年初就下旨要巡游江南,好歹被臣子们劝住了。可现在宁王谋反,我怕天子借这个由头下江南来巡幸,天子南巡要花销数不清的银子,征调几十万民夫,劳民伤财,非同小可,我早一天把奏章送上去,皇帝见奏,就不至于南下了。”

  杏儿也不劝了,出去给守仁弄吃的。守仁先坐下来写了一个《擒获宸濠捷音疏》,又给兵部写了一道公文,把江西战况报了上去。等写完两份文书,已经快中午了。杏儿在外面悄悄看了几次,见守仁这里完了事,才端了一小碗热馄饨进来。守仁也饿了,拿起就吃,吃了两口又想起:“叫雷济来,立刻把奏章送进京里去。”

  一会儿工夫雷济来了,王守仁把奏章和公文都交给他:“你辛苦一趟,拿着这两件东西立刻进京,一递内阁,一送兵部。这是急事,路上不要耽搁,速去速回。”

  雷济答应一声就要走,却又想了什么,回身说道:“都堂,昨天夜里,宁王的两个谋士李士实和刘养正都死在大牢里了。”

  守仁一愣,忙问:“怎么回事?”

  “李士实是吃饭的时候忽然折断一根竹筷,用竹茬子捅进喉咙里,刺破了喉管,流血过多未能救活;刘养正是乘着深夜无人看守之时,用头抵住铁栏,以手铐击打脖颈,打碎了颈骨……”

  李士实、刘养正,这是两个足智多谋的厉害角色,他们也有雄心,也都曾谋划过天大的事业,可惜错保了一个扶不起的阿斗。照现在这样看来,这两个人大概早就下了必死的决心,连死法都想好了。

  也好,这两个人自己把自己治死在大牢里,总比在京城西市让人剥光衣服千刀万剐强些吧。

  沉吟片刻,守仁吩咐雷济:“找两口棺木,把尸首葬了吧。”

  雷济忙说:“都堂,此等反贼虽然身死,可也不能轻赦,依律应当枭首戮尸。”

  “人都死了,还枭什么首?江西这一仗打到今天,死了多少人了,还在乎这两颗人头吗?都葬了吧。”

  雷济是个举人出身,熟读《大明律》,知道像李士实、刘养正这样的首恶不能随意埋葬,必得枭首献功,否则以后会说不清的。可看守仁意兴阑珊神不守舍的样子,知道这位讲学的宗师不是个嗜杀的人,死了这么多人,他心里已经过不去了,眼下正在感情用事,自己硬劝也不好。看来只好瞒着守仁悄悄把两个反贼的首级割下来,以便对朝廷交差,至于尸骸,倒可以葬了。

  想到这儿,雷济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起身要走。守仁又问:“寻找王妃遗体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这件事交给伍大人去办了,冀元亨也和他一起去找了……”

  这一仗打死了几万人,水上漂了多少尸首,想从中找到宁王妃,怕也不那么容易。守仁点点头:“你去办事吧。”雷济答应着出去。哪知他这里刚走,冀元亨飞跑进来:“先生,宁王妃的遗体已经找到了。”

  “查验确实吗?”

  “叫宁府的宫女看过了,确实无疑。”冀元亨看看左右无人,回身关了门,走到守仁面前低声说,“有件怪事:学生亲眼见到了宁王妃的遗体,竟是宁王谋反前一天来给学生报信的那个人!”

  这件事冀元亨以前并未提过,王守仁全不知道,忙问:“你说什么人给你报信?”

  “学生当日被宁王约到府里讲论学问,能侥幸脱身,全靠一个女子来报信,可学生并不认识此人,刚才学生认出来了,那天报信的就是宁王妃……”

  宁王妃?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把宁王谋反的消息告诉冀元亨?这可真是怪事。

  冀元亨也知道守仁满心疑惑,忙说:“学生也是惊讶莫名,再三仔细看过,确实无误,又和别人打听,原来宁王妃是江西广信府儒学大宗师娄谅之女,家学深厚。看来这位王妃是个贤惠忠贞之人,不愿意追随宁王谋反,所以才暗助了学生。可她是宁王的结发之人,这场大祸临头,躲是躲不过的,只好自尽了。”

  这场大祸,改变了多少人的人生轨迹。

  位极人臣的亲王做了阶下囚,忠贞贤淑的王妃成了落水鬼,还有不知所终的唐寅,潜入江湖的季敩,自己了断性命的刘养正、李士实,还有沉入鄱阳湖底的几万条性命……

  人哪,凶残起来比虎狼还狠,愚蠢起来又比猪羊还蠢。多少人这一辈子真是莫名其妙、糊里糊涂,活着,没活出人样;死了,枉做个冤鬼。

  好半天,守仁的思绪才回到面前的事上来:“宁王妃如此仁德,实非反叛,把她的遗体好生成殓起来,择一处吉地葬了吧。”

  冀元亨也是个熟读《大明律》的举人,知道宁王妃是极重要的人物,成殓尚可,私自葬了怕是不妥,忙说:“先生,这么做只怕……”

  守仁摆摆手打断冀元亨的话:“天之所以为天,地之所以为地,皆是一股浩然正气支撑着,人心也是如此,都是一个良知撑着。宁王妃本身并无过错,只是身在此间,无可奈何。如今她已故去,难道天地之大,还容不下这么一个柔弱的妇人吗?葬了,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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